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18518 字 | 编辑本页

西班牙战舰圣奥古斯丁号沿着甲米地半岛西侧,在广阔的马尼拉海湾里破浪前行。黄昏时分,从陆地上吹过来的风十分强劲。水手们爬上桅杆,收起下层主帆,奋力将卷起来的帆布捆扎到横桁上。虽然如此,风浪依然冲击着一侧船身,使甲板上的一切都在颠簸摇晃,这极大地妨碍了战舰上正在进行的工作——火力演习。

圣奥古斯丁号的艉部突然被下层甲板喷出的一大股白烟所笼罩,海风将热辣的火药气味吹到艉楼甲板上,站在那儿的人都能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震动。开炮的巨响回荡在海湾四周的山头之间,没有水柱,这是一发空炮。不过谁都能看出来,即使这尊 18 磅长蛇炮装填的是实弹,多半也极难命中。它所瞄准的目标,一艘挂着三角帆的独桅小船正飞速地穿梭于波浪间。那快艇方才还处在战舰的左舷,转眼间消失在波谷中,又突然在右侧的海面蹿出来,似乎打算正对着舰艉疾驰过来,可就在大炮打响前的瞬间,它一转舵又躲开了。快艇的航迹好像在与战舰捉着迷藏又充满进攻性,以令人惊异的灵活规避正在向自己轰击的大炮。

“那条小船为什么不还击,它不是新装了大炮么?为什么不开炮?还在等什么?”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气急败坏地问,这位身材矮小,脾气急躁的海军军官紧紧扳住艉楼上的护舷板,圆滚滚的上半身一大半都探了出去。

“民都洛号所搭载的最大的榴弹炮也比不上您的长炮的射程,”同样紧攀着护舷板的还有财政官兼王家船坞的负责人安德拉德,他被风浪拍打舰身造成的颠簸搞得头晕目眩,却硬撑着留在甲板上,不肯像被总督派来服侍海军准将的扎帕特罗先生那样下到艉舱里去休息。“殖民地的火药供应并不充裕,苏维萨雷塔舰长肯定会特别注意节约弹药。即使面临着真正的战斗,他也不会处于射程之外就匆忙开火。”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向财政官投来一个凶狠的眼神,将一艘小艇的指挥官同自己相提并论地称为舰长,埃尔南德斯舰长认为这是严重的冒犯。然而他没说出口的话被炮声打断了。民都洛号猛然从风浪里冲出来,逼近舰艉,从它的帆桅下一前一后喷出两团火光,炮烟盖住了甲板,一瞬间又被海风吹到了后边,炮艇又迅速转开了。只有战舰艉楼上的回旋炮来得及放了一响以示回击。

埃尔南德斯舰长气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巴赞侯爵也身处这块不大的甲板上,他早就像大炮喷射霰弹般的把各种恶毒的咒骂都泼洒出来,眼下却只能强忍怒气只能冲着部下们狂挥拳头。海军准将的目光从未离开望远镜的目镜,简直可以说那已经成了他的眼睛。他纹丝不动,仿佛钉子钉在甲板上一般。战舰前后颠簸也好,左右摇摆也好,他都漠然置之。他两臂端直,这种姿势他已经习以为常,沉着冷静地一直将四处飞蹿的单桅三角帆炮艇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艉楼甲板上另一位引人注意的人就是范那诺华伯爵,他在发展同殖民地的官员权贵的友谊方面有着特别的本领,所以他会受邀登上圣奥古斯丁号,观赏一场别开生面的演习也就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家都对伯爵那种亲切随和,特别爱开玩笑的习惯感到惊奇和有趣,他甚至戴着白手套摸进炮膛里去“看看有没有灰尘”。这位高雅的意大利贵族像个孩子般地好奇,什么都爱问,从大炮铸铜的配方直到战舰主桅的高度,有些问题甚至细致到令人感到滑稽。水手们羡慕地望着他样式奇异的双排扣凡立丁呢大衣,金丝缠柄的英式海军佩剑。当他最后站上艉楼甲板却沉默了下来,舰上的军官们在他身后围成半个小圈,连舵手都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瞥一眼伯爵捏在手中的怀表,谁能相信钟表能制作得如此小巧,会雕镂得那样精美,表盘上镶得不知是玻璃还是水晶。银表壳和表链在太阳下闪着淡青色的光芒,简直就像一团火。

魏斯·兰度看似凝神于怀表并不仅仅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掩盖住自己的表情,不对西班牙海军的炮术表现表现出过分的震惊。演习刚开始时倒挺像回事,船钟一敲响,水手长立刻命令擂鼓备战,数百名水手和炮兵从各个舱口里涌出来奔向炮位,大有倒海翻江之势,解开炮罩,移动炮位,装填火药,装引火药,把火绳杆凑上火门——一整套西班牙式的按部就班。接着刷洗炮膛,运送新的弹药,重新装填,再将大炮复位再来一轮,所有的步骤都在充斥船舱内一片此起彼落口令声中似乎很有秩序地进行。这套看上去中规中矩的流程所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持续炮轰了差不多一小时,魏斯掐着表发现每一尊开火的大口径舰炮最多不过射击了三轮。即便把风浪造成舰体横摇和目标难于瞄准等不利因素考虑进去,对一名在三百多年后打过仗的军人而言,此等射速实在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事实上,这不过是本时空海上列强的正常水平,魏斯·兰度对此感到惊讶是因为囿于自己的见识,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表示不满则是因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战舰面对的是一个开了挂的敌手。

单桅炮艇尝试变换了几次方向后,终于坚定地选择向战舰右舷发起冲击,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很有技巧地将船影隐蔽在夕阳的余晖里,斜射的阳光炫花了战舰炮手的眼睛,来自民都洛号的炮轰一声连着一声,战舰只能回以轻隼炮与回旋炮有气无力的射击。

“上帝诅咒那条鬼船,它开炮的速度至少比我们快五倍!”

“放的全是空炮,只需要装填一点儿火药,”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很不服气,大声嚷嚷:“那样炮放过以后一只手就能把它推回去,这算得了什么?”

