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马梁氏得名于其五世祖梁节，此人系南宋末年人士，娶了南宋山阴尉赵希瓐之女为妻，其妻因长兄赵昀被过继给宋宁宗赵扩、后又继位（即宋理宗）而封郡主。自此，这支梁氏便得名“郡马梁”。郡马梁氏在珠三角地区开枝散叶，分布很广。顺德的杏坛梁氏，也是郡马梁氏的支系。近几十年来，郡马梁氏大宗的科名不显，杏坛梁氏却相继出了梁有年、梁文道父子两代进士，声势渐渐超过了佛山的长房嫡支。可惜世事难料，不过两三年的工夫，杏坛梁氏在前明时的鲜花着锦，一下变得前途莫测起来。

梁三只是远房子弟，自然不懂、也不关心这些。他正往宗祠里走，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尾巴——小姑娘闹着要到梁家宗祠看看，他拗不过，只好领她一同来了。此时伊正盯着门前的褒宠牌坊左瞧右瞧。

非年非节，宗祠门可罗雀。梁三进了内院厢房，厢房里只有一名账房师爷，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澳洲书。

宗族大了，族人总有手头紧张的时候，从族产里借钱周转，一来算是族人的福利，二来也能给族产生些利息，是一举两得之法。这师爷专门负责办理郡马梁氏族人借款之事，平日里一天大约只有几笔而已，是个清净闲差。

“梁三，又是你？”师爷不知看到什么段落，正摇头晃脑地酝酿情绪想要诵读一番，忽然看见梁三走进来，有点扫兴地问道。

梁三恭维了对方两句，才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再向族里借一笔资金周转。

“还借？你前次借的尚未还清吧？”那师爷略不耐烦地说道，伸手从旁边拿起一册账簿，似乎是打算核对一下梁三上回的借款。

梁三连忙挤出笑容说：“您老也不用查了，年前确是借了一笔，暂时……暂时还没……”声音越来越小。

“不……不过，”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端午了，到时能有许多货款回来，必定能还清的。前日我家还拿了份澳洲人的订单，有这笔钱周转、进了铁料，是稳赚不赔的。只求您老高高手，通融通融……”

“嗯……”听了他的一车好话，师爷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仍是自顾自地翻开账簿，找到前次借款的账目看了起来。

“你家借得可不少啊！”师爷看过账目，又打量了两眼满心忐忑的梁三和他身后的小姑娘，用手扣着账簿上的数字说道：“房、地都已经质了，你家还能拿出什么来抵押？不能借了、不能借了。”

梁三凑上前，好说歹说，那师爷只是摇头。说得烦了，重新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澳洲书，任梁三磨破了嘴皮、哈酸了腰，也不再理会。

梁三无法，只得默默转身打算离开。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清脆的声音说道：“老爷您看以我为质，行不行？”

梁三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小姑娘正一脸认真地问那名师爷。他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对师爷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您老别介意。”

师爷放下书想了想：“这还真是个办法。不过，现在髡……澳洲人是不允许人口买卖的，广州的人牙全抓起来发配了。这女娃可不值多少钱。”

小女孩在梁三身后伸出小脑袋来说道：“愿进族里为奴为婢。”

“胡说！”梁三气得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又向师爷解释：“您老明鉴，她根本不是我家的人，是阿姨家的表妹，怎能为质？”

师爷嗤笑一声：“想得倒美，眼下澳洲人定得奴仆税高得很，族里现有的奴婢还要裁撤，哪里可能再添人。怕是请托人、挤破头，还进不来哩。”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我自家倒是缺个使唤丫头，如果你真愿意，我便帮你作个保……”

“这……恐怕不便，麻烦您老再想想有没有其它的办法。”梁三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敷衍过一句，仍回头瞪住身后的小姑娘、不让她再乱说。

“呵……”，师爷颇觉遗憾地瞥了眼他身后的小女孩，心中一动，开口说道：“办法么，倒也不是没有……”

听他语气松动，梁三顾不得深想其中缘由，注意力转了回来。然而话到这里，那师爷却并不继续讲下去，拿起一旁的茶杯，不慌不忙喝了口水，老神在在地重新看起书来。

梁三只得堆出笑容：“求您老给指条明路。”

“好说，”师爷点点头，“如今你家的房契地契质在族里，却并无约期。这样的条件，在外面借贷断无可能，乃是族里体恤你们，不愿失了接济族人的本意、落下贪图财产的名声。故此，若是你情愿保证约期还钱、否则质物绝卖，能借的额度自然更高些。”

“这……”梁三迟疑了一会，才一咬牙问道：“不知约期是多久？”

“那要看你想借多少钱了。”师爷回答。

“3、30 元？”梁三试探地问。

“你家现在欠了 20，再借 30，可就是 50 元了。”师爷砸了咂嘴，心中计较一番，说道：“一个月。”

“这样短！”梁三吃了一惊。

“借得越多，借期自然越短。你愿借就借，不借莫耽误我读书。”师爷又作出不耐烦状。

“能不能……再宽限一月？”梁三低声恳求道：“一个月还不到端午，货款回不来啊。”

师爷斜目看了他一眼：“梁三，你好不晓事。‘宽限一月’——你上下嘴皮一碰说得轻巧，我可是要担着干系——”

原来如此，这是在要好处了，梁三明白过来，索性不再低头：“那便请您定个章程罢。”

“我与你从族中借 30 元，以先前的房契地契、还要另加上你家的字号为质，约期两月、按月计息、月息一分。该息 6 元 3 角，却须预先扣去。你再与我写个欠条，借款 5 元，同样约期两月、按月计息、月息一分。这抵押嘛——”师爷又看了一眼梁三身后的小女孩，说道：“看你也不易，便免了罢。”

“月息一分？”梁三再次犹豫了，这比先前的利息高出一倍还不止，原本在族中借款，月息统一为半分，且是按半年计息，算起来，年化利率是 70%左右，借期不到半年，是 60%左右。但若是按月计息、月息一分，两个月下来，30 元的借款，仅利息就高达 6 元 3 角。并且，这次借钱不是到期一次还本付息，而是预先从 30 元借款中扣除 6 元 3 角的利息，实际能拿到手的只有 24 元不到。这还不算完，这师爷还要索贿 5 元，写了欠条、两月下来，又是 1 元多的利息。

“哼，外面都是这个价，莫以为是我诳你，不信你自去街上打听。借与不借，拿个主意罢。”看到梁三阴晴不定的脸，师爷冷笑一声，催促道。

“这……24 元却有些不够……可否还按前次一样，到期再还本付息？”梁三还想再争取一下更好的条件。

“嘿嘿”师爷一笑，似乎早料到他有此问，说道：“既如此，我便再发个善心，替你担了这 6 元 3 角的利息，再饶你个零头，你便与我写个 10 元的欠条罢！仍是约期两月、按月计息、月息一分。”

梁三被绕得糊涂。他已是家里算术最好的了，母亲和两个哥哥比他还差得远，因此家计账务的事都是他在管。他在心里算了又算，仍是算不太清，又估计了端午能回来的货款和澳洲人订单的利润——借这样高息的钱，大约是没什么赚头可言的，只求能度过这一关吧。不行的话，家里有些铁货的存货，说不得也要进一步降价、亏本出清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便如此吧……”

师爷是做惯了这行的，不多时写好了两份借据，让梁三画了押、按了手印，在梁氏族产的账簿上记了账目，这才点了 10 枚银币和 20 元纸币给他。又把自己这份 10 元的借据揣进怀里，贪婪地望着那名水灵灵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跟在梁三身后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