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一)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619 字 | 编辑本页
“他是梁家人?”梁文运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一边让请来的大夫治伤,一边问何师爷。
“回三老爷,是五房的。”何师爷答道,看了眼身边的微微躬立的一名老者。老者正是梁三所在房头的族老,他莫名其妙地被唤到宗祠,才听说梁三闯的祸。梁文运的厉害他自然知晓,此时已经开始哆嗦了。
梁文运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低头看了看浑身是伤、被捆在地上的梁三,伸手把何师爷招到近前,一对三角眼毒蛇般狠狠盯住他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积威之下,何师爷不敢有所隐瞒,不仅把梁三向族中借贷之事一五一十说了,连自己如何以高息诱梁三入彀又加以胁迫的隐情也低声交代得一清二楚,只没提垂涎梁三表妹的事。
严格来说,他只是利诱,并未强迫,此事无有任何实据,不虞遗患。更何况,那小姑娘是跟着梁三一同混进宗祠的,又和他是亲戚,被发现后急急跑掉,最后梁三还拼命掩护其逃走,这都是人所共见。从旁人的角度,怎么看也是梁三更可疑些。
梁文运听了何师爷的交代,表情更加阴沉,却没有发作。心里权衡一番后,他让师爷退到一边,唤过一名跟班道:“去把大老爷和二老爷都请来,公断此事。”又一抬下巴,让人把捆得结结实实的梁三解开,吩咐大夫去给他看看有没有伤筋动骨。
很快,郡马梁家的两位当家人、梁完赤和梁完善都赶了过来。梁文运将宗祠堂前的主位让与梁完赤,与梁完善二人分坐两侧。梁三房头那名族老和程师爷也在下首坐了。何师爷有过在身,不敢径坐、站在下面。梁三则跪于一旁。
梁完赤先好言慰问了梁文运几句,旋即沉下脸喝到:“五房梁华,殴辱尊长,恫吓幕友,重责六十!”
一旁有族丁上前将梁三拖至门外,一人计数,另一人施刑,抄起竹条狠抽了六十下。住在附近的梁氏族人听到风声,纷纷聚到宗祠外面看热闹,有人认出挨打的是梁三,还在人群里指指点点,靠谱不靠谱的猜测一时横飞。
梁文运微微颔首表示认可——宗族对族人施罚,一般都是小惩大诫,不会像衙门那样严厉,也尽量避免永久性损伤。一般来说,笞杖五十已是很严厉的惩罚。六十之数,算是给足了梁文运面子。尽管他极为心疼掉了的那两颗牙,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
梁完赤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了梁三一通板子,是因为梁三所触之过为“冒犯尊长”。家法族规在这方面的定例乃是秉承儒家礼制的理念,即首先要明确长幼尊卑,其次才论及是非曲直。换句话说,小辈和长辈冲突就是不该,甭管谁对谁错,先揍小辈一顿没毛病。
打完板子以后,梁完赤命人把梁三抬回来,先让大夫给他新创抹药、免得天热溃烂,然后才开始问话。
说是族内惩戒、不伤筋骨,可那六十板子也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没有丝毫折扣。梁三整个脊背都被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脑子昏昏沉沉的,连话也说不大清楚。一旁的何师爷却巧舌如簧、避重就轻,把整件事说成是梁三贪财投机,强从族中借贷,生意失败又想赖账,还暗携同伙意图偷盗族中钱财。为避免同伙被捉、败露企图,不惜殴打长辈,无法无天。
“梁华,你可有辩解?”梁完赤不置可否,转问梁三。
梁三打了个激灵,强提精神,叙述了一遍事情的始末。虽是磕磕绊绊,意思倒也完整,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梁文运听梁三讲到何师爷觊觎他七姨母女时,还略带丝警告地望了何师爷一眼。
何师爷自然叫起撞天屈,说梁三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尽管双方各执一词,这官司却并不难断,抛去无从查实的彼此间“偷盗”和“觊觎”两项指控,无非就是梁三借债及师爷索贿两节。梁完赤伸手接过程师爷递来的账簿,正是梁三前后两次借贷的记录,又过目了几张借据——包括写给何师爷私人那张,心里也就大致有了数。他沉吟片刻,转头与梁完善和梁三那房的族老商议了几句,坐正身体吩咐道:“让外面服内的男丁和各房房头都进来听了。”
有子弟应声而出。不一会,长房近支和各房嫡支的族人陆续进了宗祠,满满地站了一院,只留中间一个大圈,中心是梁三与何师爷。
梁完赤轻咳一声,振声道:“五房梁华,因贪图暴利、投机澳洲订单,多次失败仍不思悔改,竟赂结账房以谋族产,终致大额亏空、无力归还。为惩其过、偿其失,收其所质房契、地契、字号、生财,归入族产义宅,以示警戒、以弥损失。所没房地生财,暂仍允其居留使用,月租 1 元。其所积欠族中借款,以质物相抵,不再追究;所欠何账房钱款之预付利息部分,由族中代为偿还。梁华浮躁投机、违规借款、擅引外姓女子入宗祠、冒犯师长等,罚于宗祠后院地室锁禁思过十日,待今日的伤养好再领责二十。”
梁完赤一口气说完,问梁三:“梁华,你可有不服?”
转眼间家业便不再是自己的了。梁三方才听判时还没什么真实感,直到被族长问话才彻底意识到——父祖几代的奋斗果实一朝成空,而败掉产业的,正是自己。一瞬间内心的刺痛竟盖过了浑身伤痛,差点晕过去。他狠咬牙关维系清明,见无可挽回,只好伏地告罪:“无有不服,谢族中宽大。”
——还得谢族长留了些许余地,仍允许自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每月只须象征性地交给族里 1 元租金、价格低廉。另外,欠那师爷的钱也一笔勾销,算是另一点甜头。
梁完赤转向何师爷:“大宅何账房,索贿收贿、违规出借族产钱财,免去差事、减一等幕酬,并罚一月俸银。梁华所写借据中确属你代垫预付利息的,由族中还你,收贿之部分,约定作废。你可有不服?”
这处置相当轻,仍是看了梁文运面子的安抚之举。至于那逃跑小姑娘的事,既无实据,索性提也未提。
何师爷忙一躬到底:“无有不服,谢老爷宽宥。”
梁完赤点点头,又提声对院中所有族人教训道:“尔等亦须引此为戒,做事做人,切忌虚浮孟浪,务以勤恳本分、谨慎俭省为要。我郡马梁氏源流数百年,时移世易、改朝换代,非是初见,灭门之危、破家之厄,亦历数度。惟合众勠力同心,以宗族为念,方能共度时艰。若哪个因一朝得失、营苟小利而自绝全族,定然不赦!”
见族人轰然称诺,梁完赤手拈胡须,颇为满意地享受着阶下这些既敬又畏的目光。这是一场及时的宗族教育活动。当着这么多核心族众,自己的判决十分公正合理、冲突双方俯首认错,想来谁也挑不出不是,威望更隆。而梁三挨了板子、关了禁闭、没了家产,虽然处置是偏重了,但一来是给梁文运消气——眼下还不到和广州梁家决裂的时候;二来么,也是为了能对近月来族里渐渐涌起的不安分暗流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他正自得间,冷不丁门口处却传来一声冷笑:“哼,好大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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