海军准将突然开口了:“上校,您的炮手也只装填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火药。”

埃尔南德斯舰长悻悻然地闭住嘴。“就算只有三分之一炮弹命中,也足够造成可怕的后果,”安德拉德得意洋洋地宣称,尽管晕船折腾得他脸色苍白,“都是恐怖的爆炸弹和燃烧弹。”

单桅炮艇鼓着满帆直冲过来,炮身隆隆,越来越密集,几乎连为一片,震耳欲聋。魏斯估计它甲板上的两门榴弹炮每隔两三分钟就能发射一轮。现在连装在炮艇两舷的回旋炮也对准战舰开火。圣奥古斯丁号上的舰载步兵在舷樯后站成两列,滑膛枪轮番齐射,中层甲板的重炮依然在一片忙乱中不详地沉默着,但甲板和船楼上的回旋炮与轻隼炮玩命似地喷出火焰,整个舯部甲板硝烟弥漫,震耳欲聋。

“我的天,那鬼船的炮放得比我们的火绳枪还快。”

“就这样,干掉他们,给那些该死的东印度崽子们多喂点葡萄,再多让他们尝点鹌鹑蛋!”埃尔南德斯舰长跺着脚,狂乱地挥舞着双手,他忘记了他的炮手们正以比对手慢得多的速度放着空炮。

“上帝保佑您可别尝到保罗大炮的葡萄弹,那些葡萄粒儿可真够分量。”安德拉德以讽刺地口吻回答。幸亏枪炮声响成一片,淹没了他的话声,否则让生性暴躁的舰长听见了,非拔剑相向不可。

“那是在干什么?”枪声暂停的间歇中,只听见一名军士在惊呼,连一贯沉着冷静的巴赞侯爵也站不住了,用一种与他的年纪与身份都不相称的敏捷冲到舷樯边。炮艇又偏转了方向,以接近 45° 的夹角冲向圣奥古斯丁号。“准备撞击吗?简直是疯了?”

“啊,不,他们在准备些新鲜玩意哪——”透过逐渐飘散的炮烟,人们能看到炮艇前甲板上,肤色黝黑的他加禄水手正用力扯动牵索,让一根原本折叠在船头的长杆子伸展出来,就像一条看似僵硬而又潜藏危险的毒蛇那样,一直探入前方的水下。

一艘体量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小艇的撞上圣奥古斯丁号的庞大躯体,影响微乎其微,甲板上的人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24 磅加农炮终于向着正在后退中的炮艇喷出一口夹着火星的浓烟,可没等埃尔南德斯舰长发出欢呼,安德拉德便大声宣布:“结束了,战舰已在下沉。”

“胡说八道,完全是一派胡言!”

“请您明白一点:民都洛号的撑杆唯一的作用便是安放水雷。如果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斗,既然您的大炮没能在撞击发生前摧毁装载水雷的快艇,又有什么会阻止 60 磅火药在船底爆炸,毁掉整条战舰呢?”

“您说的很对,我们输掉了这场对抗演习。”巴赞侯爵打断了两人的争论,他的话有着一锤定音的效力。埃尔南德斯舰长气呼呼地站到一边吹胡子干瞪眼。“先生,以我愚见,水雷恐怕是个画蛇添足的败笔。如果爆炸弹和葡萄弹杀伤了战舰上的大部分水手和士兵,摧毁了大多数炮位。您的水手大可毫不费力地登上甲板夺取这条船。至于水雷,60 磅火药不是个开玩笑的数目。它们若真正可靠地爆炸了,搭载水雷的舰艇恐怕难免也会受到波及。”

“阁下,如果一名剑手足够机敏,刚刺中敌人躯体便立即跳着大步退开,他是不太可能受到伤害的。您瞧——”安德拉德比划了一个划桨的动作,但侯爵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炮艇正在后退是依靠他加禄水手们正在拼命摇动的某种造型奇特的曲轴,那绝不是桨,或是中国人的橹,侯爵想了想,他从不曾见过这种推进船只的装置。

“那是保罗先生设计的螺旋推进器,他说这是从阿基米德的抽水机器上受到的启发,”安德拉德解释道:“这项杰出的设计原先用在鹦鹉螺号潜水船上。可惜,它被那些马来蛮子们毁了。”

“的确可惜。”巴赞侯爵随口应道,不过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惋惜的表情。他转向埃尔南德斯舰长:“停止射击。发信号让他们把舢板放过来。”

舢板靠上了船舷。乘客刚攀上绳梯,水手们便荡起桨,向炮艇的方向划回去。看来苏维萨雷塔舰长已经将他的一切责任都交待妥当。他刚踏上艉楼,正屈膝下去给海军准将致礼,后者便以一种礼貌而又不耐烦的姿态阻拦住了。

“舰长,我以及埃尔南德斯先生都对您和您部下的勇气,过人的技艺感到钦佩,”巴赞侯爵说:“您出色地打败了圣奥古斯丁号。可是那是出乎我们意料的结果,事先并未曾想到会遇到那样的炮艇,并且在您的指挥下发挥到了极致。但圣奥古斯丁号毕竟是一艘真正的战舰,装备有 40 门炮,如果埃尔南德斯先生仿效荷兰人和英国人的战术:一直保持着上风位置,或者在您刚抢到上风时便用重炮轰击。仅靠民都洛号一艘炮艇,是无论如何不能取胜的。您无法进入榴弹炮的射程,也不可能穿过弹幕,把那可怕的水雷撞到我们的龙骨上。您觉得呢?总督告诉我他从这种炮艇上发现了保护殖民地的信心,但是我更愿意倾听一位真正杰出的海军军人的想法,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不必有任何顾虑。”

自打从男爵夫人的命名日宴会归来后,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便丢开了他那崭新的缎子礼服,模仿着范那诺华伯爵的派头弄来一条水牛皮带把薄毡质地的水手裤紧缚在腰上,细棉布衬衫的下摆也束在皮带里,袖口让炮口的火焰熏出一片乌黑。无视自己这副尊容甚至比不上一个最贫穷的商船船长,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为演习得胜而显现出的骄傲的快乐毫无掩藏,连抓住帽子的手都在颤抖。

“大人,民都洛号,还用同她一齐在甲米地船厂里建造出来的快速炮艇。您都看到了,她简直就是在水上飞。难道您相信会有那么杰出的炮手,能在四分之一里格的射程外击中一条能在水面上飞的快船么?”因为激动,苏维萨雷塔话说的既快又不免有些颠三倒四,加上不时冒出来的巴斯克方言,要想完全听明白还得费些力气。

