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打架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3055 字 | 编辑本页

“通”地一声,有人狠狠地敲了一下项天鹰的门,接着是急促地拍门,项天鹰还没说话,外面有人喊:“项老师!学生打架了!”

晚自习的课间,甘粕右卫门正捧着一本《甲阳军鉴》看得起劲,这是项天鹰特意托平秋盛从日本搜罗来的书之一。忽然,有人“当”地狠敲了他的书桌一下:“小日本鬼子!”这是从某个已经被项天鹰禁止踏进学校一步的皇汉元老那里学的词,“你敢欺负我们潮汕人!”

甘粕右卫门急忙把书收进书桌,看周围有七八个男生,隐约记得似乎都是四班的,和那天欺负吕琴的陈招弟一样,都是潮汕籍归化民的孩子,领头的那个叫黄伯涛,父亲是国民军的小队长,是学校里潮汕学生的头。他心里虽然害怕,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她们先欺负吕琴的!”

“要你多管闲事!”一个男生推了甘粕右卫门一把。这时,一个和甘粕右卫门同班的男生喊道:“嗨!四班的来我们二班打人了!”

另一个男生喊道:“甘粕昨天可是替我们山东人出头,我们可不能让潮汕佬欺负了!”这个男生叫吕原,和吕琴一样是吕家寨出身,但是是真正的吕氏族人。他这话一出口,二班的十来个登莱籍的男生都聚过来了。这下没人顾得上甘粕右卫门了,黄伯涛和吕原扯着嗓子对骂,但是都不会拿“新话”骂人,只能用家乡话,虽然互相之间谁也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吕琴见事情不对,急忙拉着另一个女生去找班主任了。

项天鹰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被警卫分开了,教室里凳倒桌翻,一片狼藉。两边的学生见首长来了,谁也不敢说话。项天鹰先问黄伯涛:“你们上二班来干什么?”黄伯涛哪敢回答,吕原抢着说:“他们来我们班打甘粕。”项天鹰扶了扶眼镜:“问到你你再说。”

其实不用问,靠猜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项天鹰对学生打架倒不在乎,他自己上学时也不是没打过,以班级为单位打架,也是正常现象,他恼的是学生按籍贯组织起来打架,他有心处分一下黄伯涛他们,却担心被理解为袒护山东人打击潮汕人。尤其是元老们的“新话”很明显是北方口音,他自己更是个东北人,在大连住过几年,口音里带着胶辽官话的“海蛎子味”,更容易让人往这方面联想。项天鹰背着手走了几圈,长出了口气:“受伤的去医务室,其余人把教室恢复原样,明天让你们家长都来一趟。”

甘粕右卫门的胳膊划了个口子,到医务室上点碘酒,包扎一下就好了。吕琴守在医务室外,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去:“怎么样,还疼吗?”甘粕右卫门咧嘴一笑:“没事,一点都不疼。”

归化民教师都知道,这位项首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连别人喊他“首长”都不喜欢,一直让别人叫他“项老师”。可是这一次,项天鹰阴沉着脸,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归化民教师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

项天鹰把名单往桌上一拍:“开学分班时我说过,要尽量把籍贯相同的学生拆分到不同的班级。学生中山东人和闽南人最多,其次是浙江人和客家人,潮汕学生就这么十几个。可是一、三、五这三个班一个潮汕学生都没有,潮汕女生都在二班,男生都在四班。我知道,这是你们上周才调动的。当时我忙着自己的书稿,没急着管这事,这是我失职,刚才我已经拍电报向文化科学相胡青白检讨了。至于你们……”项天鹰一瞪眼,“我知道你们自己是不会吃饱了撑的出这种馊主意,说吧,谁让你们干的。这次只有几个学生受了点轻伤,咱们还能扛下来,要是真出了人命,咱们全得卷铺盖滚回临高接受审查去!”

