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人已是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哪里等得了一个星期，待梁文运从广州回来，便又把他找去商议。

“莫急，”梁文运似是早有筹算：“此番在广州听得消息，过两日便是那什么‘广东发展银行’的揭牌仪式，据说连高举都会亲自过来出席，澳洲人必然邀我们前去观礼。到时寻机找人递个话上去便是。”

果不出他所料，第二天梁家便收到了典礼的邀请，由于他家有两位咨议局委员，因此有两个名额，还允许带一名随行人员。梁家便商定由梁完善与梁文运两人前往，见机行事。

揭牌仪式秉承澳洲人庆典活动的一贯风格，朴素而隆重。没有许多繁冗的程序、没有演艺节目、没有鞭炮，只有一条写着“庆祝广东发展银行正式开业”的条幅悬于正门口。不过，让土著们开了眼界的是，澳洲人沿着横穿桥亭铺的水道驶来了炮艇，鸣了九响“礼炮”以示庆贺。听到炮声，悉数到场的主要股东们个个脸上意气风发，仿佛对澳洲人这道贺礼极为满意。

而前来参加仪式的本地大户、乃至外圈看热闹的居民们，则是另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了——钱这东西，大家多少都有些，但放在哪里，却是个问题。他们没有清晰的“银行信用”的概念，可听了这炮声，也不禁开始认真思考，银子是埋在地下安全，还是放在广发银行的金库里安全了。

澳洲人的大炮，就是这家新银行能存住钱、能贷出钱，贷出后还能收回钱的保证。

有好几名元老出席了揭牌仪式，包括央行的代表陈策，广州商业局局长郑尚洁等，当然也少不了佛山经济开发区主管金融事务的王暮清。揭牌仪式结束后，郑尚洁将广东发展银行的主要股东一一引见给她——虽然长远来看，广东发展银行是着眼于整个统治区的，但这两年里，经营范围还只限在佛山经开区境内、受到经开区各项试行政策和条例的约束，也是经开区管委会用于调控佛山经济状态的主要工具之一。彼此间自然要充分熟悉。

县官不如现管，尽管高举等人都已是元老院体系下地位最高的一批归化民、“老朋友”了，却丝毫不敢自恃身份，纷纷上前问候寒暄。他们大多知道眼前这位小王元老的父母，是广州特别市和广东大区的财神爷和财神奶奶，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大献殷勤，一群中老年男人，脸色之油腻、笑容之谄媚、言辞之巴结、夸奖之肉麻，令王暮清感到很不自在，偏偏还得硬着头皮敷衍，十分辛苦。而郑元老看到她的窘态，却觉得有趣，也不忙为她解围，只站在一边笑看她怎样应对。

梁完善和梁文运带着程师爷前来出席典礼，仪式结束后没有离开，混在尚未散去的人群里。他们心里有事，自然始终留意着不远处小王元老的一举一动。此时，梁文运见那伙攀附澳洲人的新贵们围在一名十几岁小姑娘的身边嘘寒问暖，忍不住心里暗啐了一口——自己离得这么远，都能从小王元老得体而礼貌的笑容间看出那一丝的冷淡和厌烦，他不相信那几个人精看不出来，人家心里都如此嫌弃了，还这样不顾身份跪舔不止，当真无耻。

可转念一想，自己等人今天也是来舔的——不仅是来舔的，而且目前为止甚至连舔的机会都还没捞到——不免极为泄气。他望着那一张张以往只是俯视，或者根本不认识的脸，内心翻腾不休——

高举，靠着巴结宫里太监混碗饭吃的洋商，神马东西，居然成了广东工商联合会的会长，沐猴而冠。

孙可成，一个开镖局的江西佬，以前自家一个帖子，就要屁颠屁颠地来看家护院、好生伺候。

杨世祥，没见过，只知道是杨世意在琼州的穷亲戚，连杨世意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更别说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亲戚了。

海……海什么来着，忘记了，总之，是海述祖的儿子，还学澳洲人，身后跟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助理，呸，令先人蒙羞！