“圣奥古斯丁号毕竟是真正的战舰,这没错。大人。大部分荷兰船、英国船就同您的战舰所护送来的那条大帆船一样,船身因为装载着大批的货物而吃水过深,操纵迟钝,大炮最多不过圣奥古斯丁号所装载的半数。而我们的炮艇将以一对三,同时向两舷与船尾发起进攻。没有一条船能防御得了这样的攻击。也许只有伯爵的游艇例外,”舰长向范那诺华伯爵举手致意,“您的船跑得和我们一样快,而且配备得更好。”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回到了艉楼的指挥座上,遵照海军准将的指示,转向东边,升起满帆往马尼拉驶去,准将将在河口换乘小船回城。令他脸面扫地的独桅炮艇依然伴随在战舰一侧航行。埃尔南德斯舰长憋足了劲,才克制住下令朝它开炮轰击的冲动。

“那么,”侯爵接着问道:“我想要知道这种出色的炮艇,现在殖民地已经造成了几艘?是否都配备齐全可以立即投入战斗。”

“第 12 艘刚刚完工,大人。应当赞美安德拉德先生。他想办法从果阿买来风干好的船材,把工人分成两班相互轮换,不管白天黑夜工作从不停顿。还得感谢保罗先生,他装配了一架用风车带动的锯木机器,哪怕找五十个强壮的黑人来拉锯子也绝赶不上它工作的速度。蠢货热诺利诺管着船厂的时候,整天抱怨没有足够的人手锯木头、锻铁钉。可是现在保罗先生从他的工厂里给我们送来各种船钉和船上要用的铁器,一应俱全,多得甚至我们都用不完,全是上好的铁锻造的。”

“可惜的是目前暂时不能再建造下去了,”安德拉德插进来说,“库存的,以及果阿运来的船材已经耗尽,新砍下来的本地木材则需要花费时间风干。更麻烦的是总督又派来了新的差事,从罪犯埃斯特万那里罚没的船正停在船坞里,我们必须将它们改造成真正的大型战舰。其实如果允许我表达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将船厂的力量用于建造继续吕宋号这一级别的炮艇才是更好的选择。大盖伦战舰用于抓捕神出鬼没的马来海盗是无效的,它也无法深入到那些峡湾和浅滩里去攻击摩洛匪徒的轻艇队。假若能配备两到三支炮艇组成的快速舰队,我们便能在群岛间对付一切敌人。”

“吕宋号,那是什么船?”

“是双桅炮艇,大人,将民都洛号的设计放大的产物,也就是船厂建造的第 12 艘炮艇,刚刚进行过试航。除了顶帆外,它的两根桅杆都挂三角帆和纵帆,抢风航行起来简直就像个天使。顶要紧的是,吕宋号足够大,可以装载真正的,能打到一里格外的保罗大炮,而不像小型单桅炮艇只能装备轻便、强大但射程短得多的榴弹炮,冒着被炮火击中的危险逼近敌舰再行攻击。”

“那真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作为王家舰队的一名指挥官,我不赞成让勇敢的军官和水手驾驶小船,携带水雷顶着炮火去撞击战舰,这比登船跳帮更加危险,简直是有去无回。要达到同样目的还不如使用纵火船。”

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以下。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可以看到苍翠的陆地上,圣地亚哥堡的白色城墙已然在望。魏斯举起了望远镜,棱堡上原先的那尊 42 磅西班牙铜炮早被拆下来丢进了军火工厂的熔炉,取代它的是一尊黑光闪亮的保罗大炮,炮身圆滚滚地像个酒瓶,看起来好似比圣安东尼奥堡的那尊炮还要大。观察岸上的同时,他的耳朵一直保持着警觉,不放过甲板上传来的任何一句交谈。

“他告诉我,正准备设计一种新的武器,能像大炮那样从远处发射,又可以像水雷一样炸穿船底,毁掉龙骨。”浓重的巴斯克口音表明是苏维萨雷塔舰长在发言。

“这说的是鱼雷么?”魏斯暗自揣测着。

“另外,螺旋推进器比船桨好用多了,它赋予炮艇额外的动力,比完全依赖风帆的船只自由得多。想要击中炮艇可难得很哪,大人。唯一的缺陷是眼下只能用硬木来制造它。就算用沥青浸泡过,浸泡在海水里也会很快腐烂。如果按照保罗先生说的,改用炮铜铸造螺旋推进器,那就会非常坚固,也许比船本身还要耐用。可惜我们非常缺乏铜,连铸炮都不够用。”

“螺旋推进器这项发明很有意思,不过我看到它依然依靠大量的人力才能转动。也许我可以向陛下建言,制造螺旋推进船取代王家舰队里的大桨船,但不应该把它用在快速炮艇和大型战舰上。”

“我倒是同保罗谈到这个问题。这位了不起的发明家建议我们制造一台机器来推动螺旋推进器,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往船上增加多少无益的人手了。”安德拉德说:“这一机器运作的原理如同亚历山大的希罗曾经制成的汽转球,将水煮沸成蒸汽喷射出来以产生力量。不能不说这个想法绝妙透顶,值得一试。但是制造一台大型蒸汽机械需要很多精密的工具,大量的金属材料,绝非易事。保罗认为,澳洲人已经造出了蒸汽机械,他们有专门的工厂,用于制造那种强大的机器,并把那些机器装配到了车辆、航船和战舰上以驱动它们。”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向澳洲人提出购买那种机器?”

“澳洲人决不会同意卖的,因为这机器是他们种种神奇力量的最重要的来源。除非——”

“除非怎样?”海军准将问道。

“打败他们,强迫他们同意。”

“马尼拉,什么基巴烂的玩意!老子居然会头脑发热来这种鬼地方。”柳正一边抱怨一边又灌下了一杯莫吉托鸡尾酒。一股雪茄烟雾从他手指缝间袅袅升起,汇入了头顶上一片飘荡不定的青色烟云中。他架起双腿,一双赤脚就往杯盘狼藉的大餐桌边沿上一搁。

“就是,狗日的西班牙蛮子,草泥马的都把大洋马藏哪儿去了?”方敬涵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义愤填膺的色彩,正心满意足地剔着牙缝。当然,离开颠簸晃荡的船舱,坐在舒适的餐厅里享受完一顿有烤乳猪、香草烤鸡、八打雁牛肉汤等上好佳肴的大餐,任何人都会产生心满意足的感觉。

柳正摇了摇空杯子,他加禄仆人立刻提着冰桶和调酒器出现到面前,倒满酒后又飞快地退到墙角。看来魏斯把这群土著菲佣调教的不错,虽然不懂得普通话,可只要一个手势他们便会马上送来需要的东西,然后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退回墙边去等候吩咐,以恭敬而又惶恐的目光注视着餐桌边这些剪短头发,穿着奇特短褂的中国人边吞云吐雾边高谈阔论,时而纵声大笑时而破口大骂。

