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阵阵凉风顺着射击孔吹进圣依西多禄堡,让阿尔方索逐渐清醒过来,他睁动两下困倦的眼皮,充斥在堡垒里的火药烟气和汗酸味、发臭的血污气味在清晨的凉意中散去了很多。这座简陋的圆木堡内现在挤满了横七竖八熟睡的士兵,鼾声此起彼伏,而前一夜里呻唤个不停的两个伤员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大概是死了,也可能是灌给他们的土巴酒发挥了效力。上校没有找到自己的军仆,那孩子也许是睡在了外边。他裹紧了斗篷,低着头从圣依西多禄堡里钻出去。
铺在战壕底部的松木板被皮靴踩得咯啪作响,士兵们在一些地方垫上了干草以便躺卧休息。阿尔方索上校果然在战壕背墙上的一个弹药储存洞里发现他的军仆,那个瘦小的他加禄少年蜷缩在装满铅弹的布袋子上打着呼噜,活像只随遇而安的猫。上校摇醒了小军仆,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巡视战壕。
黎明前的壕沟里安静得可怕。小军仆举着杆沉重的双管击发枪,不断地打着哈欠,跌跌撞撞试图跟住上校的步伐。上校迈着大步从倒卧熟睡的士兵们身上跨过去。忽然从转角处传出压低的说话声,又似乎有人在敲打着什么,阿尔方索当即拔出左轮手枪,按照保罗所指导的方式半举在胸前。借助从东方海平线上透射过来的晨光,两名倚靠胸墙坐着的士兵映入他眼帘,正用火绒在点燃烟斗。战事持续至今,萨拉曼卡总督在笼络军队上下了血本,不仅增加饷银,还慷慨地从仓库里拨出大批烟草供士兵享用。反正自打澳洲人的汽船开进马尼拉湾,总督大人靠烟草换取保罗大炮和开花弹的美梦就彻底破灭了。
上校把他的南洋式左轮又插回皮套,他不打算去呵斥这两个可怜虫,哪怕在战壕里举火很容易吸引那些偷偷摸过来的澳洲人。这两名他加禄士兵身上手上裹着的白布还残留有褐色的血迹。为了凑足人手,上校命令轻伤员都得留在阵地上,只有重伤员和尸体才可以被送进城里去。那些尸体和伤兵的惨状已经吓坏了不少市民,加上“上帝的军队”出征即告覆灭,再没有人理睬副主教大人的公开布道了,所谓秘鲁分舰队很快就会跨过大洋来解救马尼拉之类的说辞换来的只是歇斯底里的嘲笑和摇头叹息。相反一则恐怖的流言倒是在城里忧心忡忡的居民中四散传播开来:澳洲军队是为报复三十多年前针对华侨的恐怖屠杀而来的。为了偿还那场夷平帕里安的惨案中所欠下的血债,巴石河会被染红,里边将流淌着西班牙人、以及对华侨借势作恶的土著基督徒的鲜血。
当然也有人表现得截然相反,竭力把对澳洲军队的极度仇恨和蔑视用各种方式发泄到公众面前。圣托马斯学院的学生便是那些狂热者的代表。这群愣头青早就不满足于烧毁稻草做的澳洲人偶,他们不知怎得把仅有的一具澳洲士兵尸体弄到了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倒吊起来公开鞭笞,接着又不晓得从哪儿搬出一架老掉牙的碎颅机对这个澳洲死者执行模拟死刑。然而当尸体颅骨崩裂,脑浆喷射飞溅,充当行刑人的神学院学生尖叫起来逃开了,最后只得把尸体连同碎颅机一起草草烧掉了事。
“一群裹着白尸布的废物!彻头彻尾的胡闹!”阵地上的所有殖民地军人全都唾骂着这场闹剧,这绝非是出于对敌人的同情,相反源自某种难以明说的畏惧。从“马尼拉城郊屠杀之夜”的次日开始,澳洲人的小规模进攻就没停过。澳洲士兵行迹无从捉摸,时而隐藏于战壕前地雷引爆留下的坑洞中,时而又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实施精准的冷枪狙杀。虽然到目前为止,每次澳洲人都会在殖民地士兵和城头大炮的痛击下主动撤退,可是两天前的一次偷袭就太凶险了:趁着黑夜,一小队澳洲士兵竟然悄无声息地锯断木栅,破坏了插满竹签的隔离带,杀死哨兵,钻过堑壕,径直摸到了城门附近才被发觉。