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二)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255 字 | 编辑本页
宗祠还是老样子,端午已过,并不热闹。但比上次来时,却多了些进进出出的族人,个个愁容满面,显然也是遇了困难来族里求助的。
走到院门口,梁三见里面出来一位相熟的长辈,招呼道:“成叔,您也来了。”
那名“成叔”是个身形不高的中年人,微有佝偻,仿佛怀着心事,竟没有听到梁三的话,仍低头慢慢向前走着。
“成叔!”梁三不得不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
“……哦,是华仔啊。”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慢了半拍才发现是梁三在叫他。
“您是来——”梁三问道。
“咳,还能有什么事,没工做,全家老小饿几天了,求族里舍一口米给娃儿熬点粥。”中年人苦笑。
“那——”梁三继续投以询问的眼神。
“成叔”摇摇头:“族里景况不好哇,炉房没怎么开工了,钱庄银铺也都歇了业,近月来族人来要接济的又多,我跪了一夜,才求了两合米。”
说完,也不待梁三再问,自顾自走了,口中还念叨着:“说不得,再去求求红字会罗香主罢……”
经过这番对话,梁三心里不免更加忐忑。他走进那间厢房,只见何师爷亦不复往日的清闲,埋首高高一摞账册之后,手里毛笔勾抹不停,桌上算盘噼啪乱响。
“嗯?又怎么了?”何师爷听见脚步声,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瞧了梁三几眼,方想起他是谁来:“哦,原来是你小子。怎么,来还钱了?”
梁三试图堆起笑容,可他的努力却失败了,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何师爷看在眼里,搁下笔,靠上椅背,闭着眼睛轻按眉心,道:“这却没办法了,明日就是约期了罢?”
“请您……请您……”梁三连说了好几个“请您”,也没憋出后面的话。他的脑海中,陈英的严厉表情,七姨同表妹的对话,哥哥和表弟的期盼眼神,全混在一起、成了一坨面糊,最终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刚才“成叔”的话——“我跪了一夜,才求了两合米”。
他不知不觉间膝盖一软,也跪在桌前。
“你这是做什么——”何师爷睁开眼睛说道,靠在椅子上的身体却没动,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请老爷无论如何,再与我家宽限几日!”梁三埋首道。
何师爷没有立刻回答,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过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这可实在让我为难啊,华仔。族里现在的情况,想来你亦有所耳闻,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求我宽限几日,几时能了?怕是族里的老爷们转日就免了我的差事,换个不敢与你们通融的来。”
“只须宽限七天!不,五天!我家一定能做成澳洲订单!届时就能回本了——”梁三抬头急道,一夜没怎么阖过的眼睛瞪得通红。
“呵,空口白牙,何以为凭?这样话我连日来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央我宽限的,哪个不是这么说?我若轻易便信了你们,约期岂非废纸一张?”师爷心中愈发笃定,也不见了不耐烦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翻开账簿,开始查看梁三家借款的账目。
梁三无法可想,只能一味求恳。
何师爷并不搭理他,照着账簿打了几下算盘,又提笔写了几画,掷下一张纸来:“你也莫为难我,且先对对,看是不是这个数?”
梁三拾起那页纸,满纸勾画自是看不明白,只有末尾一行小字能连猜带蒙认出一半:“五房梁华,该银六十二元又二角一分另二毫。”
“这?”梁三脸都白了,他前后一共只借了 50 元,后面 30 元还预付了利息,怎么两个月便又生出十多元的利息来?不待他想明白,又一张纸被丢到了面前——是欠何师爷个人的数目,十二元一角。
梁三原想把澳洲人的订单做完,约莫能有近 50 元的货款,再加上亏本出清积压铁货,也能有 10 元 8 元的款子回来,虽然算是赔的吐血,起码不至于丢了家产。可眼下这个数目,却是无论如何也填不上的。
“你?!”他是个机灵的,此时也想到了大约是眼前这人从中做了手脚,仰起头怒视何师爷。
何师爷见梁三面色不善,心尖一颤,但见他还跪在地上没起来,又镇定下来:“怎么?账目明明白白,又有你的画押手印在此,还想混赖不成?我也不与你缠夹,你若不服,只管请你家房头老爷来看。你该族里的欠款如何处置我且不管,却要与你家长辈分说清楚——我好心好意与你垫了预付利息,又没要你的质押,白纸黑字,欠我的钱须有个说法!”说罢,气鼓鼓地从书桌后走出来,作势要去喊人。
梁三不敢任其把事情闹大,只得直起身拉住他的袖子,赔笑道:“您老息怒。方才是我吓了一跳,急火攻心、冒犯了。只是……只是这数目委实太多,我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啊,求您老给想想办法。”
“哼”,何师爷斜乜了他一眼,抽回手臂:“借钱与你,算我倒了大霉!”
