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风云 | 项天鹰 | 约 4704 字 | 编辑本页

桂林,临时广西巡抚衙门。

巡抚郑茂华死死盯着面前这封信。信刚寄来时是折起来的,可现在已经几乎看不见折痕了。

广西巡抚衙门原本应该在梧州的,但是熊文灿到了梧州之后,就把郑茂华派来了桂林“征调粮饷”,郑茂华知道,熊文灿是好意,他如果留在梧州,现在怕是已经丧命了。

熊文灿落到了髨贼手中,现在髨贼的兵舰已经到了平乐,广西总兵陈邦傅不战而逃。侥幸的是,瑶人的暴动拖延了髨贼的脚步,让他撑过了这个雨季,桂江水位下降,髨贼的大船上不来了。郑茂华也没狂妄到觉得这样就能挡住髨贼了,就算髨贼的陆师徒步来攻,已经是惊弓之鸟的桂林明军也是无力阻止的。真正能打的都被熊文灿带走了,留给郑茂华的是一群整编起来的散兵游勇和老弱病残,除了他自己和陈邦傅手中少量精兵之外,战斗力都可以忽略不计。

面前这封信是余大成写来的。郑茂华、余大成、熊文灿、邹维琏等人都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平素多有来往。余大成这封信的意思很简单,大概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余大成先简述了他自己的情况,被皇上下旨流放广东电白,途经东莞时正逢澳洲人攻城,他便留于东莞,髨人并未为难他,现在他以抄写为生。

第二部分,是澳洲人在广州附近的施政,各投降城池均太平无事,百姓安堵如初,纵然是抵抗了的,破城之后也未加屠戮,连殉节官员家属都开释了,允许扶柩回乡。

第三部分,说的是梧州战事,余大成极力描写了梧州百姓被乱兵杀掠驱逐的惨状,随信还附上了几张髨人拍的照片。生活在明末这个年代,尸体、废墟什么的郑茂华也都见得多了,但是看到髨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印出来的这些图片,犹如从一个小窗户直接望见梧州的景象,已经死了的人倒也罢了,真正让郑茂华受不了的却是那些号泣的家属。印在澳洲硬纸上的图像是不会动的,但是郑茂华却觉得这些人仿佛要从图画里冲出来一样,他只看了一遍就不敢再看了。

最后第四部分,余大成劝郑茂华以桂林两州七县数十万生灵为念。余大成信佛,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最后还提到,熊文灿已经难逃一死。他的烧城计太过歹毒,梧州绅商军民无不切齿痛恨,欲生啖其肉。髨人对于熊文灿和他们敌对并不太计较,对于那些抗髨殉难的官员还颇为尊重,但是熊文灿蓄谋屠杀梧州百姓,指使土匪劫掠四乡,却是髨人绝不容忍的,必以其首级安梧州民心。

郑茂华知道余大成的意思,这就是劝他投降。熊文灿谋划火烧梧州,郑茂华也知情,虽然觉得不妥,但是未加阻止,他根本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劝说熊文灿放弃这个唯一有可能挡住髨贼的计划,总不能说熊文灿就该死在梧州。说实话,其实他觉得熊文灿就该死在肇庆,他自己该死在梧州,可是这话没法说。

现在,他是广西一省的最高长官了,可以执行自己想执行的策略了,可是没了熊文灿,他自己根本就没什么策略。战?肯定打不过,送死而已,既然熊文灿守不住肇庆和梧州,那他也不可能守住桂林。和?既然战场上打不过,和谈也就是做梦了。逃?失陷两广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怎么可能不找人背锅,他身为广西巡抚,没打一仗就扔下广西全境跑进湖南,作为活着从岭南回来的最高官员,他不背锅谁背锅。降?巡抚降贼,乃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丑闻,指望皇帝不株连他的家人,那是做梦,后世史书又会如何写他?

“大人,靖江王已经同意出钱了。”师爷舒梦征回来了。

郑茂华大喜,贼寇兵临城下而藩王却宁死不掏军饷的事在明末可不算罕见,郑茂华一直担心桂林城里的靖江王朱亨嘉也这么不开眼,现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只要手里有钱,在髨贼攻城之前就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靖江王在明朝的藩王中是很特殊的存在,这一支宗室不是朱元璋的后人,而是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后人。靖江王领的是郡王的俸禄,但是拿的却是和亲王相同的金册金宝,冠服、仪仗、朝贺礼节也都与亲王同。

郑茂华说:“靖江王同意出多少银子。”舒梦征说:“王府来人说,靖江王在自己打造兵器,招募兵丁,要保卫桂林,让髨贼铩羽而归。”