“当然是被西班牙狗崽子藏进自己的狗窝里了。”柳正借着酒劲嚷道。抵达马拉塔港刚下船没多久,他就急不可待地撺掇着勘探部的一众纯男性元老去“考察考察”马尼拉的白人女性。魏斯无奈之下只得领着一队戴着假发髻的元老们去码头区,访问为各国船长和富商寻花问柳而设的高级妓院。只是本时空的“高级交际场所”,不管是原汁原味的大明风月还是伊比利亚风情都不是穿越众消受得起的,看似华丽实则毫无卫生的环境,干瘪瘦小的东印度妓女都教柳正一行大倒胃口。至于仅有的两个混血女人,单是她们身上衣服上散发出的熏香便能让一众男元老们落荒而逃。

“元老院还在等什么?还探个屁的矿!”柳正吼叫着挥起手:“伏波军的大炮在哪儿呢?海军牛逼哄哄的舰队在哪里?统统拉过来轰开马尼拉,一人分一个大洋马——”

“老柳,省点劲吧,”餐桌的另一头,正在享用芒果牛奶刨冰的法石碌皱了皱眉头:“你这一声吼房子也要抖三抖。别说西班牙人,嫂子恐怕都在临高听见了。”

“她想听就听去,我还怕她听不见呢!”柳正醉得不轻,扯开喉咙便一通咆哮,唾沫星子喷得满桌飞舞:“这婆娘真马勒戈壁的欠修理。当初干了不要脸的事怕出丑,死乞白赖硬缠住老子上了丰城号。穿越过来才老实几天,消停了没多久又开始整天对老子唧唧歪歪。老法你瞧瞧咱们勘探队平日里都劲在野地里跑断腿吃沙子,搞不好还要被什么土人袭击。她整天抱怨苦啊累啊,不就是在家哄哄孩子么,老子回临高到紫明楼去洗个澡敲个背算点鸟事?丫的居然蹬鼻子上脸,敢对老子发脾气甩白眼。行,我体谅她苦衷,不就是再买俩女仆么?我就决定买个小洋马,白皮养大了有把子力气,干活使唤再好不过。可你们听听她想干什么?三天两头跟我吵,说什么我敢去拍洋马她就敢离婚。离婚就离婚,老子怕个鸟,当元老还缺得了逼操?滚她娘的犊子!”

“行了老柳,发什么脾气,至于吗?”眼看着柳正越骂越起劲,方敬涵等人出言解劝,“嫂子也就是说说罢了,再说老柳你孩子才多大,没了妈怎么行——”

“都别拦我。臭婊子,老子再跟你过就是孙子,这婚非离了不可——”柳正犹自在狂呼乱叫,忽然间头一歪,左脚顺势将餐桌上的一只漱口水盂扫下了地,给昂贵的波斯地毯涂抹上一大摊水渍,却歪打正着地弄灭了掉落下来的雪茄。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吓了众元老一大跳,始作俑者却已经从椅子里滑了下来,在软和的地毯上扭动了几下,便发出如雷的鼾声。

“这位先生醉了,送他去我的卧室里休息。”魏斯·兰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大餐厅的门口,还穿着早先出门时的双排扣海军大衣和马靴。直到打着呼噜的柳正被仆人抬出门,他才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餐桌边的气氛很快变得冷清,魏斯·兰度在大多数元老的想象中是个多少带点诡秘色彩的人物,从穿越前的雇佣兵和武器走私商的身份,到穿越后奇特的投效方式,以及第一次洋马女仆拍卖会上的狼口夺食——现在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外情局导演给耶稣会教士们看的一出戏而已。不过,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个深居简出的人。派到菲律宾来搞勘探的元老们以皇汉居多,为了打发在海圻号上颠簸时光,没少挖苦和抨击这“来源不明、行径可疑”的洋鬼子,连任用这洋鬼子的江山膝盖上也中了好几箭。只是当这个将要在敌占区负责他们安全,掩护他们工作的洋鬼子单独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相处时——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什么好。

魏斯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普通话还是既生硬又难听,不过好歹比以前流畅得多了:“诸位,通行证和一应官方文件已经办好了,我还搞到了总督的亲笔信。理论上说,我们拥有了在菲律宾各群岛内陆的行动自由,不会受到来自官方的阻挠。当然在吕宋岛的少数内陆山区,还有米沙鄢以南的各群岛,那里的土著是不承认西班牙人的官方地位,我们只有靠自己。不过即使是对吕宋岛的考察,我建议晚几天再开始也不迟。”

“为什么?”

“西班牙人在北台湾打了场胜仗,荷兰东印度公司进攻圣多明戈与圣萨尔瓦多城的行动都被守军挫败了。圣雅各布号昨天把消息带回了马尼拉。总督要举办游行和各种庆祝活动,西班牙人最热衷这些玩意,游行、演戏、舞会、斗牛、斗鸡。这期间各城镇的官僚机构都不会办公,少说也得折腾一星期左右。”

“那也好,”方敬涵从盘子中抓起一把炸香蕉条,嚼得津津有味,“我乐得多休息几天。艾丝美拉达号是比咱们的西班牙妓女号快得多,可晃荡起来一样教人受不了。”

“只要各位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马尼拉城内任何我去得了的地方,”魏斯说:“即便庆典的那几天时间也不会浪费掉,你们肯定对军事测绘都相当在行。”

新的点心、小吃,更多的酒和雪茄陆续送上来。手脚麻利的仆人迅速清理了桌上地上的狼藉。魏斯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起身告辞,让元老们留在餐厅里继续吃喝消遣。简单地冲了个澡,他回到二楼上——客房不够用,魏斯已让出了自己的卧室。仆人们已在监视下按他的吩咐将竹床抬进书房,搭起了纱帐。起码在今晚没人会去和柳正去抢那张舒适的大床,至于床单上留下多少酒渍与呕吐物那就不是魏斯所关心的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室内被月光照得半明不暗,推开镶有铁条的玻璃窗,他掏出打火机,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一支圣船烟,沐浴在湿凉的海风中静静地吸着。

门铃连续响了两下,隔了片刻又是一声。包括他在内只有两个人持有这间作为机密办公室使用的书房的钥匙。果然,他的副手兼马尼拉站的总管家擎着烛台走进来,把整理过的文件稿、信件和电报稿、牛肉三明治、一大壶黑咖啡堆到书桌上,收拾地井井有条。

