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二)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946 字 | 编辑本页

整个过程,除了初献时陈玉京诵了几句祝词外,人人表情肃穆、全场鸦雀无声。堂内院中,男女老幼上百人,长居前,幼居后,男列东,女列西,嫡守中,支守旁,亲在内,疏在外,子侄循着尊长的动作,妻女循着夫父的动作,合族循着宗子和嫡孙的动作,在祖先的注视下,诚意正心,各安其位,蹈矩效法,整齐划一得好似一个人般。这样的氛围下,就连首次参加祭礼的陈英,内心也生出了一丝合族一体、兴亡与共的奇异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礼毕,准备辞神了。辞神依旧是一套繁复的仪式,陈英也少不得再次出列参与,而后才跟着退出了祠堂。

祭礼并没有就此结束,后面还有团拜、报功、会讲、族宴等环节。

祭祖以后,便是“团拜”。此时不分亲疏,只论长幼,陈玉京及几位族老立于阶上,受族人拜揖。拜过尊长,又有同辈互拜,心不在焉的陈英也被陈敏勉引着,向大宗的近支族人一一见礼。

团拜完毕,是“报功”的仪式。族长及众族老立于宗祠正厅廊下,包括陈敏勉在内的子侄们则按序排列在侧边两廊,随着嫡孙陈敏性的唱名,依次前往堂前汇报过去一年的功过。有功绩者,或考了功名,或添了田宅,或贩了商货,或积了赀财,族内依功劳大小赏田赏银不等;若无功绩,自然无赏,但一般也无罚,由陈敏性喝令跪于堂下,叩首向祖宗及族长、宗老告罪,请求宽宥。族长便令其起身,仍加勉励。如果连续两年毫无功绩,则连长辈也要一同告罪,请求宽宥。只有连续三年一事无成之人,方才告了祖宗,打二十鞭子。

陈英与女眷们站在内院门口处看着报功仪式——她们自然是不需要报功的,女人只要安生呆在家里,就算是尽了本分。

她开头还觉得十分新鲜,分散些注意力,久了却又想起父亲来——想着父亲每年也要参加族会,是否也曾像今日这些族人,报着一年的功过?再望着人丁兴旺的祠堂院落,想起自己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心情更加黯然。

陈玉京站在正厅前,把陈英的表情看得清楚,他瞥了一眼已报完功劳的陈敏勉,陈敏勉会意,悄然走到院子后方,他不方便挤进女眷的人群中,只在外围朝妻子打了个眼色。她的妻子微微颔首,转头劝了陈英几句,便带着她不引人注目地先行离开了宗祠。

陈敏勉没有走回自己开始的站位,而是站到了兄长的背后,接下来是合族的“会讲”了。会讲,或称“宗讲”,是在“祭毕之后,敬心犹肃”之时,趁热打铁,由族长或族中的进学子弟宣讲乡约家训,进行道德训诫,以期族人能够“闻善言而有油然自省之心”。

今岁的会讲,陈玉京完全交给了陈敏性兄弟,他与族老们只在一旁镇场。陈敏勉当先一步,见族人已经规矩站好,便开口领诵家训:

“孝、友、勤、俭,最为立身第一义,必真知力行……”

“子弟以儒书为世业,毕力从之。力不能,则必亲农事,劳其身,食其力,乃能立其家……”

“童子年五岁诵训蒙歌,不许纵容骄惰。女子年六岁诵女诫,不许出闺门。若常啖以果饼恣其欲,娱以戏谑荡其性,长而凶狠,皆从此始,当早禁而预防之……”

“修斋、诵经、供佛、饭僧,皆诞妄之事,而端公圣婆,左道惑众,尤王法所必诛也。凡僧道师巫,一切谢绝,不许惑于妇人世俗之见……”

“男子刚肠少,常偏听妇人言,离间骨肉,争长竞短,嫌隙横生。妇初入门,当先谕而禁抑之……”

“子孙故违家训,会众拘至祠堂,告于祖宗,重加责治,谕其省改。若抗拒不从,及累犯不悛,是自贼其身……”

“遇昏暮即闭门,不许夜出,世情难测,宜备非常……”

