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一)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820 字 | 编辑本页

“你是说孕育剂?你前两次往铁水里加孕育剂了?”陈英追问。

“嗯……”梁三想到那高价淘到的澳洲肥铁粉没起作用,很是沮丧,还稍微起了疑心,寻思着是不是买到了假货。

“胡闹!”陈英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可锻铸铁需要对白口铸铁坯件进行热处理,而孕育剂则是防止白口化的。就算能用,热处理工艺也很不一样。缘木求鱼,能做成才是有鬼,怪不得连续两次都不合格!

她恨不得揪住梁三的衣襟臭骂一顿:“我问你,工艺流程有写过加孕育剂吗?”

“……这倒没有。”梁三仍在迷糊。

“为什么不按工艺流程来做?”陈英尖锐地质问。

“我想着更保险一点……”梁三开始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了,心虚地回答。

“加了孕育剂,可锻铸铁反而做不成!”陈英打断了他的话,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出该怎样给梁三解释其中缘由,只能如此直接说道。不懂原理、迷信“神药”,真害人!

这是中小炉户承接元老院订单时的普遍毛病。这些人能拿到订单,大多是冶铸业里出类拔萃的好手,经验丰富、技艺精熟,有自己的骄傲,甚至还有点“探索精神”。对于订单附带的工艺流程,大处他们不敢轻易变动,但细节上往往不愿完全遵从,而是会根据经验随时调整。这种自由发挥有时是有益的——毕竟元老院提供的工艺流程未必完全符合作坊土炉的实际情况、也不可能把每个细节都涵盖得面面俱到。然而也有许多时候,随意的操作会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像梁三这样弄巧成拙的,也不鲜见。

梁三再也说不出话,呆立当场。

终于明白了失败的原因,梁三懊恼不已。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路过自家后墙窗外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梁三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娘,我想去周末学校。”是小表妹的声音。

“女孩子家去什么学校?”这自然是七姨的回答。

“每隔几天才去一次,又不花钱,说是不论男孩女孩都可以去听。讲许多有意思的事。”女孩子的话里有三分胆怯、三分期待,还有三分好奇。

“只顾贪玩!我们家眼见饭都要吃不上了,还有心思去听什么课!”梁三几乎能想象到七姨说这话时的表情。

“慎伯家的珍姐都去了,说澳洲人让所有的小孩子都去上周末学校,真的不要钱。”小表妹还在坚持,声音带着求恳。

“上学不花钱,哪有那么美的事!澳洲人诡计多端,我们不去!”七姨却一如既往地固执。

“不,我想去看看。”女孩子赌起气来,任性说道。

“啪!”七姨急了,似乎是伸手打了一下女儿:“你这孩子!这样不懂事!”

女孩子没了声音,过了片刻,才小声说道:“隔壁几家的孩子都去过了。方才遇到珍姐,说王家就只我一次都没去过……还……还说,没去过学校的,以后找不到婆家……”说到一半,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哽咽起来:“我也想去一次,只去看看周末学校是什么样的,之后就不去了……”

七姨的语气软了些,规劝女儿道:“一去一天,不得吃饭?带你来二姨家,人家看在亲戚份上,又有你哥哥在这里帮工,总也舍我们娘俩一口饭,省下多少?你不想着多在这里帮忙,跑到外面去上什么澳洲学,这怎么好!如今铁价跌了又跌,你知多少人家揭不开锅?我们孤儿寡母厚着脸皮在这里借着光,万不能惹人家心里不舒服……”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你的心思,娘也知道一二,娘看华仔也不错,你可要珍惜机会,上次……”

女孩子没有回应,但她也没继续顶嘴。屋内陷入了一片安静。

好一会,七姨才叹气一声,打破了沉默:“珠囡,你要怪就怪娘吧,都是娘没用,命也不好。你还这么小……”她的声音很疲惫,仿佛老了二十岁般。话到最后,生生停住,把一丝呜咽吞了回去。

“娘,我不去了……”小女孩看到母亲的泪水,哭着说道,被七姨一把抱在怀里。

梁三再也没听到说话声,只有母女俩压抑的抽泣隐约可闻。

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逃也似地绕回了前院。

越近正门,梁三脚步愈发沉重,进了院子,亦迟迟没有进房打招呼。天色渐渐黑了,两个哥哥和保福表弟约莫还在看着后院的炉子,他自闷坐在堂屋檐下,呆呆地望着西沉的日头。

这时,七姨走到门口,见他在那里呆坐,吃了一惊,连忙扭头拿袖子擦了擦脸,一边说着:“华仔你回来怎么不喊一声?你娘回冼家了,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食给你热点去!”说罢便麻利地走向灶间。

梁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沉闷地嗯了一声。灶间已经很暗,只有炭火的明灭,依稀映着女人脸上的泪痕。

知道表妹也在后屋,他不想这时进去。来到后院,果然两个哥哥和表弟王保福都在。两名青年和一个半大少年并排靠坐在棚下,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

他们无事可做——近日在隆和炉房率先降价的影响下,李、陈两家所出“新铁”也紧随其后。传统的铁货已是做一炉赔一炉。承接的元老院可锻铸铁订单又接连失败、蚀了本。家里眼下已经没钱继续开展生产了。三人的脑筋不大灵光,搞不清楚货品价格浮动、物料支出上升、本钱周转困难、利息高企、质控严苛之类复杂的事情,只知道眼下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梁三去广信炉打听结果,都盼着能有个好消息。

见他回来,年岁最长的青年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如何?”

梁三没说话,只摇摇头。

“这样啊……”青年的眼神黯了下去,半晌才苦笑一声:“左不过是屋舍字号抵给大宗,横竖我们还有膀子力气,哪里没有安身之所!华仔你也辛苦了,去吃点饭吧。”

偏巧此时,他自己的肚子里却传来一阵咕噜声。腹中空空的感觉仿佛会传染,一时间几个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这也难怪,三人从早饭后就没吃什么东西了。以往没工做的时候,照例也是喝稀。这二年粮价飞涨,更是如此。话说回来,即使有工的日子,梁三也已好几个月没吃过干米饭,都是杂粮配了菜粥度日。现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他家还算好的,尚有些存粮。境况差的炉户,已经是事实破产的状态。

雪上加霜的是,炉户的生财家伙如今变得一文不值。梁三记得他爹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自豪地对兄弟三人讲家中屋舍和生财是当年祖父花了 200 多两银子兑来的,又经多年积聚,才攒到现在的规模。然而,铸铁制品价格大跌以后,吃不上饭变卖产业的比比皆是,想要接手的却寥寥无几。眼看三家“民营企业”的新铁即将横扫市场,谁肯去买这些做多少赔多少的旧式铁炉?

故而这两个月来,不少炉房都顾不得多年的规矩,撵了许多学徒回家。破落炉工里被迫去其它炉房做小工的有之,去三家“民营企业”做工的有之,抛开族中禁令、去给澳洲人做工的也多了起来——进了工厂起码有饱饭吃。梁三的大哥刚才便是这个意思。

梁三就着凉水胡乱咽了两口野菜杂粮饼子,心里乱糟糟的。他想起陈英的话,捏了捏衣袋里的色表,盘算着明天不得不再去大宗一趟了。哀求也好、下跪也好,说什么也要让族里多宽限几日,好歹这一单的可锻铸件交了差,不至于连老底都亏掉。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出门,没注意到身后又多了条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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