郑茂华气得想摔茶碗,他找朱亨嘉要钱哪里是为了招兵,他是要安定住城中已有军队的军心,别让他们生事,髨贼连熊文灿的新军都打败了,靖府招几百新兵又能顶个甚用。他本想立刻亲自去劝阻朱亨嘉,可是转念一想,就算把靖府的银子都搬出来,难道就守得住桂林了?想到这里,郑茂华又颓然坐回椅上,不想再低三下四地去求这个王爷了。

一声鸡啼,桂林城开始了新的一天。

裱糊匠李二铜收拾好东西,带着儿子李方一大早就出门了,他的工具很简单,一把小刀、一个墨斗、一只小扫帚和一把刷子,还有几样独门东西。今天他要去给丰裕当行糊顶棚。

丰裕当行的周掌柜年纪比李二铜小,但是按辈分是李二铜的表叔。他原本在一家当铺当学徒,三十多岁了连三柜都没混上,三年前说是去广东投奔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族亲了,不到一年又回来了,开起了这家丰裕当行,和自己的老东家门对门打擂台。

周掌柜不在铺子里,伙计招呼李二铜父子喝了碗米粉当早点,李二铜抹了抹嘴,开始干活。

糊顶棚要用的竹条和麻纸昨晚天就送到当铺里了,李二铜开始动手打糨糊。原本他已经开始用澳洲纸做活了,但是自从澳洲人和官兵又打了仗,澳洲纸的来路就断了。李二铜加了点儿水,揉着盆里的面,择出面筋:“你们掌柜的呢?”伙计边擦着柜台边说:“掌柜的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李二铜觉得自己这个小表叔最近神神秘秘的,三天两头见不着人。他把热水兑进盆里,一边搅拌,一边加了些药粉,这是他家祖传的秘方,能防虫蛀。

先在竹条上抹上糨糊,用边角料的纸条缠好。然后开始在靠近房顶的墙上画线,李方和小伙计跟着搬动桌椅让李二铜登高。李二铜沿着墨线每隔三寸钉一颗钉子,刚钉了两个,周掌柜回来了。

丰裕当铺与一般商户不同,一天是吃三顿饭的,李家爷俩也跟着沾光了。吃罢午饭,李二铜接着钉钉子,然后把缠好纸的竹条纵横交错绑在钉子上,一个像大眼渔网一样的顶棚骨架就出来了。李二铜一边仰着头干活,一边和周掌柜随口聊天,周掌柜到底也没说他上午去了哪,只是说最近往梧州的道路不通,市面上各种东西都涨价了,城里的客军也不安分,公然杀人放火的倒还没有,但吃拿卡要的事从来没停过。

把骨架扎好,天已经不早了,周掌柜邀李二铜爷俩留下吃晚饭,李二铜说家里老婆已经准备饭食了,便收拾工具和儿子回家了。

对于李二铜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结束了。

对于周掌柜来说,不平凡的一夜又开始了。

上午他去了秘密接头地点,郑茂华的师爷舒梦征给他送来了最新情况。

郑茂华的情绪烦躁不安,对防务已经全不理会,交给了广西总兵陈邦傅。但陈邦傅却已经连续数日不在桂林城中。此外,靖江王朱亨嘉招募的兵丁已有六百余人,装备杂式火器,无红夷大炮或南洋式步枪。

郑茂华幕府里能了解到的桂林布防情况,舒梦征都陆陆续续传了出来,有些可能比郑茂华本人知道的都细。周掌柜都奇怪,元老院也太过神通广大了,怎么连巡抚的身边都能安插上眼线。

郑茂华做梦也想不到,舒梦征这个跟了自己十年之久的幕僚会是髨贼的卧底。其实,连舒梦征自己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崇祯四年,原籍山东福山县的舒梦征因岳父去世,携妻儿前往北直隶东光县的岳家吊丧,然后乘船南下,那一晚宿在南运河畔的一处闸关。

四年多过去了,河闸之变的那个夜晚还是常常在舒梦征的噩梦中回放。先是一群骑兵突入镇中,杀死闸吏,抢劫漕船。很快,第二批乱兵杀到了,开始无差别地洗劫全镇。

醒来时,舒梦征已经顺水漂至下游数里之外了。辗转来到济南时,他又得知了家乡福山县被叛军洗劫的消息。家破人亡的舒梦征最终回到了郑茂华身边,但是已经心如槁木,直到得到孙元化、张焘收复登州,斩杀李九成、孔有德的消息,他才略略恢复一些生活的希望。