顾葆城，李洛由的妻侄，毛都没长齐的小辈，以前李洛由带他来拜访自己的时候，还给自己磕过头呢，如今也人五人六了。

刘纲，不入流的私盐贩子，这小子能活到今天，还得靠自己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

朱福生，听都没听说过，好像是雷州那边一家破落米行的老板……

吴义，糖狗子，毫无印象，以前那个祝三，倒是见过两次……唉，祝三也死了好几年了，自那以后，雷州糖就被澳洲人握在手心了……

……

梁文运做库大使多年，与这些商人交往不少，一个个看过来，竟多半知道底细，想着这群人都混到了自己头顶上，一种混合了不甘、嫉妒、鄙夷的恨意油然而生。想到一会还要请托这些人帮忙搭桥求见那小王元老，又多了一分羞恼。

不过，在他心底深处，最大的怨恚还是——那围在小王元老身边的圈子，本也应有他、有梁家一份的。

看得出来，这些广东发展银行的股东们，最迟也是崇祯三年以前就和澳洲人搭上线的，可自家也不晚啊！若不是存厚那小子读书读傻了，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只怕今日的风光不会输与高举！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他的目光在那群人中逡巡，终于下定决心，找到了一个对象。

……

小王元老带着广东发展银行的董事们参观总行内部去了，刘纲却被一名不认识的管事叫住，说是有故人相邀一见，请他在门口稍候片刻。

待来人走近，刘纲才认出是梁文运，表情立刻有些不自然起来。他勉强挤出笑容，打了个招呼：“哎哟，原来是梁兄，久违久违。”

“梁兄”。梁文运额头青筋直跳，这种蝼蚁般的人物竟也敢和自己称兄道弟了。他压下不快，露出演技好得多的笑脸说道：“呵呵，刘老爷如今发达了，还能记得老哥哥我？”

“哪里会忘，当年多亏梁兄照拂，才有兄弟的今天。”刘纲不大情愿地客套着，一边忍不住往银行门里张望。

梁文运也不愿废话，寒暄两句就直入正题：“不瞒刘老爷，今日邀见，有一事相求。事成之后必有答谢。”

“梁兄客气了，再休提‘答谢’二字，有事但讲无妨，兄弟敢不尽心竭力。只是……兄弟人微言轻，未必帮得上忙……”刘纲有点警惕，话说得很活络。

“咳，我梁家有急事想要今日拜会小王元老，烦请刘老爷引见一下，如不方便，代我等递个拜帖亦可。”梁文运道。

刘纲十分熟悉元老院的规矩，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元老会客须按正规程序预约，岂有找旁人代为递话之理。再者，如梁家这样的大户前去求见，一般总能见到，无非早两天晚两天而已。这梁文运如此着急，很不正常，莫非真如圈子里的传闻那般，元老院要收拾梁家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可千万不能卷进去、惹得一身骚。

打定了主意，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哎呀，拜会元老，正常预约登记即可，梁兄这样的人物，元老必会拨冗会见的。何须兄弟带话？不是兄弟不愿帮忙，实在是不合规矩，恐恶了元老，耽误了梁兄的大事……”

梁文运心里大骂刘纲忘恩负义——正常预约若能见到，还要找你刘纲作甚！

他强忍怒意，刚想开口再争取一下，刘纲却懒得继续与他虚与委蛇，故作惶急地朝银行内部看了两眼，道：“那么，兄弟也是资历甚浅，让其他董事久等不好，告辞，告辞！”一溜烟跑进了大门。

梁文运气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只得回到逐渐稀疏的人群中，与梁完善及程师爷另议他策。

“三老爷，不如直接去与那边的兵说，我等想进去游览一番、或有问题要咨询。亮明咨议局委员的身份，看他们怎么说？先进门里，再寻机去找小王元老。”程师爷献计道。

“只好如此了。”梁文运无可奈何地说。

……

这次倒意外地顺利。

本地的士绅不是安排在今日参观，不过梁完善到门口提出要求后，卫兵并未立刻拒绝，而是让他们稍等、分一人进门请示。不多时，就获得了“许可进入”的答复。梁完善拿出请帖，卫兵验看过后，又搜了身，便放他与梁文运两人进去，只把程师爷拦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