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二)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063 字 | 编辑本页

《大明律》确实是明文为尊长权力背书的。实际上,家法中的大部分制度,官府承认与否并不关键,这些制度已经成为习惯法而在民间长期事实存在。这种承认更多是方便官府取得地方士绅的协助、共同治理地方。明朝政府不仅通过《大明律》以国家法形式确认尊长权力,朝廷在其它场合也是屡屡宣扬。明太祖的著名圣谕,开篇便讲要“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并多次亲自表彰支持各地大族族长。明世宗也曾发布诏令:“令尔尚贤,督率族长、举事、管束族众……”可以说,有明一代,国家政权与地方宗族的结合是空前紧密的。

“首长这话,草民等人可担待不起。”梁完赤口中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担待不起”。

对话了半天,他连这个女娃的眼睛都看不到,却总感觉对方正透过那黑色的玻璃片略带嘲讽地看着自己,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自天兵下降、佛山开栅以来,我郡马梁氏数千众,无不时刻心怀改天换日之觉悟,谨遵大宋律令。只是人伦纲常,乃自然天理,大宋不倡,我等不敢置喙,然自家教导,总不犯禁。首长,老朽年轻时也曾进学,我大宋先贤朱子有言,‘家政不修其可语国与天下之事’——家事国事,本有相通之处,家之有规犹国之有典,国典赏罚以饬臣民,家规劝惩以训子弟,其事殊,其理一也。请首长勿要干涉我梁族家事。”

钱朵朵被梁完赤的一通之乎者也念得心烦意乱,后半截根本没怎么听,心里只想着,当初扯什么“大宋”做皮,纯属脱裤子放屁,闹得如今倒被一群土著拿住不知在哪个旮旯里吃了多久灰的“先贤”格言出来做说辞。

她手点梁完赤三人,不耐烦回道:“谁给你们权力任意处罚族人了?你们平时到底学不学习新法律条例?元老院治下,长幼之别并不天然决定尊卑,族长族老更没有什么特权。在元老院眼里,你们几个与族众没有区别。我们处理问题讲证据,不是来听你们废话的。”说完也进了房间,一挥手,警卫员随即抬枪把梁完赤等人拦在门外。

梁完赤气得脸色涨红、眼前发黑,有心想说:“尊长之权,源溯三代、上至尧舜,莫说你们这伙海外蛮夷,便是大明、蒙元,乃至正牌的‘大宋’,也断不敢质问‘谁给了权力’!”

他不仅是恼怒,更有不解——是这些澳洲人整个就不可理喻,还是这两个女娃太不晓事?人伦纲常,乃是天理,一味与天理作对,能有什么好处?若没有尊长之权、他的威信与宗族尊严扫地,又如何管束族人、调解纠纷?

总算他理智尚存,强行忍住一吐为快的念头,只忧愤道:“我等的处置决无不公,首长只管询问那被罚之人并一应旁观族众,可有一人不服!”

钱朵朵却不关心他家族人服不服,只命令警务科众人分别出去查问梁三、梁完赤、程师爷、梁家施刑族丁等人的证言。正如她刚才所说,元老院在司法上一向是重视客观事实和证据链,只要多人证言滥用私刑确实存在,梁氏族人怎么想并不影响事件定性。

想到这,她又觉得还应该搜集一些物证,给梁三验伤自不必说,那行家法所用的竹板也要检查一下。她环视四周,发现警务科的人都已经出去问询了,除了警卫员和王暮清带来的财税科干部,就只剩下赵传一和林铭还站在那里。

“赵秘书,你去把他家刚才施刑用的刑具找来核验一下。”钱朵朵想了想,吩咐道。

宗祠里的梁家人散去了些,但仍有不少滞留在院内,有的正在接受警务科干部的讯问,有的被分派给澳洲人打下手,都没什么好脸色。梁完善回了大宅,他经营族产多年,负责组织呈交澳洲人索要的“材料”。梁完赤则没敢离开,候在门口旁观族人搬运账册,站得久了,身形有些晃悠。梁文运见状,便劝他去另一侧厢房暂歇,由自己外面照看。

