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饭(一)

第七卷「大陆」粤北平定卷 | 吹牛者 | 约 3067 字 | 编辑本页

一想到这里,黄元老便对这场宴请有了些许的期待。

这倒不是黄超贪嘴,实在是这些日子他实在受够了。

他原本就是个对吃喝颇为考究的人,会吃也会做,厨艺在元老间小有名气。然而工作的繁忙让黄超很难抽得出时间下厨,所以一日三餐乃至宵夜都由张阿姨一手包办。

这位给他煮饭顺便也给整个连州工作队煮饭的张阿姨是跟着工作队从海南过来,烈属身份。聘请张阿姨做饭纯粹是元老院对烈属的照顾:一些要求不高的勤杂人员一般都会优先招聘烈属,同时出于儋州工作队全灭事件的教训,各地工作队聘用的勤杂人员也尽量从可靠的老归化民里聘用。然而张阿姨做饭的手艺平平,对饮食相当挑剔的黄超自然是不会满意她的“煮熟就好”的厨艺。每每问及饭菜合不合胃口?黄超只能尴尬地回一句不错不错。他几个动了换人的念头,但是张阿姨相当勤快,不单煮饭,还包办了整个连州州衙的卫生,每当黄超觉得饭菜咽不下去的时候,抬头看见张阿姨忙碌的身影,便低头奋力把饭菜扒入口中。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宴席他等待了许久。作为新来的统治者,当地的实力派们冷眼旁观至今,现在终于要出面来和他“讲斤两”了。也就是说:元老院在连阳的统治,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至少已经是这些人眼里短期内无法改变的事实了。特别是陪客中还有崔世召――这显然不是简单的联络感情的便饭。

饭桌之上必然会涉及到缙绅大户们关心的一些重要事情――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又有很强的政策性,不能不慎重。

虽说元老院总得来说对缙绅大户是不信任的,总得原则是“消解”,但是在具体实施上,显然只能作为“长期目标”,作为短期目标来说,对连阳三属这样元老院投入不足的边缘地区,地方实力派依然是必须依靠和利用的对象。

如何和地方实力派合作,让渡多少公权力来换取他们的合作,这一直是元老院内部撕 B 不止的话题。

黄超在元老院中一直被扣着“绥靖派”的帽子,因为他是主张充分利用当地的实力派来进行“低成本治理”。毕竟以他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完成“政权下沉”。多快好省的让新近占领的土地产出效益才是他们最关键的问题。

虽说他被扣了绥靖派的帽子,但是并不代表行政机构不认为他的做法。毕竟现实问题是摆在那儿的:单就广东来说,坑比萝卜不是多了几倍,而是几百倍、几千倍。什么都要管起来,完全没可能性。

且不说元老院目前最关心的税收问题,单就眼下来说,他下一步要进行的“抚瑶”工作,就需要本地大户在人力物力上配合――特别是不能在背后拆台。

要靠地方实力派来协助治理,势必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正如他们对海南黎峒的管理,至今依然是松散性的。岛内的生熟黎虽然完成了“编户纳税”,但是在内部治理上是各级奥雅的“自治”。

黄超带着几个随员到了马体益家。马体益对崔世召委托他宴请黄超心领神会,知道这事不宜张扬。便在后宅花园中选择一处厅堂,摆下“便宴”――比起正式的宴请更为轻松,没有许多规矩礼节。连陪客也只有崔世召一人,算是很私密了。

因为打听到黄知州颇好连州风味,所以特意把连州城里最好的厨子请了来,又专门搜罗了上好的食材。

马体益家的厨子手艺还算不错,一道肥而不腻的芋头扣肉总算让黄超尝到了旧时空家乡的一点风味,用甜酒糟腌制的猪腩肉被炸得表皮金红,芋头绵软即化,红糖南乳汁咸鲜清甜,黄超对着这道软嫩可口的芋头扣肉连连下筷,完全忘了从前在旧时空,他总是嫌这道芋头扣肉太肥,不肯多吃。只是这芋头扣肉的味道与旧时空的略有不同,但这点差异仍然带着旧时空的家乡味道。不单扣肉,其他菜肴或多或少都透露着这种味道。一问才知道,这些菜肴都用山茶油烹饪,这出乎了黄超的意料,来自旧时空的他对山茶油是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家里都会把这种家乡的土产用来涂抹烫伤的皮肤,甚至用来给刚出生的婴儿润肤。大概是旧时空已经普及了用花生油做菜,却大略遗忘了山茶油的本来用途。黄超不知道,在旧时空的明清之际,有位叫屈大均的广东诗人,这位现在刚满五岁的诗人写了一部《广东新语》,在《食语》一卷提到:“韶、连、始兴之间,多茶子树,以茶子为油,客至辄以油煎诸物为献。”

