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澳宋县令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3172 字 | 编辑本页
现在,这个昔日被别人跟在后面扔石头的人成了一县之长,对于给了他这一切的元老院也是忠诚度爆表。但是东莞地处珠江口富庶之地,乡绅众多,工作也异常难做。派到东莞的归化民干部连符龙芝在内只有十个人,每个都是每天累得脚打后脑勺,要不是因为这里敢反抗的乡绅几乎都在珠江口讨伐中被消灭了,其他乡绅也噤若寒蝉,这工作简直就没法做了。
符龙芝向来以执行任务坚决著称,但是今天这个任务着实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去和尚庙里请个抄书先生来县办,好吃好喝好招待,打不得骂不得,关不得饿不得,要是这人打他骂他,他还得忍着,这叫什么倒霉任务。
余大成,字集生,号石衲,南直隶江宁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后任职兵部,因得罪了东林大佬刘一燝而被罢官,刘一燝去朝之后,余大成回到兵部,又忤犯了魏忠贤,又被削籍为民。直到崇祯即位,魏忠贤死,余大成再度回到兵部,任职方司主事,因此与袁崇焕结识。京师保卫战中,袁崇焕下狱,祖大寿惊惧之下率军出走山海关。崇祯急忙命余大成去天牢劝袁崇焕写信召祖大寿回来,袁崇焕听了余大成的劝告,写信召回了祖大寿,但是崇祯依然要杀袁崇焕。余大成认为此事自己也有责任,既然管了就必须管到底,于是向梁廷栋进言,救下了袁崇焕的家眷。因为召回祖大寿的功劳,崇祯亲笔写了“清执”二字赐给他,又升他为山东巡抚。余大成确实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否则也不会敢东林阉党一起怼,但是只靠清廉镇压不了白莲教,也赈济不了水灾的灾民,更对付不了孔有德,最终第三次被贬。余大成一辈子三起三落,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也证明了他确实不是当官这块料。
但是对于元老院来说,这样的人也是绝好的摆设,虽然对于士绅阶层长远的态度肯定是消灭,但是消灭的方式大可商榷,比如说转变成民族资本家,新政权也乐于给他们,主要还是他们的钱一席之地。余大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对元老院来说正好,要是他有本事,就该优先考虑怎么解决他而不是利用了。余大成没有什么政务军事才干,不会对元老院造成什么威胁,但他又是个著名的清官。无论什么年代,老百姓对清官都是有感情的,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照样有人什么也不敢干,只会盼着有“青天大老爷”替自己做主。就像《水浒传》里的铁面孔目裴宣,因为断案刚直不阿得罪了上官,发配路上被饮马川的寨主邓飞和孟康救了下来,这俩人一听说救的是个清官,二话不说,立刻把大寨主的位置让给裴宣。既然吃人肉的暴徒都知道敬重清官,普通的老百姓自然更有这样的心理。元老院的公务员系统当然容不下大明的绅士,不过要是把他们放进政协里,还是能帮助元老院起到安定民心的作用的。
符龙芝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余大成既不敢打他,也不敢骂他,有问必答,不说话就喝茶。问题是符龙芝也不知道该问他什么,费了九牛十二虎之力憋出几句客套话之后,符龙芝赶紧下令给先生安排住处。余大成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称谢一番之后,便跟着办事员去给他安排的住处休息了,符龙芝长出了一口气:和这帮读书人说话,比犁两垧地都累。
余大成打量了一下给自己准备的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但是窗明几净,墙上刷了雪白的墙灰,整齐的家具布局有一种简洁的美观,他还是挺满意的。仆人余千就住在隔壁一间稍小的屋里。余千把余大成的行李都背来了,不过铺盖卷在这里用不上,澳洲人都准备好了,连洗漱用品、文房四宝都一应齐全,余千便把行李都放到了床下。
余大成倒是颇为悠闲,县衙里还有基本原来的县太爷和师爷留下的旧书,符龙芝就都给余大成塞过来了,余大成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本《射雕英雄传》,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余千却十分紧张:“老爷,您看,这澳洲人把您请到这儿来,到底是想干什么?”余大成说:“澳洲人把我软禁在这儿,我就不会给他们捣乱了,至于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一是我对山东地面还略有了解,二是我还微有薄名。澳洲人做事稳扎稳打,占据海南七年才进兵两广,大概是不会急着对山东下手的,那么也就是要用我的名声了。”
