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了累死了……”王暮清一边走上宿舍楼的楼梯，一边用手揉着僵硬的脸颊——保持微笑一整天，脸皮仿佛变成了一张礼节性的面具。

终于爬到四楼，她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一头栽进软软的床上，再也不想起身。

然而没过几分钟，她又一骨碌爬了起来。六月的佛山，天气已经相当湿热，在外奔波一天，女孩子实在无法忍受就这样睡过去。

王暮清三下两下甩掉了拘束的正装，走进了浴室——即便是佛山，为小元老们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还是做得到的。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清爽地冲过淋浴，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披下来的长发散发着特制天然香皂的好闻味道。她望了望尚早的天色，没有重新躺回床上，对着镜子用一根彩色头绳随意地把头发束在脑后，换上室内鞋出了房间。

走下楼梯，来到三楼的活动室，她打算做一做舞蹈的日课。尽管在旧时空只学过两三年的基本功，新时空也不可能再去上台表演，但她依然按着练舞时的习惯，每天坚持去拉伸一会——锻炼锻炼身体也是好的。这栋楼里，小元老们的宿舍都是两居室外加独立卫浴的套间，大家除了卧室以外，一般会再布置一间书房或者娱乐室。只有王暮清，由于父母时常会过来探望并过夜，另一个房间里也摆了老大一张双人床，自然没什么富余空间了。她索性把自己平时练功的场所放在楼下的公共活动室里。

公共活动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钱朵朵和书记正对坐在一个小圆桌边说话，桌上摆着两盘点心，室内溢着红茶的香气。

“暮清，回来啦。”

“嗯，在聊什么？”

“小艾的事。”

三人随意地打过招呼，王暮清吸了吸鼻头，又看到盘中点心那烘焙得恰到好处的焦黄色，不禁有些眼馋。这些点心都是元老特供的小麦粉制作的，每年的数量很有限。不过她很快就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快步走到角落里，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垫子铺在地上，开始做日课了。

旁边两人的对话却不断飘进她的耳朵里。

“不行不行，这可不止是观察了。你没有这个权限。”这是钱朵朵的声音。

“所以我才来先找你商量一下嘛。”书记回答。

“商量也不行，这对社会改造进程可能会有难以预测的冲击。”钱朵朵的语气随意，态度却十分坚决。

“——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王暮清也起了好奇心，她换了个更为柔软的姿势，仰过头可以看到二人的脸。

“所——以——说——，刚才已经讲过，现在卓小敏的提案通过了，不管你们原本安排了怎样按部就班的社会改造计划，都已经是废纸一张了。既然如此，搞个民间工会又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实践嘛。”书记浮出些许不高兴的表情，耐着性子说道。

“这可不一样。万一传播出去什么工运思想，就要命了。黑尔都没这么危险。”钱朵朵往口中扔了一块饼干，头摇得像拨浪鼓。

“唉，我不会的……”书记叹了口气，脸上的不快变成了无奈：“我还知道轻重。我只是觉得——你们现在这个方案实施以后，短期内就会有大面积的炉户破产，能把他们稍早一点组织起来，有个互助和社保的作用，能减少些不必要的牺牲。工会组织作为减压阀，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元老院的直属企业，也早就成立了‘职工互助协会’嘛，我这次只不过是试着推广到民间而已。”

钱朵朵继续摇头：“两回事。临高搞的所谓‘职工互助协会’，你又不是不知道底细——就是旧时空‘官方工会’那一套嘛，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可是你要搞得这个，很难控制，一旦事态剧变，难保不会出问题。本来炉户们是一盘散沙，你倒帮忙建了组织——”

“怎么会一盘散沙？人家也有同业公会好不好！”书记反驳道。

钱朵朵没说话，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又伸手拿起一块小酥饼，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这时，她不经意间转头，与王暮清对上了视线。

“……”钱朵朵一时间忘了思考，十分羡慕地望着王暮清的苗条体型和高难动作。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酥饼，不舍地放回了盘里，说道：“同业公会都是些大户的狗腿子和炉房主。过去这些人说话管用，现在我们的方案一出，几家接受技术转让的炉房必然独大，民间铸造业格局颠覆、原有分散的小生产体系也会逐步解体的。没了这个旧体系，上层的行会组织也就没了根基。过段时间我们准备着手加以改造了。”这是她与王暮清和卓小敏一直筹划中的事情。

“对了，梁家的人今天去见你了？怎么说？”她忽然想起来刚才送来的情报，问王暮清。

王暮清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臂，随口回答：“嗯，算他们聪明，也不知哪里淘到的门路，大概有人指点。”

“你打算怎么办？用不用查查？”钱朵朵问。

“哼哼，不用，先让他们自查自改两个月再说。”王暮清不在意地说道，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健腹轮，准备练一下。

钱朵朵来了兴趣：“咦？健腹轮？哪儿来的？”

“我爸找机械厂的人帮忙做的。第一天练就磕了下巴，气得丢给我了。”王暮清笑着说道。

“一会我也试试，这个我擅长！”钱朵朵自信满满地说。

书记不管那么多，拈起那块酥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不去直属工厂里发展会员，只在民营企业里发展，怎么样？你们放任李崇问这种人肆意去搞剥削和压迫，而且是最坏的自由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剥削和压迫，总得有另一手准备吧？现在建一个小规模的工会组织，你们稍微支援一点经费，就能在下层拉拢一批骨干。以后，你们有什么事，也算在那些大户的作坊里有个触角。社会矛盾激化时，说不定还可以引导引导。”她换了一个角度试图说服对方。

“唔……”钱朵朵没有立即反对——这倒是让她有些动心。

“你们可别闹幺蛾子，那几个企业都是合资企业，也有我们自己股份的。”王暮清赶紧说道。

“这是两条线，不影响。何况我们又不直接插手经营，决策还是那些大户。”书记满不在乎地回答。

“怎么样？你们的政策冲击这样大，也需要监控民间情况吧。”她见钱朵朵有些意动，趁热打铁、又压上一块筹码。

“我可以派人？”钱朵朵问。

书记脸色微红，想起上次自己撵人的事，小小地让了一步：“随你的便。”

“不过，不要你现在的下属。人来了得听我的直接指挥，编制算在观察站！最多——算情报共享。”她又不放心地补充说。

钱朵朵皱了皱眉，现在书记身边也有政治保卫局和元老护卫总局的人跟着，只是这些人直接受临高的委派，并不向她汇报。如果再派人还是这样，其实没什么区别，正如书记所言，最多算是情报共享。不过书记的观察站已经在佛山炉户中站稳了脚跟，也经营起了一个不小的关系网络，她确实一直想利用起来。

“这事得征求临高方面的意见。”她最终还是默认了书记的条件。

“这个自然。还得请临高派几个有经验的干部过来。”书记答道。

二人达成了共识，气氛便又重新闲散下来，连钱朵朵也再次拿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问道：“既然要搞组织，你打算起个什么名字？”

“佛山炉工协会。”书记马上答道，显然心中早有成算。

“佛山炉工协会？”钱朵朵嘴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微嘲地说：“不如‘炉工’改成‘工人’好了，更有代表性。而且，‘佛山’未免太局限，改成‘澳宋’，不不，索性改成‘世界’，一步到位，多好。”

书记却面不改色，认真地纠正她道：“不是‘世界’，是‘国际’。”

王暮清身子一歪，差点扭到腰，好在立刻稳住了平衡。她歇下来朝茶座望去，只见书记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不过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定一个小目标，从佛山开始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