阿尔方索亲自指挥,调动两个连队包抄敌人,切断敌人的退路。可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澳洲军人的勇猛和火力。阿尔方索从敌人藏身的空间判断对方最多不过十人,却在对射中全然不落下风。更没有料到的是澳洲军的援兵来得如此之快,就在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好似十多个连队的鼓手同时挥起鼓槌,而且连绵不断。站在、趴在胸墙上的殖民地士兵如同被一把无形的镰刀纷纷割倒。连同上校在内,幸未中弹的殖民地军人只能低头伏在堑壕里。虽然不敢探出脑袋,他依然听得到爆炸声响:被围困的澳洲士兵趁机掷出一枚枚手榴弹扫清了撤退道路。敌人最终没来得及带走的仅有一具尸体,殖民军付出相当伤亡才换来的唯一战果,结果竟被耗用在一场如此拙劣的杂耍戏中,难怪从军官到士兵,人人都忿怒不平。
西边、南边的地平线在晨光与残夜的边缘上模糊着,安宁,静谧。抽着烟的士兵不再聊天了,只听得到海风吹动野草的细碎声响。“真是一片墓地。”小军仆看见上校放下望远镜,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忽地转向自己:“去找军士长,传我的命令,立即开始早餐,就是现在。”
神秘的直觉帮了阿尔方索一个大忙,当澳洲人的首批炮弹砸到殖民军的阵地上时,他麾下的士兵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块米饼。炮火集中轰击着西边的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指挥着几个连队镇守在那里。教会动员起来的土著基督徒在被派出去送死之前,总督已经借助他们的双手拆毁了大部分中国人留下的房屋,所得的建筑材料用于加固临时修建的堡垒工事。可惜这对改善胡安·阿吉拉尔和他部下的处境并无多大益处,不少人在困倦和饥饿中直接一命归天。侥幸未死的士兵被炸得晕头转向,躲在工事下边瑟瑟发抖,军官们则不知所措,呼喝、命令全都淹没在轰然巨响的炮声和爆炸声里。阿尔方索努力眺望着偶尔从硝烟中露出身形的帕里安炮台,那座临时炮台是用阿吉拉尔主持重建的斗鸡赌场改造的,位置较高,即便安置于其上只是旧式的滑膛长炮和臼炮,火力也足以覆盖到巴石河对岸。
海兵第一远征队直属重炮队负责压制并摧毁这座炮台,海兵们驱赶着征用来的水牛,把四尊舰队刚汰换下来的 130 毫米达尔格伦炮部署到岷伦洛与圣克鲁斯之间的阵地上。上校已经看出隔河对射伊始,炮台便落了下风。顶着轰然炸响的开花弹,饿得有气无力的殖民地炮手仅能打出稀稀落落的几发炮弹作为回击。炮战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尽管这座罗马砂浆构造起来的圆形建筑相当坚固,堑壕里的人却都听到了那儿传出来中国花炮似的持续噼啪的爆响,炮台里殉爆的火药桶一个接一个地喷出红色黄色的火焰,舔舐引燃从弹孔、炸碎的混凝土中裸露出来的竹筋。斗鸡场炮台不再发出一炮,取而代之的是喷出一团团灰色的硝烟云雾,就像个正在沸腾,只待爆发的火山口。 那里同整个帕里安区一样,陷入到充斥着烟与火,爆炸、喧嚣和绝望的地狱之中。
“敌袭,有敌袭——”在炮声的间歇中,沿着堑壕飞跑过来一个士兵,他上气不接下气,那张混血人的黝黑脸庞上涨满了红晕,活像个被臆想中的妖魔吓到四处乱窜的小孩子,“上校先生,澳洲汽船正在炮轰东侧城墙,敌人马上要发动进攻了。”
