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天下午三时许,失踪的海松号在垦丁鹅銮鼻被发现,船上空无一人,有明显搏斗痕迹,海军和海岸警卫队对附近海域进行了搜索,最终在七星岩找到了一具遗体,经万代屋的大谷重政辨认,是海松号上的厨师长文三。”头发已然花白的许可对在座的三位元老和十来个归化民干部介绍着情况,他是“海松号事件”专案组的组长,到场的元老除了项天鹰和金晓宇之外,还有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从大陆返回的姬信。本来他们三位的职务和这起事件都没关系,但是事情涉及元老,许可宁愿让这三个外行参与进来,免得自己大权独揽招惹非议。
姬信说:“死因是什么?”“溺死。死者生前有被殴打痕迹,如果不是被凶手投入海中,就是趁凶手不备跳海逃生,最终溺死的。死者跳海的位置应该离台湾不远,虽然现在海面上还是西南风,但是如果死者在东沙岛一带跳海,遗体最终漂到七星岩来,这种概率实在太低了。”一名归化民干部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还有船上的人能活着游到台湾。”许可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至今仍未发现生还者,这种可能性很低。”
项天鹰和金晓宇知道,许可叫他们来无非是做个见证,姬信好歹在司法口,和刑事侦查还沾边。所以他们两个也就一言不发,安静地当听众了。许可说:“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劫船者带走了船上的人员,一种是劫船者将船上所有人杀害之后沉入大海。当然了,也有可能两种兼而有之,劫船者有可能只带走了一部分人,将其余人杀害。”
许可所说的“一部分人”,当然是高金河、王尚举和纪篠竹了。姬信说:“我们还需要判断,海松号是真的到过东沙岛附近,还是仅仅只是个障眼法,从船只在垦丁被发现这一点来看,很可能从来就没有向西偏离航行。”许可说:“不过,失踪的这段时间也足够海松号从东沙岛赶到垦丁了。原本从文三遗体的死亡时间推定能得出一些线索,但是由于海水浸泡和动物啃食,遗体损毁严重,已经无法推断准确的死亡时间了。”
元老院对于南海周边的控制远谈不上严密,劫船者带走高金河、王尚举和纪篠竹,随便在哪个荒僻海岸登陆,根本无从去寻找。因为海松号上的小艇不见了,所以许可推断劫船者原本就在船上,劫船杀人之后乘小艇带着三名人质离开,应该就近在垦丁一带登陆。海军虽然在垦丁有基地,但是并不能对周围完全控制,离得不远还有原住民聚落,地理环境十分复杂,藏几个人再容易不过。
对垦丁周围陆地的搜索还没有结果,估计也出不了什么结果,能策划这样周密的劫船计划的歹徒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找到的。金晓宇说:“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高金河他们为什么要化名登船,为什么不用元老专用的船只?”许可说:“高金河的行动并没有向任何一个部门报备,因此也无法判断他的动机。”金晓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项天鹰说:“那两个没有家属联系的乘客的身份确认了吗?”许可说:“根据港口工作人员的描述,这两人应该都是马尼拉本地的他加禄人,现在从马尼拉来高雄务工的他加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都来自很闭塞的农村,他们的家人很可能还不知道海松号的事,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搭了哪艘船。所以,不能因此判定他们两个就是劫船的歹徒。”姬信说:“这么说,劫船者也有可能是元老的随行人员或者万代屋的船员。”许可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小魏,把船上所有船员乘客的资料给三位首长各拿一份。”
项天鹰无意义地翻看着资料,海松号的船员乘客加在一起总共五十二人。二十一名船员中有两个日本人,分别来自土佐和日向,一个伊洛戈人,是在马尼拉招募的,其余都是在高雄招募的汉人,其中有十二个闽南人,三个浙江人,三个山东人。除了那两个他加禄人之外,其余十五名乘客也都是家住高雄的汉人,其中闽南人十一人,客家人三人,山东人一人。十一个归化民干部中,高金河、王尚举、纪篠竹各有一名秘书和两名警卫,此外还有马尼拉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和王尚举的生活秘书。从资料上来看,似乎哪个也没有什么异常。
