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七)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618 字 | 编辑本页

“爹!爹!我不嫁!我不嫁!”

“荒唐!嫁不嫁人,由你说了算!?给我进去!”

苗润恼怒地连打带骂,把苗世英关进了她的房间。苗世英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被王吉昌给逼的,可是她不愿意,她一百个不愿意,为什么要拿她做筹码?她又做错了什么?苗世英哭喊着,晃着已经被锁上了的房门,哀求着,期盼着爹爹能够回心转意。

“小英,王家也是大家族,你能嫁过去亏不了你的。王吉昌已经休了夫人,你就是她的正室,以后的日子好着呢,别不懂事,啊?”苗润觉得如此对待女儿有些过分,可他也是没办法了。虽然济南祁掌柜仗义出手苗瀚又以冬季用炭为要挟,逼迫王吉昌放了苗大老爷,可苗家还是被官府狠狠刮了地皮,被榨了大量钱银也被迫答应给王吉昌两成份子算入股,苗世英也成了他王家十二少的续弦夫人。

临高炭行第一批自产的木炭终于出了窑,虽说质量比不过全套澳洲工艺的儋州庆和炭厂,但是苗瀚觉得和新城本地的几个小炭窑比起来,无论是品相还是烧劲,那可真是甩了不止一条索镇大街出去。不过苗润和苗瀚都高兴不起来,这批木炭是王家的订货,赚不了几个钱。淄川焦家的煤炭被祁掌柜全数要了去,王家便只能本地取炭了。王吉昌倒也信守承诺,既然拿两成份子自然不能做事外人,出资按照苗瀚手里的图纸挖第二座炭窑,而作为苗世英的彩礼,第三座炭窑也在动工——三座大炭窑足够撑满整个新城县,这个冬天可能赚的盆满钵满。

“可这是我卖女儿的钱啊……”苗润痛哭着,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祁掌柜想劝导,可是别人家的家事,如何去劝?自己没有请示澳洲人,擅自掺和进了地方势力争端中,虽然从中为山东的据点谋到了充足的炭源和粮源,联络站也定好了,可毕竟是没有请示擅自行动,澳洲人的反应还未可知。在祁掌柜看来,澳洲人毫无疑问有进入山东的野心,可是他也知道现在只是偏安琼州一隅而已,即使打算扶植苗家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连他都能看出来王家比苗家更有利用价值,何况精明的澳洲人?

“爹!我不嫁!我誓死不嫁!你要逼我,我就去死!”苗世英凄惨的哭喊着。

“你敢!?你看我打不断你的腿!?”苗润愤怒的踹了一脚门。

“爹……女儿求你了……求你了……”苗世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哭的无助而凄凉。

“刘妈!刘妈!伺候好小姐!现在她是王家的媳妇了!”苗润愤怒地喊着,仆人早已吓得浑身哆嗦,急忙称是。

苗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深深地自责着。如果不是他要苗世英那天去炭行帮忙,又怎么会被王吉昌见到?如果不是他执意要上什么水力坊什么新式炭窑搞什么“师夷长技以自强”,又怎么会被王家盯上?如果不是自己从小和王吉昌称兄道弟,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苗三掌柜,此事并不是你的过错,是世风日下……非你之过。”祁掌柜看着苗瀚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看透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一欠身,行礼安慰着。

“谢祁掌柜……今日之事,苗瀚感激祁掌柜出手相助。”

“既然是生意伙伴和朋友,不必言谢。”

苗润抹着泪,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祁掌柜大恩,苗家必知恩图报。”

“言重了,二位掌柜……还是没能阻止此事发生,令千金……祁某惭愧……”

“无论如何,如果没有祁掌柜相帮,只怕……其他的,天意如此……”苗润无力地长叹一声。

“何为天意?不过是无治之人尸位素餐!”祁掌柜恰到好处地拱了一下火。

“好了……兄长,我们答应为祁掌柜办一处外庄,带他去看看吧。”苗瀚知道澳洲人对大明上下是完全嗤之以鼻的,许多投髡的所谓“归化民”也是如此。在临高待久了,苗瀚当然亲身感受到了澳洲人治下和大明治下的不同,深以为然,不过这话还是不要在家里说得好,急忙岔开话题。