“甜心,待会儿去餐厅看看,那几位首长先生如果喝醉了就送他们去房间休息。别让他们把自己搞得太不像话,”魏斯拉开书桌前的藤椅坐下,“叫那些土著佣人再勤快点,卫生间要经常打扫。首长先生们喝多了可能会做出各种有趣的举动,比如在浴缸里小便什么的。等酒醒以后,他们就不觉得这是令人愉快的事了。”

咪咪点了下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最迟不超过七天,首长先生要出发进行考察。特种队员必须抽调出来随同他们行动。伏舰长将会派一小队海军学兵来接手别墅的守卫,你得同他们搞好协调。我可不希望我们外出期间,有什么不明身份的家伙偷偷溜进来。”

咪咪又点了下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魏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五处”的女人果然都毫无情趣和幽默感可言。

裹着铁皮的书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魏斯静坐了片刻,凝望着窗外停泊在小港湾里的双桅战舰。为了避免被人与著名的澳宋黑船联系起来,艾丝美拉达号在博铺的船坞里重新漆成一身纯白,使它看起来更像一艘华丽的游艇了。然而令魏斯不满的是船厂再度调整了它的武备,艾丝美拉达号的主炮现在变成了舰艏的一门 24 磅卡隆炮加一门 75 毫米达尔格伦艉炮。尽管伏尔铿少校坚信仅靠桅盘里、舷墙边加装的几门三四式机关炮就足以打烂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几艘老爷战舰和小船。魏斯可不如他这般有信心——那些该死的保罗大炮。

他伸手过去掀开玻璃灯罩,把烟嘴凑到灯座上,打开煤气阀门,室内顿时一片通明。马尼拉站的设备日益更新,包括从临高运来的一具木材气化炉。黄天宇的两个徒弟也被派到伯爵的别墅里负责这些设备,除了煤气灯,木煤气主要供应机械厂最新设计的一台小型煤气冰箱。这样一来,不但马尼拉站,连艾丝美拉达号上的海军官兵都沾了光,从新鲜食材到冰激凌毫不匮乏。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中间到处谈论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范拿诺华伯爵不惜重金从日本和中国北方购置冰块,船运到酷热的马尼拉以供解暑享用。所谓的白人上流社会以前是用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眼光看待他,现在则简直是膜拜了。

魏斯拿起最上边的一份电报稿边读边吃晚餐,那是关于北台湾基隆、淡水战斗的报告摘要。外情局的动作比西班牙人快得多。当读到一则西班牙人在战斗中使用杆雷装置的叙述时,他反复地读了好几遍,然后三口两口地吞下三明治,灌下一大杯咖啡。

至于本地西班牙闲人们送来的信帖实在千篇一律,乏味无聊,不是请求拜见,便是邀请他大驾光临某某宴会某某典礼之类。魏斯一封封地丢进废纸箱里,大部分压根无需回复。他拿着一张请柬的手突然停住了——卢克蕾齐娅·查尔洛男爵夫人,邀请他去内湖省的庄园打猎。

他当然记得这位马尼拉社交场上的当红贵妇,他更记得安德拉德某次酒后所透露的消息:萨拉曼卡总督正在为设立造币厂而募集资金,查尔洛夫人正是筹备中的主要的股东之一,而造币车间正也准备设立在保罗主持的军火工厂里。

“有点意思,”魏斯想着,把男爵夫人的请柬放进了标明“待处理”的文件筐里。

当海军真好啊,高晓松心里想。第一舰队正列队驶出高雄港,舰队司令陈海阳的将旗在立春号的桅顶上迎风飘扬,它一马当先,驶在纵队前列。谷雨号靠后占位,处于舰队中列。海军最大、最先进的巡洋舰自入役以来首次参加编队远航,从三亚启程,一路南下到永兴岛和附近的七连屿,勘察那里的锚地与航道。从南海北上的航程中,舰队开始受到恶劣天气考验,航行到东沙岛附近编队遇上了七八级大风和 5 级大浪。不少新近被拉进海军的酱油元老军官们平时在岸上享受惯了,被折腾地只剩下趴在铺位上大吐特吐的劲头,即便在抵达高雄以后也没恢复过来。归化民官兵,特别是海盗水手和渔民出身的水兵则要表现得好的多,但受到那些一下船便躺进海军医院,在女护士怀抱中哼哼唧唧的元老海军军官们的拖累,预定进行的舰队海上战斗训练一再延期,最后在陈海阳的严令下才重新出海。

东沙岛的那点小风小浪对高晓松来说压根儿不在话下,他虽然是海上力量部的老人,但在特务艇和巡逻艇上度过的日子远超过大型舰船,早习惯了 200 吨巡逻艇被风浪摇撼到几近倾覆的感觉。蚊子再小也是块肉,混进海军去担任立春号轮机长或者待霜号航海长这样的苦差,哪赶得上作为警备队司令,指挥一支支巡逻艇编队分进合击,从伶仃洋直到北部湾扫荡海盗,拿捕走私船来的风光呢?只是当自己站在这艘大过巡逻艇十多倍的崭新巡洋舰的舰桥上,他突然意识到以前那种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想法实在太可笑,太荒谬了。当谷雨号破浪前进,越过波峰骤然向前低俯时,灰黑的海水在飞剪形舰艏两侧涌起浪头,扑到艏楼甲板上,又顺着锚链孔和舷墙两侧的排水孔流泻出去。后方的 901 型炮舰在青灰色的海浪中颠颠簸簸,舰艏不时整个儿地没进浪头里。帆索被风扯动着发出琴弦般的铮响。温暖的湿风把咸津津的浪花一直洒到谷雨号的舰桥上,打湿了他的脸。是的,我太他妈的喜欢这一切了,高晓松想。海风涤荡着早上舰队出航前那场暴风雨所造成的阴暗天空,碎裂的云块之间,蔚蓝色的晴空一段段地显现出来。

“你也想换条船?”周克也走上舰桥,作为谷雨号的总装和调试工程师随舰出海,这次远航折腾得他够呛。他挥起手指向正在低头看罗经的李子平——发动机行动中,立春号表现优异,霸王行动中更是担当了绝对的战斗主力。李子平以下全舰官兵屡受嘉奖,不出意料的话将在发动机行动结束后他绝对是第一舰队指挥官的不二人选。没想到李子平却主动放弃这个机会,一再地坚持下调去指挥刚完工的谷雨号。明秋因身体原因退职后,第一舰队司令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接任,加之这一段时间海军也没有大的作战行动,目前便由陈海阳代理。“还是来海军干吧,彼可取而代之也。”