王尚举曾经参加过剿灭海盗的战斗,打过仗杀过人,单是要对付这个带着武器的海军军官,就不是几个歹徒能办到的。元老和元老子女的警卫都经过严格的审查,忠诚度和战斗力绝对有保障,就算船上的三十八名普通乘客和船员全是歹徒,要干掉这七个精锐武装人员恐怕也没这个能耐。为了防止海盗袭击,海松号是有持枪许可证的,根据在高雄登记的资料,船上的警卫应该还持有五支枪。无论是船员起了歹心,还是有外敌袭击,船上都应该爆发激烈的枪战才对。可是尽管船上有多处凳倒桌翻,鲜血四溅,却找不到一处枪击痕迹,也没有一颗打过的弹壳。要说歹徒是拿着大砍刀劫船,然后王尚举他们恪守骑士精神,拿枪当烧火棍和他们肉搏,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这样看来,有没有可能是高金河他们劫持了船只?”这话也只有姬信才敢说得出。许可说:“我也这样怀疑过,但是他们有元老权威,又有压倒性的武力优势,要控制船只根本不需要这样大开杀戒,根据船舱里的血迹,被用冷兵器杀死在船上的至少有十几人。而且假如是他们做的,目的应该在于夺船,海松号被发现的时候完好无损,船上的补给和货物也都还在,他们没必要放弃船只,就算他们已经把船员全都杀死了,只靠王尚举和那六个经过培训的警卫也能把船开走。”
会场又沉默了下来,项天鹰翻到船长的资料,船长叫公文正忠,是土佐长宗我部家的家臣后裔,关原之战之后长宗我部家被剥夺领地,新封到土佐的大名山内一丰镇压长宗我部旧臣,公文正忠的老爹就“下南洋”了。公文正忠出生在大员,发动机行动期间主动跑到高雄参加了治安军,后来因伤退伍,最后又被万代屋招揽了去,项天鹰对这个人还有点印象,当初项天鹰在高雄收集史料的时候采访过他,还记得他的曾祖父叫公文重忠,在光荣的游戏里出场过,最有名的事迹是过年吃不起年糕。
项天鹰合上资料集,他知道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难道当务之急不应该的查清高金河他们匿名登船的目的吗?还是说许可已经知道了,却不肯告诉他们?
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才散,线索分析出了一堆,当然也没什么结果,项天鹰和金晓宇出了市政府,回学校的路上两人都一眼不发,直到回到学校后,金晓宇很有默契地跟着项天鹰进了校长室。
“这里面有鬼。”项天鹰刚一关上门,金晓宇便急切地说道,“许可的态度不对,这个案子本来用不着叫上我们两个的,姬信突然回高雄也不正常。”
项天鹰说:“高金河、王尚举、纪篠竹,他们化名登上海松号,自然是为了瞒过什么人的耳目,大谷重政、公文正忠这个级别的人显然不值得元老一骗。如果说是要骗过敌人,我不认为西太平洋有什么敌对势力需要这样对待,就算有人要暗杀他们,也不会有比元老专用船更安全的防御手段,他们还可以让军舰护航,可以带上一个连的卫队,只带六个警卫坐民船怎么看都是作死。”金晓宇说:“那你觉得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项天鹰说:“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来高雄这件事里有猫腻,不能让其他元老知道,二是他们已经不相信马尼拉提供的保卫措施了。”金晓宇说:“想不让其他元老知道怕是不可能,王尚举和纪篠竹也还罢了,高金河是马尼拉副市长,随船的那个归化民干部德佩为是办公室主任,他们两个只要失踪一天就会被发现的。”项天鹰说:“可结果是,我们确实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在海松号出事之前,马尼拉方面说过他们丢了个副市长吗?你注意没有,那天的马尼拉港离港船只表上显示,海松号出航之前整整四个小时都没有到高雄的客船离港,而高金河他们买票的时间是上午七时十五分,也就是出航前三个半小时,所以说,他们当时是买了最早的一班到高雄的船。开会的时候姬信也提到了,海松号船舱狭小,又是客货兼顾,卫生和舒适度都很差,我出门的话是绝对不会坐这种船的。而六点四十五分从马尼拉出发到高雄的安吉号却是一艘正经的客轮,船比海松号大,各种条件都要好得多,而且票未售满。也就是说,那天早上七点左右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三个临时起意,决定立刻逃离马尼拉。”
金晓宇揉了揉太阳穴:“我记得马尼拉的市长是……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副市长失踪了,咱们可不像旧时空那样副职一大堆,马尼拉就这么一个副市长,市长和副市长是天天要见的,既然他隐瞒不报,那肯定是知道什么情况。可是没这个必要啊,就算高金河出逃和他有关,甚至是他在海上截杀了高金河,他大可以直接向元老院报告高金河失踪,元老院几天之内也未必能查到高金河就在海松号上。根据许可的描述,海松号出事之后,高雄方面发现船上有十一个人使用了假身份,和马尼拉方面沟通时,他们才提出这十一个人可能是高金河一行,和港口工作人员核对登船乘客的相貌之后得到确认。他之前为什么要隐瞒?这不是等于摆明了说自己是知情人吗?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既然我们两个能想到,许可和姬信不可能想不到,他们为什么不提这些?”
