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一)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830 字 | 编辑本页

一间陋室,家什不多,收拾得十分干净。靠墙放着张破旧的床,褥单下露出早已磨烂了边的竹席。床边放着一条矮凳,两个女人分坐在床头和凳上,一边佝偻着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一名约莫 10 岁上下的小女孩坐在床尾,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凳上女人手中的针线,两只半旧的绣鞋悬在半空打着晃。

“小七,以你的条件,再找个殷实人家嫁了多好,何苦死守着。”床头的女人是个 40 多岁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却像 50 多岁,向对面劝道。

坐在凳子上的女人年轻些,风韵犹存。听了自家姐姐的话,连头也没抬:“那二姐你为何不再找人嫁了?”

“呸,我都多大岁数了!”中年妇女啐了一口:“再者,华仔他们也大了,能顶门立户。他们王家有什么?值当你这样死守?”

“横竖我也守着阿福成人便是。有阿福在,王家也能多少帮些。”年轻些的女人用牙咬断线头,又麻利地打了个结。

“你怕王家不让?有什么好怕的,佛山还轮不到他家说话。改天我和你一齐回娘家一趟,去三婶娘那里哭几场,求她说句话,有我们冼家出头,王家不敢多说半句。”中年妇女语带不屑。

“你当年怎么不去求三婶娘?”年轻些的女人还是同样的话顶了回去。

“咳”,中年妇女面色尴尬,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小七,姐是过来人,才来劝你。你当这些年我把华仔三个拉扯大容易?甘苦自知罢咧。你和我当年不同,他们王家能和梁家比?一则护不得你们孤儿寡母周全,二则有冼家出头、也没脸强留你。你嫁的那个死鬼王瑞恒,得罪了李家、又得罪了澳洲人,才丢了性命,还是早早撇清的好!”

年轻妇人听了这话,第一次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愠意:“瑞恒待我好得很,我的心意是不会改的,再提这样的话,便是二姐你,我也不饶!”

中年妇女被妹妹呛了一句,气得脸色发白,又恼她固执犯傻,正没头绪间,外屋门响了,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华仔?”她伸头看向门口,问了一句。

“娘,我回来了。”外间进来一名青年,朝坐在床头的中年妇女说道。

“七姨也在。”他又向年轻妇人也打了声招呼,还偷空对着床尾的小女孩眨了眨眼,逗得她抿嘴笑了起来,腮边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眼睛弯得像两弯月牙。

青年正是当日领头与卓小敏打了一架的梁三。

他对七姨母女二人在自家并不感到意外。他娘和七姨都是冼家人,他娘自然是嫁到了梁家,而七姨却嫁了一门小户,王家。姨丈名唤王瑞恒,是个技艺不错的炉户,当年与陈广信关系很好,七八年前一同领头反对过李崇问的“包粜包铸”,也算是栅下颇有名声的人物。

然而,王瑞恒三年前又参加了炉工闹事,被澳洲人打伤后,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只留下七姨和一儿一女,儿子当时才 10 岁,女儿更小。孤儿寡母守不住产业,只有低价兑了,靠着一点积蓄勉强度日。自那时起,七姨便时常过来,与同样守寡多年的母亲一同做活、补贴家计。现在表弟保福大了些,也在他家炉房里做学徒帮工。正是靠着这层关系,他家才与广信炉十分亲近。

“英囡怎么说?”他娘问道。

“她说上次已经给我家结过一次帐,这次实在不能再通融了。看她那样为难,我也……”梁三话里有点苦涩。

小女孩噗嗤一笑:“华哥,我看你是见不得英姐为难。”

他娘也一瞪眼:“华仔,你不是还在肖想人家吧?往日我们家是有过这个想法,预备着找合适的机会和你广信叔提。可现今人家已经是陈家大宗的小姐了,我们还高攀得起?再者,你有几个脑袋、敢去和澳洲人抢食?你广信叔不是都被逼死了——”

梁三心想澳洲人为了抢陈英逼死陈广信云云,纯属无稽之谈,从当日陈英的态度来看,对那个澳洲小白脸反而很有好感。不过他没在这事上吭声,只摇了摇头说:“陈英连她自家都没法通融,广信炉怕是拿不到下次的澳洲订单了。广信叔过世,她家景况也不好。松哥手艺还不如我,学徒也走了一个,现下只是勉强维持。”

“难道非要做澳洲人的订单不成?”梁三的七姨此时插嘴问。

“是啊,澳洲人的订单利大些,又稳定收货、按时给钱,是好生意。普通铁货行情一直不好,前些日子又跌了两成,几乎没有赚头,还得三节结账,存货和佘帐都占着本钱,很难周转。最近,李家大炉、陈家大炉和隆和炉都重新开张,听梁麻子几人去看过的回来说,有许多澳洲机器。再按着澳洲铸铁新法,铁货真是流水般做出来,一日能抵过去一月的量。又省料、又省工、又省时,降价一半还有得赚。”梁三答道。

“啊?若真降价一半,我们不就都蚀本了——”王瑞恒在世时,“七姨”也是管账的,心里一算便惊讶道。

“不会,能卖贵些,谁愿贱卖?大炉也是巴不得铁货行情高的,总有我们的活路。降价一半——不可能。”梁三满不在乎地说,然而后面补充的一句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说到这,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桐哥和枫仔都去澳洲人的大作坊做工了。”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他七姨。他七姨半年前和陈英一同去管委会请愿,也拿到了澳洲人“家属优先进厂工作”的承诺。

“华仔,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嫌阿福在你家帮工吃了你家的饭?你不愿收留他,我让他去王家的炉房!”年轻妇人一语揭破了梁三的小心思——最近没那么多工要做,白养着表弟这个“学徒”也确实添了些负担。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自家亲戚,也不好克扣。

“七姨哪里话!多个人做事我哪有不乐意!只是听说澳洲人那里待遇也算不错,这才……”梁三见娘也竖起眉毛看向自己,连忙赔笑解释道。

“……你姨丈是被澳洲人打死的,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让阿福去给澳洲人做工的。”年轻妇人没再挤兑他,只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梁三无法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去。

“哎,华哥,那铁料钱要怎么筹?”小女孩这时跳下了床,追上去问道。

“只好去问族里借了。”梁三闷闷地说道。

“还能借?上次去族里借,房契地契都已经质去了。如今前一笔还没还,再要去借,族里怎么肯?”他娘也关切地问。

“总归去试试罢,左不过是低头央人的事。”梁三的声音听起来没多少把握,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沉默了下来。

梁三大名梁华,是郡马梁氏的族人。

在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梁姓有两个主要的世系——郡马梁氏与石(石肯)梁氏。至迟明初,这两支梁氏已经弄不太清楚彼此间的关系了,后世一般认为其实关系较远。

郡马梁氏世居佛山堡内,以仙涌铺为中心,有明一代的代表性人物是正德朝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梁焯。石(石肯)梁氏不在佛山旧镇区,而在新涌南面的石(石肯)村,实际已经是顺德境内了,代表性人物是同样活跃于正德朝的梁储,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

尽管后者曾经位极人臣,但乡里的秩序,却不完全由此决定。在佛山开发区,郡马梁氏的势力还要压过石(石肯)梁氏一头。以前在嘉会堂里,便有梁完赤、梁完善两名乡老,新体制下,两人又同时成为佛山咨议局委员。一族两名委员,在咨议局里是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