“要咱交出海岸警备队的位置?没问题,不过得给条大船,别的不要,白露号就成。”在一场万众瞩目的下水仪式中扮演主角以后,白露号的舰体就一直靠在博铺船厂的舾装码头边无所事事。本应配备给它的桅桁、帆缆、资材设备,新出厂的火炮都被集中起来,调用了大量技术工人抢先完成谷雨级一号舰的舾装,保证它能尽快形成战斗力。

“眼光得放远点,海军发展的空间大着呢。到时候别说巡洋舰,战列舰也由得你挑。”

“几万吨的战列舰?八月上船台不?” 高晓松说笑着拿起他的 62 式军用望远镜。战列舰,或者铁甲舰八月上船台是元老中间广泛流传的一句笑谈。

“上!为什么不上?”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吼道,声音不算响,倒让高晓松浑身一激灵,这话音活像是从底舱里某个储物的木桶里边发出来的。说话者的身材也颇有几分像木桶,年龄看起来不超过 35 岁,皮肤黝黑,胸前挂着一具令人颇为眼红的东德 DF 望远镜。一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海军作训服套在他粗壮敦实的躯体上,显得鼓鼓囊囊。

海军中见过李启含的人不少,但没几个人会对这位性格沉闷又有些乖僻的元老留下什么印象。高晓松也拐弯抹角地听说过此人的经历:某 985 院校海洋环境专业的博士生,却因为与导师结下梁子,最后弄到毕不了业的地步,一气之下投奔了穿越队伍。即使穿越以后这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酱油元老,在各部门间流窜打杂,后来乘着第一次造船工业大跃进的东风挤进了海军队伍——尽管他穿越前的海上经历仅限于乘着大学的科考船参加过两次海上实习与课题调查。不过有趣的是,李启含从未在一线战斗舰艇上服过役,他担任过蒸汽拖轮的船长,又指挥 H800 改造的机帆混合动力给煤舰参加了发动机行动。论及指挥蒸汽船只的经验,在海军众里也算得上资深,可他仅有的战斗经验,不过是对企图接近给煤舰的几条不开眼的海盗小艇开过火而已。

“······不是什么时候上船台,是肯定已经上了船台,什么时候下水的问题。编队出航前,博铺那边刚刚开始铺龙骨,这事儿是文总和王工亲自负责的,我不好再说太细······”李启含兴致勃勃地同周克辩论起来。高晓松还从未想到这个寡言少语的人居然也会如此多话。他走到舰桥一侧,关于铁甲舰之类的日经口水话题早就听烦了,而阳光、暖风、正在显现出青蓝本色的海水,碾碎浪头昂然奋进的巡洋舰,这一切都是多么教人喜爱。舰队出港完毕,先是向东,接着折向东北方的开阔海域。旗后山上的灯塔、炮台,渐渐地都落在后边。旗后炮台上 130mm 达尔格伦炮圆滚滚的身管在望远镜目镜里乌光闪亮,十分耀眼。自从兵工厂搞出了实用的克虏伯式后膛炮,喜新厌旧的海军立刻着手清空物资仓库。在向陆军推销未果后,“过时的”达尔格伦前装炮先是被丢给石志奇组建他的两栖远征司令部直属重炮大队,各港口、基地的要塞区也相继用达尔格伦线膛炮取代了原来配备的种种杂式火炮。高晓松忽然想起巡逻时常会经过的博铺要塞区炮台,还有丰城轮上的炮位都换成这种圆乎乎的酒瓶炮,那两门阿姆斯特朗前膛炮去哪儿了?大概是已经丢进了马枭的炼钢炉。

一串五颜六色的信号旗顺着旗绳上攀爬上谷雨号的主桅,啪啪着响应立春号的旗语。编队在澎湖水道以南的开阔海域演练几次队形变换,猛然间警铃大作,水兵们拖着水龙带在甲板上四处奔跑,模拟着巡洋舰中弹起火后的应急处置。高晓松蹲在舰桥上捆扎得整整齐齐地一卷卷吊床后,看着李子平对准传声筒大吼:“全体官兵注意!我是舰长,······迅速报告损伤情况。消防队、损管队立即出动,到舰尾就位,协助控制火势,并防堵进水部位。副舰长,立即到舰桥坚守岗位······”他的下达命令的话音不时会被汽笛急促的尖啸,传令兵和舵手大喊大叫的回话、报告所遮盖。

“还挺像那么回事。”周克说,他也这儿按照训练规定进行隐蔽。当然长时间保持蹲姿对一个胖子而言未免痛苦了些,便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把吊床捆当作沙发椅背舒舒服服地靠着。“咱们干吗不在临高、三亚、香港搞这种演习?台湾澎湖之间的地方暗礁不少,海况又恶劣,跑这鬼地方来吓唬大明还是吓唬荷兰红毛鬼子?”

“如果有条船正好从大员港进出,倒是可以吓唬一下荷兰人。”高晓松往旁边挪了点位置,以避开伴随着周克的大嗓门一道喷过来的口水。吓唬大明?开玩笑,随着郑家的垮台,台澎金马水域完全成了髡贼的天下,林传清的渔业支队都准备入驻澎湖了,他高晓松就是为了海岸警备队高雄支队准备前出到厦门,彻底控制台湾海峡水上治安一事而来的。现在还要吓唬大明,少说也得把舰队开到福州城下才行。

周克毫不在意地继续喷着口水:“都是黑尔那个鬼东西干的,你有没有看外勤局的那个报告?我看了。西班牙人用他发明的杆雷艇炸翻了荷兰舰队,这下子可给我们带来一大堆麻烦,谷雨号当初订设计方案时就开了好几次会,研究是在内部装防雷隔舱还是在外边加装防雷凸出部。被我坚决否决了,木船壳板这点强度,装上那玩意也没用,要么挤占内部舱室空间,要不就破坏水下线形影响航速。你说荷兰人的那个台湾总督是不是脑子有病,好好的修他的热兰遮城再替我们多烧掉几个生番村子不就行了。去基隆、淡水抢西班牙的底盘,吃饱了撑的不是?”