项天鹰说:“许可和姬信的想法我倒是能理解,怀疑元老谋杀元老,这可不是件小事,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倒是马尼拉那边,只靠一个市长是做不到这些的。马尼拉市长最多控制市政府、警察和国民军,左右不了陆海军,虽说现在军队里的元老都去临高了,归化民军官也不可能听凭市长指挥去对付元老。高金河既然到了港口,直接逃到军舰上,要求归化民军官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还是没问题的。他大可以躲在军舰上向元老院发报申诉,不管是非曲直如何,元老院肯定是先让海军把他护送到临高。高金河究竟是为什么吓得连海军也不敢相信了?还有,他为什么一定要来高雄?那天从七点十五分到海松号出航之间,还有几班去临高、广州、三亚和文莱的船出发,高金河如果只想逃命,应该坐八点半那班船去临高才对,为什么非要来高雄?”
金晓宇理了一下思路:“也就是说,那天早上七点左右,高金河突然得到消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市政府和海军都不能信任,他必须立刻赶到高雄,还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项天鹰摇了摇头:“错了,不对。”金晓宇说:“我可是顺着你的思路说的。”项天鹰说:“我也错了。小宇,你想不想休假?”金晓宇彻底被项天鹰跳跃的思维弄懵了:“休假?”“对啊,凭什么他们都回临高 happy 了,我们还得在这里值班?老子不干了!休假!旅游去!”
金晓宇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大坂城的天守阁上了。项天鹰的这次旅行堪称真正的“说走就走”,当然了,他不会像高金河那样带着警卫去坐民船,项天鹰带着金晓宇,又点了一批亲近的归化民,在卫队的保护下乘坐元老专用船来到了大坂。此时这座城市还叫作“大坂”而不是“大阪”,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大阪”这个名字出现了,正如江户再也没有机会改名东京一样。
旧时空的大阪城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重建的,现在项天鹰和金晓宇脚下的天守阁在七年之后会毁于雷火,之后的倒幕战争会把其他建筑也悉数毁掉,重建之后的大阪城又被美军空袭摧毁了一部分建筑。现在的大坂城也并非丰臣时代的原貌,而是三十年前德川幕府重建的,丰臣大坂城在两次大坂之阵中被摧毁,遗迹埋于地下。项天鹰凭着后世考据的资料,在天守阁上指点江山,哪里是原来的天守,哪里是真田丸。金晓宇虽然知道这段故事,但是对日本城池的结构毫无了解,也听不大明白,只是安静地听项天鹰兴奋地叙述。
在高野山、奈良、京都游览一番之后,项天鹰、金晓宇一行又来到琵琶湖边,寻找残留的安土城石垣。被项天鹰强行请假带来的上杉富子和宇喜多秀律自然知道这些地方意味着什么,负责保卫工作的归化民大多是一头雾水。之前首长要看城堡、寺庙,这都还可以理解,但是最近首长去的地方越来越奇怪了,像那个什么东大寺,据说当初在战乱中被烧了,因为缺钱,九十多年了还没修好,还有那个兴福寺,已经十分破败,项首长却兴致勃勃地前后转了大半天。今天找到的更是只有残垣断壁,首长却好像捡到宝贝一样。对于项天鹰来说,走过这些地方就如同与古人对话,遍布高野山的古迹有无数的故事,东大寺的废墟中有松永久秀的身影,兴福寺的蜘蛛网下有足利义昭和果心居士的足迹,而这座安土城的遗址,更是那一个时代的象征。
果然,接下来是小谷城遗迹、岐阜城遗迹、墨俣城遗迹、长岛城遗迹、清洲城遗迹,到了名古屋,终于不是遗迹了,但是因为找不到当年那古野城的影子,项天鹰反而不满意。
去了传说中供奉草雉剑的热田神宫,总算有一个正常的景点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追随织田信长的足迹。这还算好的,接下来寻找桶狭间、三方原、设乐原古战场的活动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在旧时空,这些地方都被开辟成了公园,而十七世纪的这些地方可就没那么交通便利了,但不论金晓宇等人累成什么德行,项天鹰的精力都充沛得吓人。在参观了小田原城,试图寻找风魔里所在地失败之后,在金晓宇的强烈谴责下,项天鹰终于决定做点正经旅游者该干的事,带大家去箱根泡温泉,然后再去参观富士山。不过对日本历史熟悉的宇喜多秀律知道,首长其实是奔着富士山脚下的善德寺去的,那里是当年武田信玄、今川义元、北条氏康三位枭雄会面结盟的地方。
