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弟，遇到什么好事了？”

那师爷正出神地想着“过两个月说不定就能有个小丫头给自己暖床”，听到唤声打了个激灵。

待辨清来人，他松了口气：“咳，师兄，几日未见，一向可好？”

来人是他同门学艺的师兄、如今亦在佛山梁家做幕僚的程师爷。他也不拘束，随意地让了座，问起对方来意。

“嗐，无甚要事。一年多不得出门，实在憋煞人了，寻你闲话两句。”程师爷一想到这段闷在梁家的生活就浑身难受，在椅子上坐不住，重又站了起来。

何师爷伸头朝外望了望，见并无他人，压低声音劝道：“师兄，为今之计，只得忍耐些时日。梁家尚算厚道，还安排我二人在这里做事……”

“厚道个 P。这帮子大户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让我二人避居于此，一则，是看我们还有点用；二则，是担心老三领着髡贼把我们拿了；三则，唉，也是我二人学艺不精，大约并不知他梁家的真正底细……老二就是因为知道太多，才遭了他们的毒手！”程师爷愤愤地说。

“师兄，莫要高声！”何师爷比了个手势、拦住对方的牢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麦师兄的事，也怨他自己太过贪功卖弄、忘了师傅的教诲——我们做师爷的，少不得要与闻东家隐秘，须时时想着先谋身、后谋事……”

原来，这两人亦是广州梁家的师爷，与麦达弥、廖汝申均为同门，号“会稽四友”。他们的师傅曾给时为浙江右布政的梁有年做过幕僚，通过这层关系，四人在梁家游幕多年、深得信重。如今麦达弥身故、廖汝申被抓，梁家怕这二人再被澳洲人弄去审出什么问题来，便令其躲到了佛山梁家、暂避风头。不想一避就是一年多。

程师爷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我岂会不晓得此理，只是天天困在这院子里，也不知何时是个了结，胸中烦闷！家中亦失了联络……”他没有说下去，惦念家人之意却写在脸上。

“嘿嘿”听到这话，何师爷一笑：“再过两月，我送你个小丫头解解闷如何？”

“哦？你怎……”程师爷果然来了兴趣，忧心之色冲淡了不少。

何师爷当下将刚才梁三过来借钱之事一五一十讲了，最后说道：“呵，他族里的帐，我也做了勾抹，早前借的 20 元，亦改成按月计息、月息一分……十成不敢说，有八成把握，管教他到时凑不齐银钱，只能用人来抵。”

程师爷听了这话，皱眉说道：“师弟，此事不大妥当。前日老爷不是找我二人参详过髡贼下发的‘通知’？那上面可是明确写了：年息不得超过三分六、不得利上加利、不得收砍头息。”

“哎，管他呢！借贷之事，你情我愿，髡贼还能一一查账抓人不成？再者，那种泥腿子，懂个 P 的‘通知’。”何师爷却不怎么在意。

程师爷迟疑片刻，也就释然了，又想起刚才擦身而过的那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心头不禁升起一团火热。

……

“何先生，啊，正好程先生也在，二老爷和杏坛那边的三老爷吩咐小的来请二位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这时，一名伶俐小厮跑来请二人去大宅。

程、何二人对视一眼——心知大约又是“金融整顿”的事，于是一同跟着小厮回了梁家大宅。他二人全程经历了广州治理初期的风风雨雨，对元老院的政策思路把握算是较为深入，故而在佛山梁家虽是投闲置散，却也不时会如今日这般被召去商议对策。

不多时，二人被引入书房。书桌后坐着一名 50 多岁的老者，须发斑白，皱纹横生，正是佛山郡马梁家的二老爷梁完善。侧面椅子上则坐着一个 40 岁上下、面相和善、总是笑眯眯的白胖子。

程、何二人忙不迭地见礼：“二老爷、三老爷。”

老者梁完善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又让婢女看茶。程、何二人却不敢坐，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名白胖子。