“汉斯·普特曼斯这人一贯野心勃勃。他对我们占据高雄心存芥蒂却又不敢动手,看到西班牙人在北台湾采挖硫磺有利可图,再拜霸王行动所赐本时空他又没经历原本历史上的料罗湾大败,心气儿正高着呢。澳洲人有铁船快炮不好招惹,西班牙人似乎就是个软柿子,不去捏一捏怎么甘心?”李启含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的声音还是像从胸腔里直接里发出一样的带着嗡嗡地回响:“老周你没仔细读报告。基隆的西班牙驻军只是用安装了杆雷装置的划艇炸沉了几条荷兰火攻船,保护港内仅有的一条大盖伦船。荷兰舰队的主要损失是从城堡和盖伦船上发射的炙热弹造成的。入侵淡水的荷兰人更是自己作死,把战舰泊在淡水河中心,一边炮轰西班牙城堡一边用舢板卸载陆军,没料想被一通火箭连船带人烧了个一干二净。”

外勤局的北台湾之战报告其实主要出自许可的手笔。普特曼斯为他的远征计划筹备了将近半年时间,他的舰队抵达北台湾海岸时,早已得知消息的澳宋海军“恰好”在那儿进行演习。荷兰人从耀武扬威的进攻到狼狈不堪的败退被全程围观。澳洲人的特务艇还好心地捞起了不少落水的荷兰水手,这些人都被带到了高雄,经过仔细讯问后才遣送回大员。

“反正都是黑尔那小子干的好事,害的老子来这鬼地方来受罪。”周克打了一个哈欠,“怎么回事,拖靶船还没到?”

高晓松直起身,损管演习已经结束,方才还被水兵拖着到处跑的消防水管已经收拾停当。现在正忙着清理排除甲板上的积水,在清扫过的甲板上洒上防滑用的沙子。

“风力减小了,能见度又好,这个天气挺适合打靶。”

李启含也站起来极目远眺,清晨时统治天空的浓厚云幕现已只剩下海平线上的几块碎云,白色的涟波反射着熔化的阳光,浪花翻涌,就像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火炎。他凝望着这排跳荡不定的水的火炎,即使光芒刺眼也一刻没离开水天线。“来了,”他喊道。

高晓松举起望远镜,周克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会吧,怎么来了条帆船?嗯,还是通济号。”

初代通济号是条 400 料广船,与拖风渔船——初代登瀛洲号构成了穿越众最早的海上力量。在饥饿行动中夺取的两艘西班牙大盖伦船分别继承了这两个富有纪念意义的船名。它们在博铺接受改造,改进原有的帆装,安装蒸汽动力系统,随后便奔波往返于在澳宋政权的各条繁忙航线,在胶东、浙东沿海装运难民,从越南、暹罗运来煤炭和大米。

望远镜视野中,先显露出在主桅顶上迎风飘扬的蓝白星旗,接着是一片片洁白的帆篷从水天线后升起。通济号输送舰,即原圣瑞蒙多号虽然经过改装,拆掉了船艏像及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繁缛雕饰,不过那短而高耸的艏楼,阶梯状的两层艉楼,粗圆敦实的船身还是显现出不同于穿越众舰船设计美学的纯正欧派大航海风味。高晓松注意到主桅和后桅的下层主帆缚在桁木上根本就没张开,无疑是为了防止煤烟污染帆布,因为甲板上加装的烟囱里正冒出团团黑烟。它肯定是刚完成从山东或济州出发的运输任务,锅炉里烧的还是劣质的黄县煤。卸掉了货后,接近空载的输送舰吃水大为减少,螺旋桨贴近水面转动,在船尾拖出一道粗长的尾流,白光闪亮,非常醒目。

“见鬼,它怎么没拖浮靶,这还打什么?”

高晓松手指着旗舰立春的信号旗杆,周克看了好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说的是什么?我没学过旗语。”

“大致意思就是射向以通济号为基准,向左偏转 XX 度。也就是让我们射击通济号尾后五链左右的海域,以它的尾流航迹代替拖靶。弹着观测员这会儿肯定在艉楼和桅盘上翘首以待了。”

大帆船侧舷现出一点点耀眼的亮斑,信号兵在用反光板发出电码信号:“向我开炮,记住一定要打偏了。”李启含一字一顿地念出声,“真幽默。”

他们说话的当口,立春号已经领着舰队组成单纵队,与通济号同向航行。后者一直稳定地保持着 7 节左右航速不紧不慢地行驶。谷雨号上拉响了战斗警报,炮手飞一样地奔上自己的岗位。一颗颗生铁铸成的教练弹从弹药库中提出来,搬运到炮位上,这种弹头的内部填充了砂子以模拟炸药的重量。水兵们抱着药包和炮弹迅速组成了运送弹药的人链等候命令。

谷雨级的火炮布置参照十九世纪末巡洋舰的常见布局,除了艏艉甲板中线上的敞开式炮位,前后共有两对耳台,加上侧舷中部一对主炮位。8 门主炮中间填补着副炮和三四式手摇机关炮。为了给前部耳台让出正前向的射界,长艏楼后半部的船壳设计得向内收起,形成刀劈斧凿般极有特色的轮廓线。这样巡洋舰对正前正后方向的目标都能集中 3 门主炮的火力,对任一侧的目标都能施以 5 门主炮的轰击。

从舰桥上望去,艏楼上的甲炮位因为底座特别加高而显得特别显眼,那样设计为了避免击中舰艏斜桅。130mm 主炮正随着炮手的操作下转向左舷,比起粗短滚圆的达尔格伦炮,后膛炮的炮管更长,烤蓝的炮身在钢质防盾前伸出来,映射着阳光,更显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130 炮不是应该用蒸汽转动吗?”

“开什么玩笑?”周克一脸不以为然:“单装炮,又没炮塔,哪用得着动力炮座?130 后膛炮看着高大上的,其实比你们巡逻艇上的 24 磅滑膛炮重不了多少,人力一样对付。”

立春号虎躯一震,射出首发炮弹。浓密的白烟裹着火光从左舷喷出,片刻后又是一声。当第二发炮弹激起的水柱跃到大帆船的中桅高度时,第一股溅起的水柱已经落了下去。炮声一响接着一响,这会儿溅落起的水柱比先前低了不少,很明显是 75mm 副炮正在开火。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海警队玩滑膛炮那种低档货的才搞自由射击,海军有射控指挥室,难道不来几轮高大上的齐射给我们开开眼?”