泡温泉泡到头晕之后,金晓宇勉强同意跟着项天鹰继续上路,进入甲斐境内之后,项天鹰明显更兴奋了,甲府、新府城遗址、天目山、上原城遗址、葛尾城遗址。上田城倒是还在,在松城,居然还见到了真田信之。这位在后世所有日本战国史爱好者中无人不知的大名如今已是九十三岁高龄,卧病在床,虽然神志还清楚,能与项天鹰对话,但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给真田信之诊治的归化民干部说,老人岁数太大了,已然到了寿命,回天无术。与项天鹰见面一个多月之后,真田信之便即去世。真田信之还没死,他的孙子真田信利、真田幸道已经在为遗产争执不休,项天鹰和金晓宇也懒得管他们的家务事,见完真田信之便出了城,准备在妻女山上野营过夜。
真田家的居城松城就在川中岛上,在后世叫作松代城,实际上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海津城。项天鹰、金晓宇一行人在妻女山上野营的地方,就是近百年前上杉谦信扎营的位置。当初上杉谦信就是在这里弹奏着琵琶“朝岚”,与家臣聚饮,山下则是八幡原、千曲川。项天鹰眺望北方善光寺的方向,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宇佐美定满、直江景纲、柿崎景家、甘粕景持、村上义清、武田信繁、山本勘助、武田义信、马场信春、内藤昌丰、山县昌景、高坂昌信、诸角虎定、原虎胤、真田幸隆……这些项天鹰熟悉的名字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百年前,这些人在此展开了生死对决。上杉军和武田军的战斗力,从伏波军的角度而言自然是不值一哂,这场战斗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因为惊人的伤亡率。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究竟真相如何,争议多得是,从刚才项天鹰自己爬山的艰难过程,他就认为马场信春和高坂昌信带着一万两千人爬山来偷袭上杉谦信是不大可能的。但是项天鹰知道,在任何一个时空能作为乱世中的上位者生存下来的人,都比自己厉害得多了,小看了古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又想起哪位古人了?”金晓宇拍了拍项天鹰的肩膀,“你这一路上开心得过分了,到底在愁什么?”
“谢谢你,这些天一直陪我折腾。我想起点旧事,不过不像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那么古老,也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金晓宇在旁边坐下:“咱俩还提什么谢。能和我说说吗?说出来总能舒服些。”
项天鹰也坐了下来:“在旧时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一起来日本来旅游。不过,当初我答应的是御台场摩天轮、海滨公园、富士电视台、彩虹大桥、东京铁塔、芝浦码头、自由女神像、新宿中央公园、国际展示场、涩谷、光丘……就算现在去了,也只能看到十七世纪的江户城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项天鹰又说:“我很早就看到文总的帖子了,也一开始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我几乎是最晚入伙的。因为起初我根本一点穿越的心思都没起,旧时空的亲人、朋友我哪个也舍不下。后来嘛,出了点特殊情况,穿越就成了我唯一的选择了。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旧时空的回忆当然是抹不去的,但也不会怎么样,我心还是比较宽的。”金晓宇微微一笑:“是啊,不像我那么脆弱,那个时候全靠着你帮我,一直逗我开心。这次你好不容易任性一回,我当然也要来陪你了。”项天鹰说:“我之所以突然这么折腾,是因为我把高金河失踪的事想明白了。”
“说说吧。”“我们全都灯下黑了,实际上,歹徒就藏在我们认为最无辜的人之中,就是那些有家属来索赔的乘客。”
项天鹰站了起来:“十五个有家属来索赔的乘客之中,有十三个是商人或者归化民干部,只有两个例外,张三禄,渔民,朱绍文,渔民,都是非归化民,低收入群体,这个时空的穷苦渔民有谁会特意花钱去电报局拍电报告诉自己的家人,自己坐哪一班船回来吗?张三禄这个闽南人也就罢了,朱绍文这个山东人为什么会在高雄当渔民?他不是归化民,照片上还是长发,也就是说他不是发动机行动中送来的,正常来说会有山东渔民大老远跑到高雄来吗?”
