便饭(二)

第七卷「大陆」粤北平定卷 | 吹牛者 | 约 3142 字 | 编辑本页

“这是我元老院的体制优越性的体现,非我一个人的能力。”黄超说,“若是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到此,再有本事能有何作为?崔先生服官甚久,想必知道我所言不虚。”

崔世召点头,他在此并不准备和他辩论“体制优越性”,这些不过是话引子,也顺便看看黄老爷对“传统”的态度。

就目前几句对答来看,黄老爷至少对“传统”不反感。从黄老爷相当谨慎的言辞来看,他并不信任自己,而且上面的“元老院”显然是一个有地位的存在,以至于黄老爷虽然贵为“元老”,却亦不敢妄言议论。

“黄老爷到任已有半载多时,连阳三属已是粗安。只是不知接下来,黄老爷在施政上有何打算?”

好么,这是进入正题了。黄超心想,显然,这场谈话不仅仅是连阳的士绅们和自己来谈条件,也带有“考察”自己的意味。接下来的政策是不是符合他们的利益,能否有合作的可能,都在其中了。

这是他长久以来考虑过的事情。对待士绅集团亦不可态度过软,否则便会视作软弱可欺。但是若是过于强硬,则双方完全没有合作的基础,只会引起更深的敌意。

这两者虽然倾向各不相同,但是结果却是一样的。他并不打算在连阳“引蛇出洞”或者“逼上梁山”――这两者都不符合目前的形势。他的目的是在双方达成的最低共识下充分利用现有的资源把连阳治理好,为元老院的大业添砖加瓦――诱惑对方犯罪并不在他的意图之内。

“连阳的难治,外因有好几个,无非是匪祸、瑶乱。此地虽是广州府所辖,却是天高皇帝远,不论士绅百姓,自行其是,桀骜不驯。土客、宗族械斗祸乱不已。”黄超一开口,便把当地的情况说了个透彻。

这些问题不要说是在平行宇宙的 17 世纪,就是在旧时空的 21 世纪,村落械斗对在当地任过职的黄超来说亦不是新鲜事。马、崔二人自然没有话说。

“……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问题。连阳的‘乱’,说到底是因为‘穷’。不去了这个穷根,连阳三属便只有‘粗安’,绝无大治之日。”

要长治久安,军事上的胜利只能管一时,关键在于治“穷”。然而千古最难治的便是“穷病”

崔世召点头称是,这个问题他也想到过。但是要解决却是束手无策。崔世召虽然作风清廉,亦算得上“能吏”,但是和传统官员一般无二,对经济问题所知甚少。只能在“除积弊”“修水利”“鼓励开垦”这些传统治国之策上动脑筋。

应该说这些手段和措施还是相当有用的,但是在连阳这样的山区,自然条件相对恶劣,社会环境错综复杂,地方政府实际掌握的资源又非常有限,高度依赖本地实力派的支持。这使得崔世召和他前面的历任地方官的努力都是事倍功半。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许多是抱着“做生意”态度来的。

“……老爷预备用什么法子来治这个穷字呢?”马体益问道。

“这就要有劳连阳缙绅大户们的合作了。”黄超亦不隐晦,“连阳前几个月的乱局,想必诸位也都见识到了。这就好比治水修坝,一条土坝也能管几年,等真遇到大洪水,冲垮了就是玉石俱焚――谁管你是老爷还是百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多花几个钱,修得是石坝,不说一劳永逸,至少可保十多年的太平。两位说是与不是?”

崔、马二人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这是要连阳的士绅大户们“出血”来支持澳洲人的治理。

“出血”这件事士绅们倒并不太反对――毕竟前阶段的瑶乱和匪祸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使在连阳三属的历史上也算是绝无仅有的大乱。他们中不少亲戚朋友或成了受害者,或者直接卷入,许多人家破家覆族。损失不可谓不惨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大乱之后的“求治”是大家一致的要求。

马体益道:“只要能保得地方长久太平,我等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若说具体的方法,我有一个方案。”说着,黄超从随身皮包里掏出地图和文件夹。这是他搞得《连州地区五年经济规划》。

这是他综合考虑了几天搞出来的一个方案,有些措施已经实施:大力向湖南倾销食盐,换购湖南的粮食和其他经济作物;在瑶区进行农业技术改进,鼓励瑶民生产;恢复和整顿汉瑶交界地区的圩市,刺激货物交流;向各村寨派遣读书人,开办蒙学……

还有一些是没有实施的,包括整修连江航道,修正道路,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改进和推广新的农业生产技术和作物……这些举措里大多是工程,需要集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行。这也是他需要当地缙绅大户合作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铺开地图,逐一讲解了这几个工程的位置、规模和完工之后的好处。听得崔世召暗暗惊讶:久闻澳洲人手笔极大,果不其然!一个知州,在连州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就有如此的雄心,如此大的手笔,真真是难能可贵!