余千这下更紧张了,要是澳洲人让老爷接受伪职,老爷肯不肯干?要是不肯,岂不立有杀身之祸?但是这话又不能对老爷直说,只能提心吊胆地告退了。
余大成在县办的日子很悠闲,每天除了看书练字,就是和余千还有门房老郭下棋。伙食顿顿是米饭,有肉有菜,除了不准离开县衙,不准进入一些机要重地之外,对他的自由也没什么限制,时不时还能看看符龙芝审案。
虽然元老院竭力想把司法体系推行下去,但是也仅仅完成了在广州的司法系统建设,东莞这样的县城干部力量严重不足,每个归化民干部都得负责旧时空一个局的工作,所以断案这种事还是按照旧习惯到县衙找“县太爷”处理。
“通奸?她不明明是寡妇吗?我们大宋不兴守节这一套,她连孩子都没有,不另嫁人怎么过,让那男人一个月之内下聘把她娶回家去。下一个。”“你这借据造得也太假了,拿我当傻子吗?没听说过复写纸吧?打十板,轰出去。”“当初韩长有买你这地,虽说买便宜了,也有市价的七八成,也算不得仗势欺人、强买强卖。元老院清查非法占地,清的是虚钱实契和低于市价三成的明显强买强卖。你卖了田地之后还去赌去嫖……算了,这和案子无关。总之,这地不能退给你。回去做些正经营生,莫把剩下这点家产也败了。”“打了人你还有理了?还有,这等利滚利的阎王债元老院压根就不承认。抓,送劳改队。”“你欠的这笔账利息不高,属于元老院保护的合法债务,但你家地里绝收也确是实情,这样吧,你去办一笔天地会的助农贷款,先把这笔债还了。利息你放心,只要你参加天地会的农业合作,就肯定还得起,你先去天地会问问,不愿意的话也不强迫。”“偷盗案归王警官管,去县衙东边五百步的派出所。”“你这还叫铜钱吗,铅片还差不多,难怪人家不收,赶快兑了新币会账,这等劣钱不兴用了。”“你们两家各执一词,口说无凭,我也没法断,明天,不,后天,我派人上地头丈量一下,再给你们断。”“老太太,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哎,您别哭,您别哭。来来来,先扶老太太下去,给倒碗温吞水,让街口茶馆王妈妈过来陪老太太聊聊,等她情绪稳定了再说……”
每当符龙芝断案,余大成便站在一旁观看,符龙芝也不管他,衙役百姓都以为他是师爷,更没人管他。这些天看下来,余大成深觉这个澳宋县令算是个难得的好官了。各种规费一概没有,百姓从告状到结案不花一分钱,符龙芝对百姓说话也和气,更不随便动刑打人,就算要打,也要先说清楚是伪造文书还是欺诈钱财,总要拿出证据,让被打的人无可反驳。余大成不禁想起了二十八年前自己刚考中进士的时候,当时他也是意气风发,一心想当个青天大老爷,没想到直接进了兵部,天天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后来终于外放巡抚了,却发现自己对政务其实一窍不通,想当清官还做得到,可想要当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就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眼前这位假髨县令飞快地处理事务,余大成又想到了《三国演义》里凤雏半日断一县百日积案,这位符县令恐怕是没有凤雏的大才,但是却有一份无私的公心,靠这一点,断这些县中小案也就不在话下了。过去那些豪绅贿赂官府、沆瀣一气的把戏在这里一概行不得,哪怕是豪富之家,也欺压不了无立锥之地之人。同时也不是谁穷谁有理,一切皆要依法度而行。
“久闻髨人廉洁,假髨尚且如此,真髨又该如何?”岳武穆有云: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澳洲人的文臣他已经见到了,确实不爱钱,澳洲人的武臣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既然能把官军打得如此狼狈,连孔有德都怕他们,大约也是不惜死的。如此看来,澳洲人的天下要太平了,大明朝的天下可就要完了。余大成不是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这种念头也就在脑海里过一下便算了。大明朝的天下完不完,他做巡抚的时候尚且管不了,如今成了流配之人,更加管不了了。余大成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远在南直的家人,虽说一时半会儿南京还不至于有战祸,但是他为官二十余年未尝妄取于民,家中实无多少余财,只怕生计是要困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