梁完赤确实挺不住了,步履蹒跚,有伶俐子弟过来搀扶进屋。他坐了一会,疲劳感涌了上来,正打盹时,突然听到院中似乎有族人呼喊起来。

梁完赤心里一惊、困意顿去,他急急出来,只见宗祠正厅门口,被罚掌嘴那名青年又重新和刚才发生冲突的澳洲吏员扭打在了一起,两人从阶上滚到阶下,犹揪住彼此衣领不肯放手。院子里的族人正纷纷丢下手中的事情围上去,四处调查的澳洲吏员也警惕地聚拢到了一处,双方隐隐对峙起来。

“他打坏祖宗牌位,欺辱我梁家太甚!”梁氏青年大喊。

院中顿时像炸开了锅,梁氏族人叫骂着就要上去围殴赵传一,管委会的干部们当然不让,双方推搡在一起。

这时,钱朵朵听到动静走出了房间,见院中气氛剑拔弩张,朝不远处的钱玄黄打了个手势。钱玄黄会意,趁其他人无暇顾及,仿佛只一闪身、便出现在扭作一团的两人跟前。她出手极快,不见怎么动作,那梁家青年已被一股巧劲摔出老远,赵传一则被她扯着往钱朵朵那边撤去。

梁完赤这才回过神,上前喝住族人。管委会的干部们也停了手,退到厢房门口。双方仍互相瞪视着。梁完赤松了口气,正打算呵斥一番、平息事态,不料那摔在地上的青年忽然直起身喊道:“辱我先祖,下跪赔罪!”

这一下,引得院子里的梁氏族人也纷纷跟着叫喊起来:“下跪!下跪!”宗祠里喧嚣声起,外面的梁氏族人又开始渐渐聚集,不少本已离开的近支子弟也折返回来。

钱朵朵望向梁完赤。梁完赤脸色铁青,未及说话,一旁的梁文运却开口了:“首长,若此人当真辱及先祖,却须有个交代!”梁氏族人群起响应,呼啦一下围了过去。两名警卫员紧张起来,手中霍尔式步枪“刷”地端起,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人群。

梁家人到底是怕澳洲兵的厉害,没人敢越雷池,只站成一个半圆,把厢房困得水泄不通。外面族人闻讯,不断涌入院中。

梁完赤惊怒交加,低声质问梁文运:“文运,你这是何意?”

梁文运白胖的脸上布满寒霜:“大老爷,到了现在,你还想让澳洲人再得寸进尺下去不成?早两个月前起,澳洲人便始终对我梁家吹毛求疵、百般刁难,今日更是处处羞辱我等、示威于族人,其中含义,大老爷莫非看不清楚?这是凌逼我等屈膝输诚,要把郡马梁氏全族一口吞掉啊!”

梁完赤默然不语。

梁文运接着说道:“今日之情状,一则是澳洲人向来自负,二则亦是我梁氏乃至佛山父老、两年来事事忍让,竟连两个女娃也被纵得如此托大,倘若此番不能教她们知晓利害、知晓我等非是一味任其拿捏之辈,只怕往后日日要受这般折辱!”

这话说得梁完赤心有戚戚——澳洲人若只是想削去他的族长之位、扶持旁人,梁完赤自觉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然而他却无法想象长幼无序、尊卑不分的世界。钱朵朵之前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如果梁家族人从此变成失却伦常的禽兽之众,与灭亡何异?

梁文运见他意动,又补充道:“如今便由我出头与之抗辩,大老爷且先观之,勿要发话,若事不谐,尚有余地可以转圜。”

梁完赤心乱如麻,只觉一辈子视若圭臬的信仰都被颠覆了,沉吟好半晌,方微微点头。梁文运见他首肯,急不可耐地上前分开人群,站到了圈内。

……

院中骤然生变,令房间里的警卫员和干部们十分紧张,除了两名警卫员仍守在门口,所有人均已退入屋内,连钱朵朵也站在槛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人群,钱玄黄挡在她的身前。

这间厢房三侧墙壁,一侧门窗。通往正厅耳房的侧门被用桌子木箱等物顶住。两扇朝向内院的窗边各布置了一名警卫防止有人跳窗进来。在场的归化民干部里,有六七人带了左轮手枪,此时都拿在手中。财税科的干部们也早就放下账簿,听从钱玄黄的指挥站在各处,做好抵御梁家人攻入室内的最坏准备。只有王暮清还坐在桌后,手持对讲机向其他人汇报事态。

“子琪,国民军立刻动起来,3 中队到仙涌铺集结,全体警察协助 2 中队控制镇区要点。全镇戒严。小敏,报告你的位置。”张允幂大吃一惊、直接命令道,甚至忘了征求叶孟言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