“对……对……祁掌柜赎罪……在庄北有一处我的宅院,前后两进有左右厢房,院内有水,临河傍路,我想祁掌柜做外庄是再合适不过了。”苗润擦了擦眼泪,说道。

“如此,祁某得罪了……今日身上已经没有了票子,改日把租金全额付上。”

“不必了,权作我苗家对祁掌柜的感谢。”

“如此……就叨扰了……”祁掌柜深深地行礼,心情也低落下来。

这轮交手过后,王吉昌对苗家又殷勤起来,也许是觉得此前自己做的事太过了,除了送来大量的彩礼,还额外给苗世英送来了很多好玩意,金银首饰自不必多说,许多少海轩才有的新鲜东西也就是每天一送,什么包着铁皮的水晶镜子,人照上去活生生的而且要比铜镜清楚的多,还有什么“广东胭脂”、“琼州香皂”,整个新城甚至整个济南府都只有德隆贸易行下的店面才有的买,价格更是高昂,这一块“清香型”香皂能买一头驴子了!除了大献殷勤,王吉昌还用父亲酒庄的一成份子付给苗家,在乌河畔又扩大了水力坊,粮油分开,大有和苗家合作大干一番的架势。而王家的大老爷呢,听说了族侄似乎干了些出格的事情,但还算处理的颇为精妙,大家算是握手言欢还成功和苗家结了亲,实在是大喜事,不禁对王吉昌刮目相看起来。

既然是“抢”来的亲事,自然是宜快不宜慢。王吉昌亲自操办,又是找人算日子又是翻新自己加的寨子,知道苗家一定虚与委蛇,王吉昌也就厚着脸皮亲自送帖下礼等于是推着苗家向前走。终于到了娶亲的时候,整个新城几乎都张灯结彩了,听闻王家十二少娶了苗家二少家的女儿,临淄、长山、淄川、邹平、高苑、青城甚至济南府的亲朋和合作客商都来捧场,鞭炮声从一大早就响个没完,贺喜的礼品几乎堆满了十二少爷的宅院。按照新城的礼数,整个仪式从早忙到晚,也把人给折腾的够呛。

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也有的就不仅是愁,也许是“仇”。

“这个小贱种……”秦氏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年靠着风情万种傍上了王家十二少,原本以为自此成了凤凰没想到一夜之间被扫地出门,这个苗世英什么样?竟然把王吉昌迷得神魂颠倒……她秦氏可是正房啊!结果……被休了以后,王吉昌赏了秦氏一处寨子,现在她站在楼阁里听着外面吹吹打打,恼怒地把茶盏摔碎在地上,四周的仆人都哆嗦着跪了一地。

“都起来!”秦氏把茶壶也愤愤地摔碎了,仆人更加不敢动了。

“王吉昌……我伺候你十几年……好啊,现在我还不如一个小贱人!”秦氏恶狠狠地咒骂着,哭泣着。毕竟休掉了正妻让别人入了正房,这事不是后无来者起码也是前无古人了。“续弦夫人”通常可是指的前妻已故,几时听说过修了正妻续弦的?这岂止是侮辱,简直就是诅咒啊!

“小姐……”一个丫鬟大着胆子说话。

“什么小姐,早人老珠黄,都看不上了……哪比得上那苗家千金……”秦氏挖苦着自己,怨冤交织着,哗啦一下掀了桌子。

“小姐,老爷对你是有情的,一定是那苗家小贱人勾引老爷!小姐不要伤心了……”丫鬟安慰着自己的主子。

“对……对……苗家!你们欺人太甚!我要你们好看!”秦氏咬牙切齿着,看了看身边的仆人,踢到了几个,怒吼着。

婚房挂着红色的锦缎,点着红烛,门前墙壁和立柱上到处都是大大的喜字。外面人声嘈杂,屋里却十分安静,只有新娘子的抽泣声。苗世英一身红裙红鞋红盖头,坐在床上等待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自己……可是没有答案。她明白要救爷爷,明白要保苗家的平安,可是……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份可以随意丢弃的筹码吗?没有人能来回答她,就连她的二叔也没有回答,甚至还帮着父亲狠心的把她卖给了王家……苗世英快压抑不住自己的哭泣了,狠狠地一把拽下盖头,也不管泪水把脸上的妆冲花了。

“哎哟,新娘子可不能哭哇,冲了喜啊!”侯在屋里的两个老妈子急忙上来七手八脚地补妆,劝解着,“苗家小姐,嫁就嫁了吧,您是正房,十二少爷亏待不了您的,何苦呢……”

“你们都出去!”