他重新走回桌后坐下:“如今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给你指条路,走与不走看你自己。你愿听呢,我便讲讲。”
“愿听!愿听!”梁三连忙点头。
何师爷出神想了一会,才道:“你那姨母家的表妹,还在罢?”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梁三听了这话仍是立时色变。他刚想斥骂出口,何师爷却一摆手,继续说道:“莫急,与我无关。是我师兄,孤身在外游幕多年,近日想寻个贴心的小婢。我只能替你引荐,成与不成却还要看我师兄的意思。他如今极受族长看重,全盘帮办族内钱粮资财事宜,若是你表妹真能合了他意,不仅眼前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日后好处亦多得很。一个女娃,不就图个安稳?我师兄一向待人宽厚,能去服侍他,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今次只因你欠了我钱还不上,我算是一点私心,才与你牵线。”
梁三并不信他的花言巧语,站起身来强压胸中怒火:“老爷好意心领了,奈何她确是阿姨家的表妹,不是我家人,此事绝不可行,请老爷再休提起。欠款之事,但容我回家再想想办法。”说完转身欲走。
何师爷却冷笑一声,冲他背后说道:“梁三,你别不识好歹!打谅我不知道呢,那女娃乃是王瑞恒的闺女。王瑞恒早些年得罪了李家,两年前又得罪了澳洲人,自取死路,撇下个俊俏寡妇冼七娘,在王家那小门小户里苦捱,不知多少人打她的主意。如今他娘几个全仗你家过活,你说句话,又有什么不成的?我可告诉你,和他一道的陈广信,去年底也不明不白死了。可笑冼七娘先前还不知死活地和陈家丫头去澳洲人那里闹事,若不早早撇清关系,将来澳洲人株连起来,只怕你家也要受牵拖!”
见梁三脚步略顿,他语气缓了缓:“便是为她母女着想,也该让你表妹到我师兄身边,郡马梁家这棵大树,不比那王家更能倚靠?有我师兄弟在,到时她母女二人也有个托庇……”
话说到这,忽闻窗外“扑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何师爷止住话,狐疑问道:“谁啊?”
当然没人回答,只听得“噔噔噔”的脚步声远去。何师爷急到门口,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跑向宗祠院门,他立时认了出来,喊道:“有人窥伺宗祠,或为行窃,抓住她!”
梁三惊怒交加,听他喊出声,一把将其推了个趔趄,迈步奔过去想带表妹离开。
眼看小姑娘将跑到内院大门处,门口却偏巧出现了一个肥胖的身躯,心慌的小女孩一不留神撞在对方肚皮上,被那中年胖子一把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就是贼?”梁文运在前院便听到了何师爷的呼喊,还以为跑向自己的梁三是来抓贼的,疑惑问道。
梁三却不认得广州梁家的三老爷,见妹妹被那个胖子抓住,不及多想,一拳就捣向对方面门。
梁文运猝不及防,被奔来青年的拳头砸在脸上。他养尊处优多年,又怎么能扛住终日打铁的梁三一拳,鼻血顿时就迸了出来,鼻梁似乎也塌了一节,连牙都掉了两颗。小姑娘自然就脱手了。
然而他并不是独自过来的,身后还跟着程师爷和三四个跟班。跟班们见梁三暴起伤人,立刻围了上来,程师爷则去抓那个小女孩。梁三拼命缠住这几个人,脑子倒意外地清醒,冲着小表妹喊道:“快跑!回家!让你娘和保福也跑!让我娘先别从冼家回来!”
小姑娘不敢回头,死咬着嘴唇忍住眼泪,拼命地往前跑,程师爷追之不及,终于被她逃出了宗祠,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巷里。
梁三没能跑掉。好汉难敌四手,梁文运的几个跟班都有些拳脚功夫,听了他的喊话更不犹豫,片刻就把他打翻在地,毫不客气地围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