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敏还是没有说话，对讲机里传来林子琪的汇报：“我和国民军 3 中队距现场还有 5 分钟左右。”

从发现火器开始，连一分钟都不到，可这时的每一秒都显得极为漫长，终于，卓小敏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对方自称梁氏族长梁完赤，要求找咨议局庞景忠委员、李孝问委员为中间人，了结此事……等一下，他要说话……”

“让他说！”张允幂说道。

片刻后，对讲机里传来老者不甚清晰的话：“各位首长，老朽梁完赤。久闻首长们学贯古今，不知可尝闻‘天子之怒、布衣之怒’？”

当然没人回话，苍老的声音径自解释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而天下缟素！今日即此事态也，区区小因，竟至如此，实在遗憾。”

“今日之事，我等自知罪愆深重，难逃一死。”

“然族人何罪？不过是平日吾等如此教化罢了。故今次之罪，我等几个族老愿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老朽等人伏法后，元老院毋要迁怒无辜，宽宥我梁氏族人，存郡马梁氏香火。”

“果能如此，则我即令族人放下刀兵各自归家，从此遵纪守法、再无二心。我等族老自然束手就擒。只因元老院一应要事皆重落笔为实，方欲请庞公、李公过来作个见证。”

他顿了顿，才最后说道：“然亦请首长事后细思，我等授首，若他日再遇这般境况，有谁堪使以约束族人？唯嗣宗子者耳。尊长之权，焉能擅废？”

只有卓小敏看到了梁完赤说完这句话后的傲然神色。

“哼，以为这是菜市场，任你讨价还价？我元老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梁家谁有罪谁无罪，自有法律审判，轮得到你大包大揽？”钱朵朵冷笑道。

地上的梁文运大约是没想到梁完赤转手连他一起卖了，疯癫般笑道：“哈哈，布衣之怒，如何不能？外面可都是些鲁莽汉子，首长们万金之躯，若是不小心碰破了皮，可就……”话没说完，那名警务科干部一枪柄就给他敲晕了过去。

“树顶的瞭望员发现梁家人正在厢房四周堆放薪柴，可能准备纵火！”卓小敏发出警告。

“朵朵，冷静。先让他们放下武器要紧。小尚，你让人去找李孝问和庞景忠，叫他们直接去梁家宗祠。”张允幂说道。

“已经派人去了。”尚羽回答。

“允幂姐！你想没想过，如果这次向他们妥协，会有什么样的连锁反应！”钱朵朵急道。

“什么样的后果，也比不上让你们两个百分之百地安全回来。”话筒里传来张允幂的平静声音。

听了她的话，尚羽、卓小敏、林子琪和叶孟言均是沉默。

钱朵朵心急火燎，正冥思苦想该怎样劝说大家同意动武，忽见从刚才起就一直安安静静的王暮清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她脑筋一时没转过来，发不出一点声音，呆呆地看着王暮清走到了门口。

纤指灵巧地拨开枪套卡扣，行云流水般抽出手枪、打开保险。双腿微分，单臂平举，对准了人群里的某个位置。钱朵朵看到的侧颜，日常印象里两颊的可爱婴儿肥消失不见，高挺的鼻梁却更加明显，透出从未见过的凛然。

第一次将枪口朝向活生生的人，王暮清本以为自己会更紧张一些，由于担心手臂会发抖，还用另一只手扶住了握枪的手。

然而，扳机的阻力出乎意料地小，手指很轻易地便像训练时一样、连续扣下了三次。感受着枪身的震动，淡淡的硝烟钻入鼻息，目睹对面那名梁氏族人胸口迸出血花、手里的南洋式步枪不及举起就滚落地上……她发现，自己比预想中更平静，脑海里只想着——

“或许应该把长发剪短些、再染成茶色。”

钱玄黄反应很快，第一声枪响后马上命令道：“第一小组预备，优先清除对面火器，射击！”

王暮清把枪声和喊叫丢在脑后，走到还有些愣神的钱朵朵面前，按下对讲机按钮——她的声音终究是带了一丝干涩：

“卓小敏，现在你还有 2 分 50 秒的时间冲进来救我俩。”