此次饭局由马体益做东,崔世召作陪,这两个六十多的老头子相当有涵养,也不强行劝酒,席间只谈风月和本地风土人情。

酒足饭饱后,仆役收拾残席面,丫鬟送上香茗。双方又相互客套了一番。随着马体益轻轻一声咳嗽,厅堂上伺候的仆役瞬间走得一个不剩,只剩下他们三人――黄超知道:这是进入谈正事的环节了。

崔世召多年为官,知道大明已是积重难返。澳洲人在广东站稳脚跟只是时间问题。朝廷外患建奴,内困流寇,想要夺回广东,恐怕要比复辽还要困难。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这连阳三属的缙绅大户都要生活在这来历不明的“大宋”治下了。

崔世召无意当“大宋”的官,但是既然他是连州最后一任地方官,如今又困在此地。为本地的缙绅出头是他的责任。

他最为担心的便是澳洲人政策中的“官绅一体当差纳粮”。澳洲人在海南因为治理出色,又长期和大明保持着暧昧的往来,除去做生意的商人,去临高游历的士子也不少。见识了新鲜玩意,自然要在亲友们中间当作谈资。崔世召虽然在地处粤湘边界的山区为官,但是这样的“澳洲新闻”听过不少。

好的坏的,真得假德,崔世召也不在意――原本就是听个新鲜。但是髡贼在税赋上的“新政”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澳洲人在海南“厘清田亩,查缉隐田”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嘉靖的海瑞到张居正主政,或多或少的都实施过类似的工作。

但是接下来澳洲人的“一体当差纳粮”就触动了他的神经。澳洲人治下倒是不征发徭役,用工都是雇工――崔世召读过史书,知道两宋皆如此,澳洲人既然自称是大宋后裔,萧规曹随也不奇怪。但是缙绅读书人全无优免,和普通百姓一般纳粮完税。这却着实不能忍。一来读书子弟家中耗费巨大,特别是贫寒之家,往往是举家省吃俭用许多年方能供养出个秀才举人,再无半点优待,这地方文气如何保持?二来缙绅大户是朝廷的基石,若是等同于一般百姓,体面扫地,岂非令士绅寒心?

崔世召认为,澳洲人的其他新政都好说,最最不可接受的,便是这“一体纳粮”――简直就是要挖士绅的根子。

这世道要变了,但世道无论怎么变,终归需要读书人,他崔世召还是要为读书人去争一争。

马体益先开了口:“黄老爷那日在学堂的讲演,微妙玄通,学生大开眼界,这天下的学问,果然是文江学海,于我等俨然是馈贫之粮。”

“马先生过誉。”这番话多了几个成语,黄超虽不明就里,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赶紧表达了下谦虚。

崔世召道:“哪里有过誉。黄老爷年纪轻轻,却已是头角峥嵘,实在是难能可贵。”

三十出头的黄超足足小了崔世召一轮,本时空婚育早,估计他的孙子也小不了自己多少岁,被两个老人家这么一阵称赞,让黄超很不自在,只得谦虚道:“不过一点浅见而已。”

“黄老爷莫要谦虚,我看黄大人讲学时引经据典,想必对经史子集亦有观摩,敢问大人师从哪位大儒?”马体益问到。

“哪有什么研究,也没有什么师从,不过读过《论语》,看过几篇《孟子》而已。略通些经书。”

黄超对传统典籍略有涉猎不假,不过说什么“略通”那就是在吹牛了。

“老爷四书只看了一半就有如此修为,果然治国平天下只需半部《论语》。”

崔世召给黄超戴了顶高帽,黄超不知道这典故何来。不过这位崔老爷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说的还在后面,黄超索性就不再接话,只是笑笑,看崔世召接下来要说什么。

“黄老爷之天赋,多读几本圣贤书,许多道理自然无师自通。自老爷到的本地,平瑶乱,灭匪患,平定三属,雷厉风行。治国安邦之才,原在老朽之上。”崔世召这话,一半是吹捧,一半亦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