金晓宇说:“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就是袭船的歹徒,然后又堂而皇之地找人冒充自己的家人去索赔,以免将怀疑引到自己身上,之后去另一个地方改名换姓。这份胆量还真有些了不起。”项天鹰说:“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只有这两个人是如何制服王尚举和六名警卫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既然根本不可能,就只能说明他们根本没这么做过。”金晓宇手指在自己的大腿上轻叩了几下,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高金河、王尚举和纪篠竹根本没上船,只不过是买了船票而已,公文正忠不会因为有乘客没上船就特意通知大谷重政,开船时间一到,他当然不会理会迟到的乘客,直接就开船了。然后,张三禄和朱绍文就突然发难,袭击警卫。虽然船上有五个警卫,每天晚上只有两个警卫值班,其余三个都在船舱中睡觉,这五个人也都是普通水手而已,训练有素的人用冷兵器也能解决他们,而且不给他们开枪的机会……不对,还是有些冒险,是文三,文三之所以被捆绑殴打,就是因为张朱二人首先袭击的是厨房,然后在饭菜里加料,再趁着夜色屠杀所有躺在船板上翻滚挣扎的乘客和船员……”
项天鹰在她头上轻拍两下:“别说得这么瘆人。”金晓宇说:“按照这个推论的话,他们就是在靠近台湾的地方动手的,然后海流才会把船和文三的尸体送到垦丁。这样的话,那个东沙岛附近的经纬度是怎么回事?”项天鹰说:“那不是什么经纬度。11729、02033。这两个数字是政治保卫局的工号,张三禄和朱绍文亮出了证件,以此挟制公文正忠,把船员手无寸铁地集中到一起不是更方便屠杀吗?如果直接下毒,因为船员是轮班吃饭的,不等后面的人吃饭,前面的人就已经毒发了。至于乘客,是不可能集中起来开会的,但是就餐时间固定,可以一起毒死。他们先袭击厨房,在抓住文三,在饭菜里下毒,然后用证件要求公文正忠把大部分船员集中起来,紧闭室里那些多到可以用来洗澡的血就是这么来的。大概是公文正忠以要处罚某个船员为理由通知所有船员来禁闭室,这个时候为了防止船长滥用私刑,一般都是要大部分船员在场的。这个时候,他们只要拿出手枪,逼着所有船员走进禁闭室,假装只是要把他们关起来,锁上禁闭室的门。你看到禁闭室的结构了,上下左右后五面都是厚实的木板,只有正面是木栅栏,这是为了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能看见被关禁闭的人,增加羞辱。这间小屋进深只有两米左右,十几个人站在里面,坐都坐不下。等到乘客们吃下了有毒的饭菜,开始哀嚎,死亡,这个时候,张三禄和朱绍文拿出了船上的鱼叉、钩杆之类的东西,或许干脆就是削尖的木棍……”
“你别说了!”一想象项天鹰描述的场景,金晓宇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尤其是现在周围都是漆黑的树丛,虽然明知道卫队已经把这里地毯式地搜索一遍了,连只老鼠都不会有,但是这黑暗还是让她感到恐惧。“这也就是你的推测而已,你有证据吗?”“没有,但是我记得这两个工号,在两年前那起黑尔分子袭击事件的报告里出现过,这两个数字从海松号的电台上被发出来,绝对不会是偶然,船上有政保局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就算不是张三禄和朱绍文,也会是别的什么人。”“那你又怎么肯定他们是袭击者而不是受害者?也许劫船者就是为了杀他们呢?”“很简单,因为他们还活着,那天开会,给我们拿资料的那个小魏就是 02033 号,当时我只是看着他觉得眼熟,并没有在意,回到学校之后我把他的长相和工号联系起来了,就全想明白了。”
金晓宇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压低了声音吼道:“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在高雄的时候不让许可抓人……”她愣了一下,“难道说……”项天鹰说:“不会的,许可和姬信虽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一定都是事后才知道的。许可手下有那么多工作人员,为什么偏偏派这个杀人凶手来给我们送资料?因为他知道我过去见过这个人,他希望我能想起来。多一个人知道真相,为这三十六个枉死者讨还公道的希望就多一分,尽管多出来的这一分也是微乎其微。每一个单独的人都可以是好人,但是人一旦组成了集体,就再没有仁义道德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这世上只会有善良的人,不会有善良的组织,越是强大的组织,其面具下的真面目就越狰狞,不幸的是,元老院正是本时空最强大的组织。”
金晓宇颓然摇了摇头:“我完全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项天鹰说:“我就从头开始说吧,事情要从两年前的那起黑尔分子袭击事件说起。”金晓宇说:“我还记得,就是马尼拉总督府纵火案。”项天鹰说:“就算要纵火,也要挑重要目标才是,为什么要烧一座只有文物价值的建筑呢?当时我就很关心这件事,但是调查结果模棱两可,只说是黑尔分子破坏,既没抓住犯人,也没查出动机,当时政保局的人在元老院内被好一番批判。”金晓宇说:“没错,之后就是针对黑尔分子的大规模清查,不过没怎么波及到高雄,我也不大清楚。”项天鹰说:“你真的相信世上有黑尔分子吗?”
