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一)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112 字 | 编辑本页

陈敏勉一进屋,不顾满地的碎瓷片,立刻跪在地上先行了两个大礼,手掌被瓷片割破,鲜血直流。但他似乎顾不上在意这些,惶恐地膝行两步,说他们是得知了市面上的谣言,特来告罪。说他祖父听到传闻后就气倒在床上,否则定会亲自过来解释。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所有小元老都大吃一惊——竟然主动承认,之前是因为担心节外生枝,才谎称陈广信暴病身亡。说其实陈广信是因为宗族内部经济纠纷——有族老不满他擅自把铁货订单发与外族人,他迫于族中声名等压力,才自杀而死。有遗书和他的儿子亲眼目睹,都可以证明,并甘愿为此受罚。如元老院不能相信,可以任凭仵作验尸。

陈敏勉说上面的一切交待都是为了澄清那个谣言绝非陈家所传出。而陈家之所以按先前的说法辟谣,则是为了避免给元老院添麻烦。

陈广信的大儿子也一同跪下,保证这次的供述完全属实。他说父亲确实是自己走进房间,服毒自杀,当时的表情、动作都很平静。之后,又是他本人第一个进入房间,从父亲怀中发现了遗书。虽非父亲亲笔,但也按过手印。

卓小敏抢过遗书,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前面是让自己儿子们兄弟和睦、照料好妹妹、手艺不能荒废、铸品须兢兢业业、自食其力等语;最后面,赫然写着陈族对自己、对自家、对广信炉都有大恩,要求儿子们以后还需遵照族里的安排行事。

他面色阴沉地问陈敏勉——这小子本来就是他在建设科的下属:“陈英知道这件事吗?”

“还没有告诉她。”不知是演技还是真的紧张,陈敏勉的额头见汗了。

“哦,对了,还有,祖父让我给——”他罕见地结巴了一下,“给您带句话,说考虑到不利的流言,也考虑到舍妹现在的状态,请您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要去找她了。”

“呼”,卓小敏吐了口气,却并没有因为陈敏勉后面有些越格的话生气。他看了一眼张允幂,张允幂似乎也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最后还是钱朵朵喊来警卫,让把这两个人先带到警卫室去,顺便也给陈敏勉包扎一下。待他们讨论后再决定如何处理。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经验不足的小元老们都有些手足无措。陈家来这么一出,对于“真相”,他们知道得比刚才更少。

“不管怎么说,陈广信这条线恐怕是到此为止了。”钱朵朵无精打采地说:“陈家敢这样坦承,就一定不怕我们查验。”

“我看,验还是要验的,既然陈家说是服毒自杀,至少我们内部要搞清楚这件事。公开的方面,就还是沿用他们之前的说法?”张允幂看向卓小敏。

“嗯,这样也好……”卓小敏忧心忡忡,比起自己,他更担心陈英。

“真可恶!这样一来,我们倒是还要承他家的情了!”钱朵朵又生起气来。

“所以说,也有可能确实是他家传的谣言,然后又来澄清,借故坦承一部分真相,做出姿态、争取更轻的处罚?”尚羽问道。

“有这个可能,但是并不比其它家陷害他家的可能性更大。”张允幂答道。

“谁知道呢,我们大概永远也不可能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可见他们对一件事的掌控力、反应速度和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管陈广信怎么死的,恐怕是他们下手的时候,就做了多手准备。能瞒,自然就瞒。瞒不住,就是暴毙。出了谣言,就再退一步、说是自杀。无论停在哪一步上,陈广信的儿子恐怕都要乖乖配合。这次,大概还准备抛一个族老出来当替罪羊,口供自然也是早就串好的。”钱朵朵有点烦躁。

“他们看得很准,这样的情势下,我们确实没办法罚什么。明里不能罚,因为和公开说法相违。甚至不能太打压,免得又坐实谣言。私下里呢?人家既有这样好的认错态度,又是自杀,又是家务事、族内矛盾,模模糊糊一句经济纠纷,连死者儿子都是一副希望到此为止的态度,还能怎么罚?最多不过是申斥一番、警告不许私刑,再留个档案黑材料而已。而且,小敏也不希望这件事再闹得太大吧?”张允幂看向卓小敏。