然而,他在去年得到了一个颠覆认知的消息,在反攻广宁的战斗中抓获的髨贼俘虏里,有一个小头目是原东江镇出身的,他的口供被送到了桂林。舒梦征由此得知,李九成、毛承禄都不是登州兵击毙的,而是被澳洲人的大炮炸死,孔有德等叛军首领,都是在一座海外岛屿的沙滩上被澳洲人斩首处决。澳洲人从战火中把几十万山东百姓救到了海南,现在和他刀兵相见的“假髨”,多半都是他的父老乡亲。

肇庆大败时,舒梦征正在熊文灿军中,是最后一批撤离肇庆的,四散奔逃的百姓,烧杀淫掠的乱兵,让他又想起了河闸之变时的惨状。他在梧州之战前离开梧州来到了桂林,但是他也得知了常浦所献的绝户计,他无比愤慨,却无力阻止。自古兵戈征伐,永远都是百姓遭难,不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在乱世中根本活不下去。

当澳洲人的密探试图拉拢他时,他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答应了。他不想背叛大明,更不想背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东翁郑茂华,在自己全家遭难之后,是郑茂华对他的信任和关怀才让他最终回归了正常的人生。可是舒梦征更不敢想象桂林被战火包围的景象。总兵陈邦傅贪婪残暴,见利忘义,靖江王朱亨嘉狂妄自大,莽撞无知,再加上自己优柔寡断,不通军务的东翁,巡抚郑茂华,桂林城乃至整个桂北所有军民的性命就都握在他们三个手里,稍有不慎,桂林就会变成人间地狱。舒梦征不求别的,只求桂林能像广州一样开城,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祸,他对于世上的大多数事都早已不再挂怀了,大明也好,大宋也罢,管他是汤武革命还是谋反作乱,只要这仗别再打了,皇帝谁爱当谁当,天下谁爱坐谁坐,都随他们的便吧。

“舒师爷,是我。”郑家的仆人郑丰敲着门轻声说。舒梦征给他打开门:“快进来,陈邦傅有消息了?”

郑丰拿起桌上的茶壶,连喝了好几杯冷茶:“他现在在全州,从临桂到全州的水路沿途,灵川、兴安两县都有他手下的兵马把守,白石潭、百丈山、千秋峡、岩关、唐家铺、建安等地也都布兵了。”“全州?”舒梦征愣了一下。郑丰说:“他还带走了一个人。”“谁?”“朱亨歅。”

万历三十七年,靖江王朱任晟去世,其次子朱履祐继位,但是长子朱履祥之子朱亨歅作为嫡长孙对这一继承不服,就如同当年的朱棣和朱允文一样,叔侄二人多次冲突,最终在崇祯元年当街械斗,这场冲突就是被郑茂华调停的,事情最终以朱亨歅被软禁告终。崇祯七年,朱履祐去世,其子朱亨嘉继立,也就是现在的靖江王,他的堂弟朱亨歅则继续被软禁。

现在陈邦傅竟然偷偷带着朱亨歅去了全州,舒梦征有些搞不清他想干什么了,宋军很快就要来了,这个时候就算陈邦傅拥立朱亨歅为靖江王又有何益?如果不是为此,舒梦征实在想不出除了靖江王王位候选人之外朱亨歅还有什么用处。全州属于湘江水系,位于湘江、灌江交汇处,通过灵渠与漓江沟通。按照郑丰带回的情报,陈邦傅完全控制了从全州到桂林府城临桂县的水路,在战争时期这倒是应有之义,可是现在湖广的明军完全没有增援广东的意思。此时的湖广巡抚是方孔炤,也就是方以智的父亲,旧时空他和熊文灿意见相左,反对招安,主张武力剿灭张献忠,本时空的他此时也被张献忠、马守应等人搅得焦头烂额,对于增援广西既无心也无力。湖广明军严守门户,生怕广西的溃兵难民逃入自己的防区,陈邦傅驻扎在全州,虽然扼守了沟通桂林与湖广的交通要道,实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桂林失守,伏波军进兵灵川,截断灵渠出口,陈邦傅就成了瓮中之鳖了,除非他攻打湖广明军,强行冲入永州境内。就算打算逃,陈邦傅也该屯兵于桂林西南的永福才对,白石水和黄源水在这里交汇为太和江,从这里经洛清江、柳江可以前往柳州,这才是活路,可陈邦傅却为何为何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自陷绝地?

舒梦征对军事所知有限,既然想不通,那就如实汇报,让上级去分析这些情报意味着什么吧。打发走了郑丰,他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陈邦傅尽管人品低劣,可脑子并不笨,他选择既没法守也没法逃的全州作为据点一定是有原因的,排除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最后一种可能性就算再不可思议,也多半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