胖子一笑：“两位先生不必拘束，坐、坐。今日请二位过来，仍是想讨教上回澳洲人‘金融整顿’通知之事。”

两人连忙表示不敢当，必竭力报效云云，这才坐下接过茶水。婢女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只留四人密谈。

“先时顾虑澳洲人帮办炉房、恐将在铸铁秘法上拿捏我们，却是有些错过时机了。”梁完善未直接提“通知”之事，反而先感叹了一句。

程、何二人只是喏喏。年前听闻元老院要往佛山转移民用铁制品铸造生产线时，他们是建言梁家积极争取生产线落户梁氏大炉房的。可惜当时梁家的族老们都很犹豫，怕澳洲人欺他们不懂，在机器安装、运营、保养、维修等过程中“挟技居奇”，以致坐失良机。近日，听说李家、陈家的大炉房和隆和炉房的铁货产量大增、成本又大幅下降，不免极为眼红；而逐渐认识到这对族中大炉房及族人所办炉房都有很大的冲击后，又相当忧虑。总之，梁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懊悔——李、陈两家且不去说他，如果当时他们愿意承接，哪里会有吴献隆的事！

上一桩事错过了，这次就格外重视。更何况，放债及典当是梁家的传统强势行业，在佛山诸家里是头一份。

日前，经开区管委会下发了《关于整顿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金融秩序的通知》，正式宣布自《通知》下发日起，取缔经开区境内的一切高利贷行为。其中明确提到：年化利率超过 36%的部分无效、不得将利息计入本金计算复利、借款利息不得预先在本金中扣除……等等规定，林林总总几十条，几乎堵死了师爷们熟知的所有取利花样。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论澳洲人出台了多长的禁项列表，师爷们也有信心绕过去——直到他们在末尾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以及其它被认定将导致高利贷的约定，均属无效。”

何师爷还记得自己初次看到这句时的气恼——髡贼未免也太无耻了。不过仔细一想，又没了脾气——这实是官府的一贯作风。他虽不知道“保留最终解释权”之类的说法，但“官字两张口”的道理还是懂得。

《通知》同时宣布取缔“非法集资”。要求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的所有企业及其它营利性组织，经营许可范围不包括金融服务的，禁止吸纳社会存款、禁止从事与本企业无关的资金汇兑、拆借业务。柜面已存有其他来源资金的，要求限期退还、或转为经营股本并体现在企业备案中。发放各类储值卡、筹的企业，应及时到管委会财税科备案发放对象范围及总金额等信息，并不得同时从事民间借贷业务。最后，还要求现有从事金融相关业务的营利和非营利组织一律暂时停业，重新申请牌照。

牌照分为两类。甲类牌照要求注册本金在 10 万元以上，允许吸纳社会存款、允许从事发放贷款等各类金融业务、存款准备金率不得低于 50%。乙类牌照要求注册本金在 1 万元以上，不允许吸纳社会存款，但可用自有本金从事合法信贷业务。无论哪一类，都必须按规定缴纳 10%-50%的增值税。其余借贷行为则视为民间借贷，暂时免于征税。

不过，《通知》也规定，从事民间借贷、年获利 1,000 元以上的企业及个人，应及时取得金融业务经营许可牌照。否则按逃税论处，视税额大小处以 5-20 倍罚款，情节严重的，处 30-50 倍罚款，并处相应刑事处罚。

这也就是说，如不能至少取得乙类牌照，宗族就不能大规模向外放债，当然也不能大规模借款给族人；如不能取得甲类牌照，就只能使用有限的自有本金出借生息，不仅利率被强制规定低于年三分六，而且获得的一点可怜利息、居然还要交税！所谓的“甲类牌照”、“乙类牌照”，包括“达到一定规模以上的借贷行为就必须去申请金融牌照”的规定，大约都是为了征税方便而设的。

这是新朝新政，咨议局连开了几天的会，除了那负责与士绅们沟通的小尚首长外，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小王首长也亲自出席、解答政策，看这志在必得的架势，不遵是不行的，只能先积极“配合”，观观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