陈英看着卓小敏身后这群全副武装的澳洲士兵，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方才汇合时，卓小敏曾经劝她回江记铁铺等消息，但她觉得是自己来找他求助、怎么能独自走掉？故而执意跟了过来。不料局势急转直下，再没了离开的机会。

卓小敏也没空顾及她了。抵达宗祠的第一时间，他就遣人侦查梁氏族人在附近的聚集情况、掌握宗祠周围地形、控制主要通道与制高点。待警备第二营的 3 连连长带着 2 排和 3 排到齐后，便一直与其讨论营救方案。

讨论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连长敬礼下去布置，梁家的族长又出来要求对话。其间，卓小敏手中的黑盒子一刻不停地响着，陈英站得稍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听出话筒另一端是好几名女孩子，还有她们急促的语气。

她很是心慌，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怕给卓小敏添麻烦，只得老实呆立在队伍里。

直到宗祠院中传来第一声枪响。

那一瞬间，整条街上的空气都似要凝固起来，陈英仿佛能感觉到旁边的警备营士兵个个周身散发出刺人的战意，卓小敏的脸色也猛然变了。

他毫不犹豫地拔枪指向还在一旁等待回复的梁完赤，枪口几乎顶住了老者的前额。转头对连长大声下令：“立刻开始营救，最快的方案！”

“首长……”连长似乎是想再和他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理解了正确的意思。

卓小敏已经急红了眼睛，字字清晰地重复强调了一遍：“最快的方案！”

先前的讨论中，3 连连长一共向他汇报了 3 种方案，每种都有不同的适用场景。其中，甲方案用于应对武装叛乱与暴动，需全营动员、并配备重武器；乙方案用于应对大规模示威或骚乱，按预案将首先对空鸣枪威慑，然后刺刀结阵前进、迫退人群；丙方案则用于应对人质绑架，主要采取多小组突击营救的方式，大部队在外围火力掩护。警备第二营组织过多次相关科目的演习，这名连长相当熟悉预案，还介绍了另外几个特殊情况下的变种。

此时卓小敏的指示，正是一种比丙方案更加激进的预案。

陈英从没想过，那个清秀的少年、会写诗的卓小敏，还有这样杀气腾腾的一面。她望着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的侧脸、第一次从心底感到害怕，然而他却无暇旁顾，双眼死死盯着宗祠的方向，仿佛目光能够穿透两进院落，一直看到钱朵朵和王暮清所在的房间。

连长得到了小卓元老的明确指示，再不迟疑，即刻发令：“第 2 排——举枪——射击！”

30 多支枪齐齐端平，直接对准街道前方的人群。不待对面的梁家人反应过来，枪声已经响起，队伍前面的十几个人像被收割的麦子一般应声倒下。原本与警备第二营士兵对峙着的梁氏族人立刻剧烈骚动起来。

“第 3 排——举枪——射击！”号令再起。

数十支霍尔式步枪也再次齐声轰鸣，又是一茬人倒了下去。

两轮射击过后，硝烟弥漫。街上的人群再也压不住内部的惊惶，轰然爆散开来，只有少数人挥舞着武器、凭着一腔血勇冲向这边，大部分人则陷入了恐慌无措、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仓皇逃窜，阵脚大乱。

第 2 排射击后立刻下蹲重新装弹，而第 3 排射击后却秩序井然地穿过 2 排的线列，举起刺刀迎向一窝蜂冲过来的散乱暴徒。

梁氏宗祠门前原是一片空地，在前几个月的街道整饬中重新修过，此时街面相当宽阔，因此才能容纳三四百人聚在街上。但街道宽度毕竟有限，一个排的警备营士兵封堵住正面绰绰有余，整齐的步伐和雪亮的刺刀令冲过来的梁家人胆寒。尽管他们平日里也时常参与群殴械斗，但真正面对正规军的压迫，自然是一触即溃。只有七八个人尚存勇气持械来搏，很快便被训练有素的伏波军战士戳倒在地。逃回去的暴徒进一步冲击了梁家人的队伍，一些人因相互推搡摔倒在地，被人群踩踏，哭喊不休。

警备营士兵沉默地端着枪、保持阵型稳步推进。而梁氏族众所聚成的人群则像一团不可名状的生物，蠕动着缓缓后退，不时在路上留下一两具牺牲品。有的人大约是断了几处骨头，还在呼号，有的已经没了声响，倒伏在地不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