项天鹰说:“在清查活动中被抓的那些人,根据我的判断,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有过公开的抨击元老院的言论的,第二部分是旧文人,旧绅士,旧官吏,第三部分,被抓的归化民干部,大部分我都找不出能让自己信服的原因。”金晓宇说:“我明白了,Anti-Bolshevik。”
项天鹰说:“两年前的事件中,高金河非常活跃,在马尼拉大搞运动,检举揭发,挖出的‘黑尔分子’,在报告上就有两百多人。‘黑尔’和我们斗了三十年,居然还越战越强,搞出这么大的组织来,我也真佩服他。当然了,前提是他真的活着。”
项天鹰又坐了下来:“你基本不关心元老院里讨论的动态,可能不大清楚,最近半年,姬信一直在试图为两年前被处决的一些归化民平反,其中几起案子的证据链已经搜集得非常完整了。但是这个议案始终没有通过,因为如果给他们平反了,就证明高金河杀错人了,证明元老院杀错人了,不光是高金河,很多事不关己的元老也不能接受。三十年,我们作为上位者的时间太长了,又没有一次像样的失败。”
“但是高金河的黑材料太多了,他私自处决了他的一个情人,还有这个情人的另一个情夫。”金晓宇震惊道:“我怎么不知道?”项天鹰说:“因为还没发布呢,这是海松号失踪事件会议时姬信告诉我的,他当时准备把材料发给杜雯,在首都活动,不过高金河应该已经知道姬信掌握确凿证据了。”“告诉杜雯不奇怪,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因为就是我拜托他查的。”
金晓宇不敢再问了,项天鹰不会平白无故去调查一个陌生归化民的下落,能让他关心的人一定是他的下属或学生,而这些人金晓宇几乎全都认识,她害怕从项天鹰口中听到某个她熟悉的名字,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高金河是元老,就算事发了也不会偿命,但是必然会失去所有职务,甚至被软禁。清查黑尔分子是元老院的决策,不能否定,但是杀人这事他没有任何挡箭牌,只要姬信的材料放出,他就完了,而他又拿姬信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他必须死,立刻死,以烈士的身份死。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被审判,名声也不会受损,他的继承人,也就是他的儿子今年才八岁,当然也不会受牵连,其他元老不可能把这么残忍的真相告诉孩子,只会保护他。这样,他的子女后代不必顶着罪犯之子的头衔,可以继续身居高位,而他则改名换姓,躲到哪个地方当富家翁。王尚举、纪篠竹,还有马尼拉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德佩为,这三个人也都是在姬信这里有案底的。两年前,纪篠竹举报了她父亲的生活秘书,导致该生活秘书的儿子,也就是纪篠竹的哥哥失去继承权,王尚举则是举报了他当时的上级,海军上校汪文林,之后汪文林又离奇地自杀,这件事在海军中影响非常坏,汪文林是诸彩老部下出身,在海军中朋友很多,归化民军官有不少都说元老院是要学朱元璋。这两个案子都已经被姬信调查得差不多了。德佩为则是高金河的狗腿子,清查黑尔分子的时候给他出了不少力。姬信制裁不了高金河,但是如果事情闹得太大,这三个人无疑是元老院最好的替罪羊。所以,他们四个在马尼拉市政府和政保局的帮助下策划了这次行动。过不了多久,丁丁就会放出高金河等人的座船被黑尔分子袭击,全船遇难的消息,然后一切罪恶也就此被抹去。”项天鹰平静地说。金晓宇阴沉着脸:“是啊,很多元老都会支持他们这种自我放逐的行为的,保全了元老院的体面,又让姬信的平反计划落空,其他那些在‘清查黑尔分子’的时候‘功勋卓著’的元老也可以放心了。”
忽然,金晓宇又换了一种语气:“你千万别做傻事,你惹多大的麻烦都不打紧,可要是杀了高金河,那可就谁也救不了你。”项天鹰笑了笑:“我哪找得到高金河在哪。天下枉死之人不可胜数,我如何顾得过来,被大明害死还是被元老院害死,又有何分别。一场登州之乱,冤魂便不知凡几,那些说辞哄得了归化民,难道还哄得了我们元老吗?既然管不了,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只要不害人也就是了,谁也没义务帮别人。不说了。既然来到妻女山,怎么能不唱歌,我都多少年没听你唱过了,快快快,唱一个。”金晓宇苦笑了一下:“还是你唱吧。”项天鹰笑道:“那好,我唱完了你再唱。”