“听他们扯犊子,人操的前膛架退炮,没炮塔也没中央火控,齐射啥呀?老老实实地各炮自行瞄准射击校正弹着才是正经,射控室顶多提供个对目标的测距值,多半还不大准。”

李启含开口说道:“炮塔会有的,很快就会有。”周克呵呵笑了两声,并不接话。

谷雨号正在进入开火位置。舰桥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李子平时而拿起手摇电话听取射控室的报告、时而对准传声筒向轮机舱下达操控指令。一个归化民士官站在舰桥一侧的小平台上,用六分仪瞄准三千多米外的通济号,似乎正在测量什么,高晓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时扭过头对着固定式电话筒向舰桥下汇报数据。

“他在用六分仪干什么?开炮前还要测定本舰方位?”

“那个不是六分仪,是标杆测距器,林汉隆的厂里新搞出的产品,跟六分仪挺像的,只要标定了目标舰的桅杆高度便能测出距离,精度很不错,我们试验的结果是 5000 米距离上的测距误差只有 50 米。”

“但怎么知道目标的桅杆高度?难道我们还爬到目标舰上去测量完了再游回来开炮?”

“这是许可的事,听说海军正在编一本船只识别手册,主要潜在敌人的舰船数据,包括桅杆高度什么的上边都有。”

“如此好货,怎么也得先拿给咱海警队的小伙子们玩玩,”高晓松心情不错,不住地拿海军开涮:“从立春号开始,巡洋舰上不早就有测距仪了?”

“你说那种两点式测距仪?没啥用的,”周克抬起手指了指前后桅杆上的战斗桅盘,“战舰不是炮台,那玩意对正艏艉向的目标完全无法测距,包括接近艏艉的小夹角目标也都测不准,误差很大。现在也就留着当个备份,岸轰的时候大概还能派点用场。”

“穿越时候不是还带来些 58 式一米测距机吗?”李启含说:“8154 型上边每条都装了两台。”

“那玩意仿制起来太困难了,”周克说,“至于原装货嘛,企划院的德行大家都知道的,早当成宝贝了。况且那种体视式光学测距仪不是什么人随便训练一下都能用的,得天生立体视觉特别强的人才成。归化民中有多少具备这种能力的我不清楚,恐怕也不会很多。”

炮声打断了他的话。艏楼左侧冒出一团红色的闪光,然后是白烟,听惯了 24 磅加农炮的高晓松觉得并不觉得怎么震耳。70mm 炮弹落在航迹近侧,第二发打得远了一些。无疑出于稳妥的考虑,李子平用小口径副炮先进行试射。

澳宋两大军种打了无数的嘴仗笔仗,甚至发生了元老军官私下殴斗的恶劣事件后,终于在执委会的调解下达成了部分新式装备的分配协议。海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 130mm 后膛炮,作为补偿,75mm 后膛炮优先配备给陆军。谷雨号这目前仅有的一艘全后膛化战舰便失去了预定的 75mm 副炮,海军只得往设计好的副炮上位塞了六门 32 式大队炮凑数。仅有的安慰是这些舰载大队炮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拆下来,支援登陆的海兵。

主炮终于打响了。从甲炮位开始,从炮手猛力扯动火绳的一刻开始,浓烟、光焰、巨响压倒了所有噪音,统治着甲板上的一切。枪炮士官、运送弹药的水兵在各炮位间跑来跑去,喊着些连他们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口令和话语。艏艉、前后耳台、侧舷,所有指向左舷的 5 门 130mm 主炮一发接连一发地倾吐出可怕的火力,白烟像一堵厚墙似地围住了船舷,又不时地被耀眼的红焰所刺破。栗色火药辛辣刺鼻的烟雾扩散到舰桥上,周克咳嗽着躲到一边去抹眼泪。李启含却兴奋地举着蔡司望眼镜对准那些冲天的水柱,在炮声暂停、烟云散开的短暂间隙里高晓松还听到他在大喊:“······近弹,偏左,110 米。远弹,偏右······”

“这个开运煤船的家伙到底准备干什么?”高晓松暗想。

盛大的海上焰火表演还没到收场的时候。待舰队全部通过了射击点后,陈海阳又挂出旗语:“向右转舵 17 个罗经点,匀速前进。”纵队原地转向,之前殿后的夏至号成为先导舰,开始第二轮编队射击演习。这回轮到了谷雨号的右舷炮组,同立春号那种好整以暇的炮击相比,他们打得更卖力,更疯狂,后膛炮的射速优势显露无疑。高晓松估计,谷雨号的每门主炮最少也比装备前装线膛炮的其他舰艇多发射了三到四轮。

编队结束训练返回高雄港。李启含谢绝了周克等人拉自己去酒吧喝一杯的邀请,下船后他径直赶往海军招待所,找到自己的勤务兵。

“昨天我让你发的电报,临高那边回电了没有?”

“有,首长。在这儿。”

李启含拆开电报封皮,很快看完了。“你去把行李收拾起来,”他吩咐勤务兵:“我给港务办公室打个电话,查一查今天还有没有去临高的船。”

三个小时后,他终于搭上了一艘从济州开来的 H800 型牲畜运输船。尽管船长为尊贵的首长安排了船尾最好的客舱,但依然能听得见下层货舱里骡马的嗥叫,闻得到马粪的熏人气味。李启含毫不在意这一切,走近舷窗,注视着在黄昏时分刚刚点亮的灯塔。运输船正在通过旗津水道,他的心思已经从白天的演习飞到博铺的造船厂。海军特地调来外形酷似西班牙大帆船的通济号作为目标舰的心思,可以说昭然若揭。远征菲律宾的行动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计划了,一定要想办法把那艘在建的铁甲舰搞到手。穿越者首艘装甲战列舰的舰长这一伟大的荣誉,任何人都休想从他手中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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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舰只不过是近代以来中国人对装甲舰的一种通俗称呼而已,抠字眼没有意义。

定远用的是钢面铁甲照样被称为铁甲舰。1895 年许景澄同伏尔铿船厂议造的一条二等前无畏舰(后来在英国人的搅和下变成了穹甲巡洋舰海天),配备镍钢装甲,但在给总理衙门的文件中照样称为铁甲船。

有什么读不下去?乃自己去把丫的后膛炮脑补成前膛炮,单桅脑补成双桅不就好了?

实在脑补不出来就看这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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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车那是有完整的炮塔/炮室结构才有地方安装。只有一个炮罩,天车装哪儿?

就算没有天车,致远和北洋其他装 210 炮的舰艇,炮弹一样要用动力吊车从弹药库中运出,用吊杆装填。

马尼拉谍影19-济远的210炮炮尾专用于装填炮弹的吊杆,可以左右旋转.jpg

马尼拉谍影20-致远_靖远的210主炮也有类似的装填用吊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