陈奇十分紧张,他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女儿又惹祸了。虽然这次要见自己的项首长和他早就认识,平时说话和气,好开玩笑,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不掌什么权,可再不掌权那也是首长。陈奇原本是刘香手下的外路掌柜,但并不是跟着刘香一起“投髡”的,当初伏波军横扫金厦,摧枯拉朽一般扫平了郑芝龙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他就认定以后这大海上肯定是澳洲人的天下了,所以刘香窝在潮汕一带的时候,他就直接带着自己手下的十几条船开到高雄投了澳洲人,之所以来高雄而不去香港,是因为刘香在珠三角势力不小,保不齐在哪里还有暗探,抽冷子来个暗算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奇是比较识时务的,来到高雄之后直接交出所有船只加入了海军,现在也做到了海军上尉。刘香到香港投降的时候,他着实后悔了一阵,早知道大掌柜也要投髡,自己何必做这个恶人。不过随着大陆攻略的展开,陈奇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大明朝的官兵连他们这些海盗都打不过,在澳洲人面前,他们就是一帮待净化的劳动力资源。陈奇估计,再有个十年八年,元老院就该打进北京城了,澳洲人重旧情,肯定亏待不了自己。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偏偏在这个时候犯澳洲人的忌讳,要是得罪了元老,自己这个当大宋开国元勋的梦想可就要泡汤了。

眼看着在座的十几个当爹的,清一色都是自己的潮汕老乡,陈奇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项首长不会是要收拾我们潮汕人吧?旁边的黄渠说:“老哥,这是咋了?孩子惹了事,先生打手心罚跪也就是了,干嘛把我们都找来。”陈奇说:“许是之前你把我们潮汕孩子调到一个班的事吧。”黄渠说:“我也就是想让我们孩子抱个团,不让人欺负,这高雄总共也没几个潮汕人,除了福佬就是山东棒子。”

项天鹰推门进来,团团一拱手:“诸位,不好意思,来晚了。”学生家长们急忙起来还礼,项天鹰说:“劳动各位了,听说各位还有请假来的,真是对不住。七哥,上回跑济州那趟还顺吧。”

陈奇急忙说:“托福,一帆风顺。”他本名叫“陈七”,“陈奇”是当了归化民之后才改的名字,所以项天鹰也就叫他“七哥”。项天鹰拿起一只碗给自己倒上水:“老黄,老林,听说你们两个把房子买了,在哪儿啊,孩子上学方便吗?”

项天鹰和十一个家长挨个寒暄了一遍,他常做调研,和很多学生家长都认识,哪怕不认识的,也没话找话问一句“XX 在家表现怎么样”“最近忙不忙”之类的闲话。本来都以为他要开始说正事了,不料他话锋一转:“七哥,老黄,你们都是潮州揭阳县的人吧。”陈奇说:“是,我们都是揭阳人。”项天鹰说:“那你们猜猜,我是哪里人氏。”

黄渠说:“首长自然是澳洲人了。”项天鹰说:“澳洲人也是从中华去澳洲的嘛,去澳洲之前呢,你们猜猜我是哪里人。”陈奇说:“这可就猜不出了,听首长的口音,恐怕祖籍是山东辽东一带的吧。”

项天鹰说:“算是猜对了一半吧,我祖居南直隶苏州府吴县,是我爷爷那辈才逃荒到辽东。”一个家长说:“这可奇了,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苏州更是天堂一样的好地方,怎么反倒要往辽东那苦寒之地逃荒。”项天鹰说:“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就是这人间天堂里,也少不了路倒。高雄这里有不少浙江人,都是打从杭州过来的,鱼米再多,也是官家老爷们收了去,吃不到我们老百姓嘴里。我爷爷刚会走路就跟着我太爷爷在阳澄湖里打鱼,一年辛苦下来,反而欠债累累,打鱼都让渔霸拿走了,我们一家只能吃螃蟹果腹。后来我太爷爷没了,我爷爷在家乡实在过不下去,就一路要饭往北跑,一直跑到辽东。虽说是天寒地冻,可是那里地少人多,只要肯卖力气,还是能吃上碗劳碌饭,我爹就是在辽东出生长大的。可是吧,这贪官恶霸哪儿都有,哪里都没有本分人的活路。不合欠了一个姓王的大户的阎王债,倾家荡产,东挪西借,好不容易还上了钱,想着再不佃他家的地了,谁道那王老爷翻脸不认账,不知从哪又变出一张欠据来,硬说我家没还钱。我爹一怒之下伤了两个逼债的狗腿子,这良民是做不得了,便又背井离乡逃了出来,这一逃便逃到了澳洲,娶了我娘生了我。我们每个澳洲人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事,都是九死一生流亡海外的。”黄渠说:“这高雄几万百姓,个个都是在家乡没了活路的,若不是元老院收留,恐怕大半都已经是路旁白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