“小姐,听老奴一句劝……”

“出去!”苗世英一脚就把一个老妈子踢倒在地。

“好好好……我们出去候着……大小姐,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们这就出去……”

门大开又重新关闭了,苗世英伏在床上放声哭了出来。外面宾客们把酒言欢的笑声,还有吹吹打打的乐声,每一个都是那么刺耳,就像是一张张嘴在嘲笑着自己。不……不能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苗世英绝望地哭着,被家人出卖,被世人耻笑,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渺小,平日里周围的人宠着自己、敬着自己,都是假的!不……要逃出去!要逃出去!苗世英狠狠地坐起来,她要逃离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去哪呢?苗世英突然想起来二叔说过的那些澳洲人,琼州府的临高,那里的女孩子们和男孩子们一样,都会读书上学,没有人逼婚,男女平等……二叔还和父亲说过,济南那个祁掌柜八成就是个髡贼,或者是澳洲人的手下……对!去济南!去找祁掌柜!去临高!

苗世英站起来,坚定地脱去了外衣,把这恶心的红礼服团成团,又把床上的杯子拉开,把衣服团塞进去,做成了有人在睡觉的模样。接着她把头上的发簪什么的全部扔掉,又从床纱上撕下纱条,把宽松的内衣的袖口、裤腿和腰间全部系起来。马上就要离开了,身无分文,连身衣服都没有……可是苗世英决定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婚房是在王宅后院楼阁的二楼,后面就是院墙。大部分窗户都是面向院落的,此刻圈子里全是那群肮脏的食客。有一扇窗户朝向后面,面对着街道,这是许多宅院后门的巷道,行人不多。只是……苗世英打开窗户,发现二楼离地面太高了,离院墙也有一定的距离。苗世英迟疑了一下,她必须准确的跳到院墙上并且挂住,否则一定会摔伤的……可是……女孩子本能地退缩了。

“小姐,小姐?”门外的老妈子又回来了。苗世英心一横,踩上了窗台。

“小姐,别哭了,老奴给您补妆,小……”老妈子端着脸盆进来了,却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了敞开的后窗,顿时脸吓白了,脸盆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溅了一地水。

“干什么呐!?”一楼正在记账的师傅冷不丁被浇了一头水,抬头骂着。

“新娘子逃啦!新娘子逃啦!”老妈子尖叫声惊呆了整个王宅。

苗世英结结实实地在院墙上撞了一下,胸口疼得厉害,也许是骨头断了。可是她顾不上了,一边哭,一边往前飞奔着。每一步颠簸都刺激着胸口剧烈疼痛,疼得她一身冷汗。可是她咬着牙,绝不停歇,绝不减速。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自幼长在货栈上,知书达理可不代表是个文弱小姐,脚力快的很。等王家人如梦初醒追出来的时候,苗世英早就跑到了新城大街上,直奔城门而去。

“逃婚啦!逃婚啦!王家逃婚啦!快追啊!”街上有人喊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帮自己却都去帮王家?为什么不帮自己?苗世英顾不上委屈的泪水和满墙的愤怒和不解,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躲开了要抓住她的几双手,眨眼间就飞奔出了城。

“快追!快追啊!”王吉昌也顾不得新郎官的模样了,有些狼狈的带着人跑了出来,急得直跳脚。

苗世英忍着胸口的疼痛,踩着城外的青草,穿过一片树林,又跨过一条小河,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每一次呼吸好像都被人勒住了胸口似的,喘不动。脚下越来越软,视线越来越模糊,苗世英挣扎着继续往前跑,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对她而说无关紧要的地方。可是脚步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软,慢慢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并看不见,断裂的肋骨扎穿了她的肺叶和横膈肌,大量的血液压迫着肺部,让她渐渐窒息。

“好啊,让你跑!”

肩膀突然遭到一记重击,苗世英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上,她已经哭不出声了,挣扎着撑起肩膀,又一记重击下来,她再也爬不起来了。苗世英放弃了,静静地趴在泥土芬芳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让你跑!让你跑!让你……”追上来的家丁似乎刚刚挨了俩耳光,怒气冲冲地踢了苗世英两脚,可是地上的女孩全无反应。家丁懵了一下,凑近了一看,刹那间全没了血色。

“死人啦!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