然而他马上又有了疑问:自古最不缺的就是纸上谈兵之辈。如此的手笔,规模大的远超过他的想象――他的历代前任,一百年来也做不到这样的改变,澳洲人居然想在五年内搞这许多工程?

莫非黄知州以此为借口敛财?这不是新鲜事。但是借营建敛财是朝廷中枢和河工上的好处。对于没什么资源可言的地方官吏来说,与其苦哈哈的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筹集工程款,营建工程,再从中分润。倒不如直接在浮收中直接加个几分来得爽利痛快。

“不过只要去过临高的人,大约都不会觉得我们在吹牛。”黄超从他们的面色中大致猜测到了他们在想什么。说。

临高从荒蛮小县到东南都会,前后不到十年时间。这是造不了假的。崔、马二人不由的默默点头。

“只是工程如此浩大,连州又是个穷地方……”马体益担心起来。

黄超知道他这也不算是故意哭穷。他们说是富户豪绅,实际比起珠三角地区的缙绅来说差得很远。土地是本地缙绅大户豪强宗族的主要财产,这里的商品经济规模有限,佃户大多以实物缴租,地主也缺少将实物变现的手段。黄超应邀去过几个本地大户的家宅和庄院――实话说:不怎么样。

别说和电影小说里的富贵人家有云泥之别,就是和他在广州见识过的大户人家的宅邸也是天上地下。勉强可以比较的话,当年临高张有福等几个地主的宅院的水平与之相似。

“连州不穷。”黄超说道,“穷得是没有钱。”

崔马二人都愣住了:穷不就不是没有钱么?!怎么叫“穷得是没有钱”?

“就说你马老爷吧,乡下几处庄园里藏着多少粮食?”黄超含笑道,“怕是不少吧。”

马体益顿时有些狼狈,心道这事他都知道!嚅嚅道:“不少!不少!”

“这里的大户,每家的存粮都不在少数。可是再能吃的大肚汉一天也吃不了一石粮食,多下来的粮食只能存着,除了春天的时候能贷给佃户贫农,赚几个利钱。余下的不是虫嚼鼠吃糟踏了,便是积存成了霉粮陈粮,最后只能拿来喂猪。若说要卖,这里距离广州千里迢迢,虽通水路,本地人又多不善经商,只能廉价卖给粮食贩子。赚几个小钱――若是到了秋收时节粮食多了,粮贩拿乔不肯收购,压着价钱往下跌,我说得是不是?”

崔世召点头:“黄老爷说得明白。正是如此!我几次晓谕粮商,要他们拿出良心来做,方能做长久生意。偏偏无人听从,囤积居奇,卖高买低。反而弄得乌烟瘴气。”

“崔老爷。”黄超摇头道,“商人食利此乃本性。如何能以良心二字来约束?须得依法行事才行。”

“用法约束谈何容易。”崔世召知道髡人最重“法制”,然而他有时候亦不以为然,“学生为官多年,商贾之刁恶实乃天下第一。唯有杖刑枷号,稍能约束一二……”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位官老爷是颇吃过些商人的苦头的。

中国传统的法律体系在民商法领域几乎是空白,这方面几乎全靠“成例”和地方官员的自行判断。崔世召感觉“无法可依”不足为奇。

黄超并不打算和他讨论民商法的问题。这问题太大,也太超出崔世召的知识范围。他现在要做的,是让连州的大户们拿出他们煞费苦心从佃户们手里搜罗来的却又常年累月被浪费的资源。

“……这便是了:连州原不是个穷地方,资源堪称丰富。你们各家各户储存的各种粮食,山里的各种山货……都是广州、临高各处所需要的,只要能运出去就是大把的银钱――可是因为商路不畅,资源并不能变成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