“翩翩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
双肩扛起的是,数不尽的忧。
给我一杯酒,喝尽人间仇;
喝尽千古曾经的承诺。
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
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
给我一杯酒,烽火几时休;
喝完这杯一切再从头。
江山仍在,人难依旧;
滚滚黄沙掩去,多少少年头。
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涛涛江河汹涌淘尽,男儿的梦。
曾经海阔天空,昂首莫回头;
痴笑轻狂,任我潇洒,少年游。”
项天鹰的声音并不算好听,不过金晓宇还是很喜欢听他唱歌的,因为从中能听出他的心情来。项天鹰直勾勾地看着金晓宇,金晓宇叹了口气:“好吧,今天给你个面子。”
“好想化作一只蝴蝶,乘着微风振翅高飞;
现在马上,只想赶快和你见面。
烦心的事放在一边,如果忘记那也无所谓;
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
似乎有 WOWWOW……什么事会在这片晴空下出现;
就算是 WOWWOW……面对未知的明天勇敢去冒险。
在无限延伸的梦想后面,穿越冷酷无情的世界;
不想要输给自己,有你的美丽记忆会让我更加努力。
相信爱永远不会止息,即使偶尔会遇上难题,
一定能化险为夷,ON MY LOVE。
仿佛蝴蝶展开双翼,一路迎着微风飞行;
直到我和你,相见约定不再分离。
对你倾吐我的心意,没想到你真的愿意;
陪着我一起,沉醉在幸福的旋律。
好像有 WOWWOW……什么声音悄悄从这街角响起;
而现在 WOWWOW……不想再空等让憧憬变成泡影。
在无限延伸的梦想后面,纵然世界再虚假多变;
不应该隐瞒欺骗,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太可怜。
相信希望一定会实现,真心能度过重重考验。
朝着梦勇往直前,ON MY LOVE。
在无限延伸的梦想后面,穿越冷酷无情的世界;
不想要输给自己,有你的美丽记忆会让我更加努力。
相信爱永远不会止息,即使偶尔会遇上难题,
一定能化险为夷,OH YEAH……
在无限延伸的梦想后面,纵然世界再虚假多变;
不应该隐瞒欺骗,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太可怜。
相信希望一定会实现,真心能度过重重考验。
朝着梦勇往直前,ON MY LOVE。”
对于这首项天鹰特别喜欢的歌,金晓宇一直没有太多感触,但是这一次却觉得如鲠在喉。项天鹰望着山下的古战场:“我们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富足、和平、公正的世界,这个时代好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但无论什么时候,世界永远都是冷酷无情、虚假多变的。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历史的走向,改变无数人的生死离合,但终究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我们是古往今来最强大、最仁慈的统治者,可终究也不过是统治者而已。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别的身份,我是你的朋友,学生们的老师,或许还会成为后人眼中的学者,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比这个自封的‘元老’重要得多。可遗憾的是,我只有作为一个元老,才能维持这些身份。没有理想的人是不会舍下一切来明朝当亡命徒的,但是只有理想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无法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