“闭嘴,停止你的胡说八道!” 为了让对方在炮轰和爆炸的噪音里听明白自己说话,阿尔方索咆哮起来,传令兵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小声地喘着气。“澳洲人不会从东侧进攻,他们的目的是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真正的突破方向引开,”上校挥动望远镜朝西边指去:“去告诉阿尔瓦罗先生和马蒂亚斯先生,马上把他们的连队派到这里来。这是我的命令。”发号施令完毕,阿尔方索又举起耗费了自己不少银比索的澳洲单筒望远镜,对帕里安的阵地仔细观察起来。
混血传令兵转身离开的瞬间,雷鸣般的轰响又一次越过头顶,震得堑壕里的士兵浑身发抖。城墙棱堡上未被汽船击毁的炮位,尚能发射的保罗大炮全部投入战斗,一阵阵地发出怒吼,支援正在帕里安苦战的步兵。澳洲陆军设在西侧和南方的炮兵阵地凶狠地还以颜色,敌军野战炮的射程完全不输给保罗大炮,开花弹拖着长而尖锐地啸声砸中棱堡、城墙,紧接着爆炸的巨响,不仅震撼着耳膜,甚至教人感到头骨都在嗡嗡作响。这两种可怕的声响紧密交织,阿尔方索实在弄不清澳洲人究竟投入了几倍多的火炮,还是澳洲人真的施加了什么法术,让能发射开花弹的重炮可以像小型回旋炮那样快速地开火。士兵们拼命把脑袋缩进堑壕,城墙上飞溅射下的碎石和泥块,甚至还有可怕的金属碎片,砰砰地砸在他们的高顶铁盔上。只有阿尔方索上校无视这一切,依然举着望远镜凝望被硝烟遮盖的澳洲人的战线,徒劳地搜寻敌军即将发起冲锋的迹象。
望远镜难以洞穿的浓重硝烟后面,在一个用沙袋墙团团围住,并覆盖着伪装树枝的炮位上,林深河摸着耳朵,望着一手训练出来的炮手们紧张而又有序的忙碌。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劝走了执意要留下来看热闹的深叶。临别的时候,眼看妹妹踮起了脚尖,林深河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准备拒绝过于她亲昵的拥抱,特聘战地记者林深叶突然掏出两团早已备妥的棉花塞进兄长的耳朵里,背起速写画板一溜烟跑开了。
“可恶,又被她算计到了。”林深河看着通信兵放下野战电话听筒,回头报出方位诸元,年轻的炮长挥着手下达命令,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两名装弹手,赤膊着上身,显出被炮兵教导队伙食滋养出来的结实肌肉,协力抬起一枚重逾 50 公斤的帕利塞尔式穿甲榴弹,小心翼翼地移到炮口。这个短粗敦实的圆锥状铁疙瘩,连带底部的附加药包,顺着半露在地面上的线膛炮管滑落下去。重迫击炮的下半截身躯隐没在事先挖好的陷坑式炮位里,从地面上看去,露出陷坑,高扬起来的粗壮炮管仿佛是科幻电影中某种不可名状的邪恶生物,把喂给它的炮弹当作食物贪婪地一口吞下。
林深河注视着那条攥在炮兵手中长长的发火绳,心中盘算着是否应当上前去接过这条绳索,亲手打响自己杰作在实战中的第一炮,只可惜这些毛头小子炮长和炮手都过于诚朴刚健,眼色欠佳。重迫击炮的轰鸣穿过耳道里塞着的棉花,变成为一种奇特的,迟钝的闷响,过了几秒钟,十多米外相邻的阵地上,第二门 160 毫米重迫击炮也喷出了火焰与浓烟。林深河不由自主转动脖子,想在翻滚覆盖的白色烟雾中追寻炮弹的轨迹,尽管他知道这种行为既徒劳又可笑。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等待,终于可以望见烟尘缭绕的西班牙棱堡附近升起了一道灰黑色的锥形烟柱。炮手们似乎也在等待这一时刻,飞快地摇动起方向机和高低机手轮,应和着通讯兵报出的弹着观测结果,准备打出下一轮毁灭性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