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佛山最大的金融业“巨头”，梁家最关心的“甲类牌照”申请问题，小王首长却没有在吹风会上多讲，只说未来 5 年将发放不超过 10 张，现在还是第一批试点阶段、1640 年以前只限在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运营。虽然欢迎各家踊跃申请，但本轮发放的甲类牌照限一个星期内申报，过期不候。下轮的方案则须视第一批试点的情况而定，尚未明确是什么时候。

程、何二人听到这节，都认为没必要去争取什么甲类牌照，劝说梁家老实申请个乙类牌照算了。根据他们的经验，凡髡贼想要推行的政策，那一定是一遍遍地反复宣讲、不厌其烦。还会有许多工作人员，上门悉心指导。而这件事却只是突然发个书面通知，限期如此之紧，要求如此之多，内容又十分含糊，分明就是不愿意让他们赶上这个所谓的“第一批试点”，识趣的话，根本就不应该申请。

但梁家并不甘心，偏要试试，组织了许多人连日清查账目、按要求写申报材料，他俩是广州梁家过来的、经历过税案，更溜不掉，一直忙活到限期过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听说，最终只有那家有元老院背景、并有若干与澳洲人“患难之交”的商人入股的“广东发展银行”，拿到了在经开区境内开展金融业务的甲类牌照。

甲类申请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申请乙类牌照。尽管只许利用自有本金、导致能放给族人的借款总额大大减少，起码能保证生意不至于关门。

本以为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梁家便打发了几个寻常的管账师爷照章办理。不料，多日下来，乙类牌照的申请竟也屡屡碰壁，直到现在仍未拿下。反而何、霍、李、庞等其它宗族，还有一些规模较大的钱庄、银铺、典当行，相继取得了乙类牌照。

无奈之下，这才又把程何二人找来商议。

“这是申请材料。”梁完善在桌上推过一沓纸，皱眉说道：“每次拒绝办理的理由都是材料不符合要求。问那些‘干部’，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让回来再好好读申报说明。”

“我们家去管委会的人怎么说？”胖子从旁插了一句问道。

梁完善摇摇头：“打听不出来，此事全是澳洲人从琼州带来的吏员在办理。”

“可曾去已拿到牌照的相熟银铺借彼等材料看过么？”何师爷道。

“这个自然，第二回便是依样画葫芦写得。递上去依旧不行，说是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梁完善想到在这点琐事上被澳洲人卡住反复刁难，不觉气闷。

“只怕是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了。”程师爷此时下了判断。

胖子点头：“我亦如此认为。可难处是，不知究竟得罪了哪一位？”

“此事除小王元老以外，是何人主持？”何师爷问。

“财税科的秘书，一个叫‘林璃’的女娃，亦是髡人‘芳草地’毕业。”胖子回答。

“可知道出身来历么？”程师爷道。

“这却真打听出一二。据说这个女娃乃是杨润开堂杨世意堂弟夫人那边的亲戚。”胖子道。

“杨家？我家向来与他家无甚瓜葛。上月杨世意出头搞什么佛山中医药协会，我们家的梁仲弘馆还让他一头、推他家做了‘会长单位’。当时他暗示过会承我家一个情。”梁完善回想了一下说。

“既不是杨家，那下面经办的人应无胆量为难我家。此事只怕难办。”程师爷思考了一会，颇为肯定地说。

“先生的意思是，我家得罪了元老？”胖子问道。

程师爷欠了欠身，表示不敢当“先生”之称，才点头说道：“一一辨析下来，便是如此结论。而且，我敢断定，十有八九是小王元老本人。旁人不管此事，即使不喜我家，也是在别的地方刁难，怎会贸然阻挠？官场之规，澳洲人亦然。”

胖子有些不信：“澳洲人凡事讲究占个‘理’字，便是存厚数次得罪他们，他们无有把柄，广州梁家也不过是破了些财。佛山梁家与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会无缘无故开罪于她？”