卓小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几个人都觉无趣、而且有股深深的疲惫,也无人想再去见陈敏勉。又讨论了几句,就这样散了。只有卓小敏留下来扫地板上的碎瓷片——其实又怎么会用得着小元老们亲自扫,他不过是想借此平静一下心情罢了。另外,也算是对自己过于冲动的一个警醒。

尚羽留下来帮他。

“你明天是不是有几个活动?”快收拾完时,卓小敏突然问尚羽。

尚羽一愣,但他马上明白了卓小敏的意思:“嗯,明天好几件事。先是新春招待会,咨议局的委员们都会到。原本招待会不过是走走形式,有个纪念意义,不过看今天这架势,写好的稿子算是废了,明天肯定要变成解释、辟谣、安抚、警告之类的大杂烩了……回去还得琢磨琢磨……”他有些苦恼。

“然后是祖庙的民间传统活动,抢炮头。说让我去点炮,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估计和点鞭炮差不多吧……”

“最后是去参加陈家的族会……”本来是可去可不去的,不过眼下谣言四起,看样子是必须得去了。

“嗯……就是那个,有什么要求吗?需要发言吗?能不能……带我去,或者,换我去?”卓小敏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那就一起去吧。”尚羽早料到是这个话。

陈英是第一次参加大宗的祭礼。

自从 8 年前全家搬去栅下,除了父亲和大哥偶尔会参加大宗的活动,几乎没了来往,她也从没有来过宗祠。不过,她此刻无心留意这里的格局雕饰、器物摆设,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父亲昨天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可她现在却必须穿上从没穿过的华美衣衫,戴起从没戴过的精致妆饰,不能做出悲容,不能流下眼泪,只能机械地跟在“嫂子”身后,按着规矩谨立、行礼,不敢多说一句,不敢踏错一步。

祠堂内外站着满满的人,井然有序。正厅内东侧以族长陈玉京为首,身后是大宗的直系子弟,右手边站着几房的族老及近支族人,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族老排在最前,还要稍稍超出陈玉京的站位;西侧以陈玉京之妻为首,身后是大宗的女眷,陈英与两个嫂子亦排在正后方,左手边是近支族人的女眷。更远的族人则按同样规矩立在院中。只闻金铃玉佩叮当之响,不闻一声人语。

陈玉京待诸人立定,方一丝不苟地拜了拜前方的神龛,在侧旁的铜盆里象征性洗了手,用一条狭长的白色巾帕擦干,打开神龛、请出了始祖及昭位的神主。接下来,他的老妻也按照同样的流程,请出了穆位的神主。

再接下来是陈英过继后的“长兄”——陈敏性。他与陈敏勉的父母,即陈玉京的长子夫妇早殁,故而是族中地位仅次于族长的“嫡长孙”。他沉稳地走出队列,净手并请出了昭位的祔主。

然后轮到了陈英——她现在是“嫡长孙女”了,地位还要在两个嫂子之上,参与到祭祖中,算是在族中正式确立了身份。嫂子早给她讲清了规矩,倒不至于太慌乱。她暂时收束念头、集中精神,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穿不惯的盛装,小心翼翼上前,有样学样地把穆位的祔主也请了出来。

陈英感到身后一道道视线在盯着自己,手不免有些发抖,她强自镇静,总算并未出现差错、顺利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部分。站回原来的位置,她的心仍在砰砰乱跳,左右偷偷望了望,庄严凝重的气氛下,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沉浸在合族祭拜共同祖先的仪式上,并没有谁多留意这边,心情方稍平复。

这时,陈玉京走到香案前,先拈香而拜,而后焚香、再拜。早有陈敏勉在一旁亦净过手,捧酒注(酒壶)恭立于他身后右侧,陈敏性则执盘盏立于左侧。

之后便是令陈英眼花缭乱的繁琐流程,她再记不真切。只记得初献是前面的祖孙三人斟酒、奉盏、跪礼、叩首、站起、再跪礼、再叩首、再站起……反复数次,一板一眼。而她也如同木偶一样跟着跪下、磕头、站立。接着又有陈玉京老妻上前斟酒奉盏,她及长嫂捧注执盏,并跪拜复立,乃是亚献;最后则以嫡长孙陈敏性为主,仪礼如前,陈敏勉及另一名族中较近的子弟为辅,是为终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