“僮仆十四岁以上,不许入后厅。凡内外传呼,击云板或木鱼……”。

“累世乡居,悉有定业,子孙不许移家。住省城,三年后不知有农桑,居外乡,十年后不知有宗族。骄奢游惰,习俗移人,鲜有能自拔者……”

“小家婆妇往来,类多拨弄是非。窥窃饮食,甚或诱引祈卜、煽惑妇女,因而盗骗财物,当不时诘问,如无故往来者,重治而禁绝之……”

“蒸尝房屋、田地、池塘,不许分析及变卖,有故违者,声大义攻之……”

……

家训诵过,是女眷们诵女诫,无非是“贞女从夫、事夫如天、爱敬舅姑、教子读书、妯娌交好、婢仆多恩”等语。而伴随着女诫诵完,祭祖也终于进入了尾声,只剩最后一项、族宴了。

族宴,也称“馂”,“馂”的本义为“祭祀余物”,即神灵歆享后的祭品。用这些东西设宴而会族人,是许多宗族的惯常做法,一般是“祭毕会食,止用祭品,毋得增加”,目的自然还是为了收族睦族,融洽感情。

这一活动传统上亦可邀请乡里尊者和地方父母官出席,是很有体面的事情。早在上个月的时候,陈家就恭送了帖子到管委会,礼节性地请小元老来参加族宴。

由于当地稍大些的家族都会发出邀请,故而对于地方官来说,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事,婉拒也并不会失礼,各家亦不会当真盼着小元老能来赏光。然而今日一大早,陈家就接到了管委会的通知,说会有尚科长和卓科长两名小元老过来。

陈敏勉见老仆“张叔”进院来对祖父言语了几句,陈玉京面色沉凝,把他与陈敏性招过去吩咐道:“两位元老已经到了,正在老宅那边奉茶。我等几人过去迎接,你们两人且在这里布置,该交代的话也要讲清楚。女眷仍与往年一样,回内宅会食。”说完便与几位族老匆匆离开了。

大多数族人都在等着吃饭,见族长先走了,不免有些窃窃私语。陈敏性轻咳一声,站上台阶,扫视了下面的人群一眼,压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方才吩咐女眷从与老宅相连的角门回返内宅。又安排剩余的族人在院中布席恭候。

而他自己却点了十几个地位较高的族中骨干,与陈敏勉一同领着他们重新进了祠堂大厅。

待所有人都进了祠堂,陈敏性语气一沉,开门见山地说道:“过了年,都回去老老实实地做活!澳铁价格便宜,质量又好,你们也要多多学着,实在不成的,族里也会想办法。年后,族里的大炉房也要筹备扩大规模,各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钱无力,也要出工!‘子孙不许移家,不许改业,不许分家析产,不许住省城、居外乡’,这是你们刚刚背过的祖训,都记清楚些,不得违犯!当然更不得私自去外面做工!若是有人做出什么有碍族中大计的事,必然拿回此处,重加责治,全族共讨!”

陈敏性是嫡长孙,名正言顺的纲华陈氏下一任宗子,说话很有分量。下面的族人都老老实实地听他训话,无人敢吭一声。

“陈六呢?”说到这里,他表情一肃,寒声问道。

“陈六病了,今日未到。”有人替答道。

“病了?哼,我看是心病吧……”陈敏性冷笑一声。

“算了算了,为着广信叔的事,他们那房这次也算为族里牺牲不少,三叔祖父昨天连夜就去了派出所‘自首’……”陈敏勉在兄长身后低声劝到。

陈敏性便不再穷究,语气稍缓:“你们回去,这层意思不要公开说,但各家都注意约束子弟和学徒!澳洲人现在压我们为他们做工,我们更要稳住,不能乱,更不能散。看着澳洲人的气象,你们也该明白,以后的生意还大着,好光景都在后面。此时大家被拆成一盘散沙,日后就只能跟在别家后面吃些残汤剩饭。只有拧成一股,方能争一争。所以,族人才是一切,一定要把人都守住,万不能放任他们去外面野了心思。其它的事,都好说——这次过了年,各家的分例再加一成,等大炉房开工有了起色,再加三成……”

“大哥,时间差不多了。”陈敏勉提醒道。

陈敏性最后又叮嘱了几句,才领着人重新出了祠堂,各寻席次,等候小元老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