“关于小王元老，可有什么详细消息？”何师爷问。

胖子摇头：“想要打听这些，却是万难。澳洲人‘元老院’里的元老人数、官职、亲疏，虽非绝密，但除亲近人外、等闲不可能知晓，知晓的也不可能透露。眼下佛山的这几位，皆不知具体身份。”

梁完善听了这话，心头一动，说道：“前日参加过咨议局的‘座谈会’，有张带澳洲画片的报纸发到家中，不知能否看出些端倪？”

程师爷并不觉得会有帮助，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总之先看看再说，便道：“能看看最好。”

梁完善唤进婢女添茶，又吩咐去把那页澳洲报纸找来。

这份报纸与平日街上发卖的大路货不同，印刷相当精致，用纸亦十分考究、不洇油墨。如果是元老看到，自然嗤之以鼻，但在程师爷眼里，照片就算印得相当清楚了，至少他一眼就认出了与会的梁完善。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照片中央坐着的少女身上。这名小王元老面容仍略带稚嫩，梳着马尾辫，正一边低头看手上的文件，一边说着什么，表情十分严肃。程师爷越看，越觉得眉眼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见过的样子。他冥思苦想、仔细回忆，终于脑中灵光一闪，唤何师爷道：“师弟，我看不真，你来看看。”

何师爷凑近前去，也觉眼熟，端详了一会，朝程师爷点点头：“我看也像。”

“怎样？”胖子见他们似有发现，急问道。

“禀三老爷，当日澳洲人来家，您不在广州，我却是亲眼所见，这小王元老，眉眼间与来查我家的那名王元老颇像。”

“禀三老爷，当日澳洲人查抄林家时，我恰逢其会，这小王元老的相貌却与主持抄家的一名女髡颇像。”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程、何二人说完，都诧异地看了彼此一眼。

“师弟，你看错了，明明是和王元老更像。”

“师兄，您再好好回忆一下，分明和那名女髡更像。”

“和王元老更像，看她的眼睛。”

“绝对更像女髡，您看脸型。”

……

“好了！”梁完善喝住争执起来的二人：“纠缠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用！”

他沉默了一瞬，转向胖子道：“……如此说来，这位小王元老是因广州梁家的事、迁怒我家了？文运，你看该怎么办？”

胖子站起身道：“我马上回广州一趟，必定打探清楚。”

胖子是梁有年的侄子、梁文道的堂弟，梁文运。早年经梁有年运作，当了布政使司的库大使，驻地就在佛山。

论品秩，库大使不过是从九品的小角色，但权力却着实不小，管着全省的矿山开采事务。坑口的大炉（土高炉），每年都需要重新在他这里购买许可、方能进行生铁冶炼，而生铁料供应又是佛山冶铸业的生命线，故此旧明时人人巴结，是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

此人面善心狡、算计阴沉，人称“笑面狐”。稳坐这个位子十余年，手段狠辣、聚敛无数，本应属于镇压对象。只因他两广战役后极为配合全省的矿山国有化工作，把省内各矿山及大小生铁冶炼作坊的情报交代得一清二楚，再加上以往做事“干净”、并无多少把柄可抓，便逃过了第一波清算。这两年，他低调了许多，平时仍惯居佛山，代表广州梁家隐隐影响和操控佛山梁家。

梁文运回到广州，动用梁家的人脉四处探听，没几日就传回了消息——年节期间，不少店铺都见过小王元老与当初调查梁家的王元老以及查抄林家的张元老一同逛街吃饭——所以，程师爷与何师爷都没看错，小王元老应是那两位的千金无疑。

搞清楚症结，就该考虑如何解决了。程师爷建议梁完善亲去拜会小王元老一次，不论是开释误会，还是听听对方开价，总归要见了面才好说话。主动求见、放低姿态，也显得服了软。既然郡马梁氏的族长是梁完赤，又有地位相近的梁完善，正好可以由梁完善去，一来不算过于巴结、有损宗族颜面，二来若是谈崩了，也有个回旋的余地。

然而，小王元老却忙得很。负责安排日程的林秘书告诉梁家去预约会面的管事，科长未来一周都没有时间。让下星期再去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