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二十四)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324 字 | 编辑本页
张枭凑在显微镜上眼神两路左右开弓,左手调着目镜和物镜,右手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计算着。这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有二百多人入院了,显然这仅仅只是第一轮爆发,而随着疫情的扩大和复燃的出现,后面还会有第二轮、第三轮爆发……张枭皱着眉头,他手里的资源还不足与覆盖整个崖州城,即使自己夸下的海口——只管州城周围 2000 人的死活,即便如此药品也并不太充足。为了节省用药,不得不冒险采用青蒿栓三日疗法——这样是要冒着极高复燃危险的。好在目前所有的元老们都平安无事,即使有些副作用,大家还是坚持服用着防疟药物,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截止到目前,疫情的发展和预想的差不多,已经入院的二百多人半数以上是恶性疟。尽管他和张琪使劲了浑身解数,依然死亡了十余人。夏天炎热,尸体不能久存,陈洛专门画了一片荒地建立了墓园,以“消灭毒虫”为名推行火化,倒也顺手推行移风易俗了。
突然爆发的疟疾大流行,给了崖州那些被前一阵“两白一黑”战争折腾的元气大伤的乡绅大户们希望,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物价又有上扬的趋势。为此陈洛数次致电临高,甚至直接向马千瞩发去了私人电报,痛陈一旦出现反复就意味着崖州已经初步建立的新秩序将付诸东流,而且这将是对元老院威信的一次沉重打击,助长乡绅大户们的嚣张气焰。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脑子里还认为元老院与过去任何一个朝代一样,通过出让基层治权以换取社会平安。他们对崖州前委此前一系列政策的理解,最多也没超出“杀富济贫”的范畴,仍然在做着为一方势力的春秋大梦。在此前乡村改造、防疟防疫工作上的阳奉阴违、拖拖拉拉便是此种心态的一大体现,必须坚决地、以雷霆手段给他们俩耳刮子。
“能直接来硬的,就不要讲道理。”作为坚决的威权主义者,陈洛也是五道口王局的信徒。
最终,中央政务院协调工业和农业部门,从储备粮、储备盐中又挪出了一部分,为崖州继续进行优质盐粮倾销作物资后盾。为了尽可能挤出更多的“两白”冲击市场,原本在琼南战役中作为海军第三远征队后勤基地的儋州,已经把三分之二的库存补给交由崖州方面处理,战士们吃草地干粮,就能多出一份糙米进入市场。反正琼北治安战早已结束,陆军第三营已经回临高归建,儋州仓库里的东西闲着也是长毛坏掉,不用白不用。
而除了这“两白”,原来的“一黑”铁器在崖州的表现并不好。崖州是一个奇怪的城市,生产力水平底下却物价奇昂,人口不多却拥有过多的城市非农业人口。大量的人口存在于工商领域,而崖州最大的手工业——棉纺业,比之黄道婆时期并无多大进步,大都是家庭式的、单人操作的木制机器。这就导致对铁器尤其是铁制农具需求并不旺盛,在满足了几个国营农场需要之后,“一黑”远不如“两白”战果丰硕。为此,崖州前委经过讨论,也征求了友情客座前委的张枭和张随便的意见后,“两白一黑”改成了“三白”——粮食、食盐、棉布——用棉布冲击市场,摧毁崖州现有的家庭式棉纺作坊,从而建立集中化的大型手工工场。
这其中当然有陈洛的小算盘:崖州如果不想和旧时空一样,变成三亚市崖州区,那就必须要有自己独立存在的意义。毕竟区区四十公里的距离,不可能永远都是分割三亚和崖州的理由。但同时,如何又能避免和三亚出现利益冲突,不至于双双成为元老院两犬相争把戏的牺牲品,能和三亚利益互补便是最好的出路。而崖州几百年来的特色——棉纺业,便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突破口。首先,三亚铁矿、城市建设、军港建设等等工程,集中了大量的奴隶、归化民和土著劳工,对棉布的需求很大。现在的需求,都是要绕过大半个海南岛从临高运来,费时费力、成本高昂。如果就近从崖州补充,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都要方便得多。第二,崖州的棉纺业如果发展起来,不但能供给三亚,还能供给临高甚至整个元老院的统治区——发动机行动已经迫在眉睫,为难民准备的衣服,哪怕就是当年检疫营那样粗制滥造的“口袋服”,也已经让坯布的缺口越来越大。伏波军又推出了元年 C 式、亦称作“1631 式”军装,芳草地近四千名学生的校服,数万名工农业工人,几千人的归化民干部等等等等……临高那可怜巴巴一根独苗的纺织厂已经是疲惫不堪,急需有人分担压力。
“如果要建立大型手工工场,现在的崖州纺织厂的位置——王家大院,就显得小了。”工业老张一边指挥自己的徒弟拼装机器,一边说着。
旁边,陈洛抱着胳膊,看着工业老张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回身吩咐道:“陈璐,去给同志们打点水。”
“还是老陈好啊……”工业老张一边拍着马匹,一边检查着徒弟们的劳动成果,皱了皱眉头,自己亲自钻了进去,拿着扳手又敲又拧。
在陈洛眼前,是一台全新的机器,看上去……实在是很难联想到这是一台纺织机器。外观上看,就是一张巨大的一人多高的四角桌,里面有纵横交错的木头杆子、大大小小的齿轮、铁丝这里拉一道那里缠一圈,不懂行的人实在是看不明白其中的道道。陈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一个拉杆,拉了一下,机器下面传来工业老张的惊呼:“草草草草,你要害死老子啊!给老子放手!”,吓得陈洛急忙把拉杆回归原位,不敢动了。
“这是个啥东西?”陈洛好奇地问。
“人力提花机。”工业老张松下一块螺钉,只会徒弟在另一个地方装好,原来是装错地方了。
“这是个啥玩意……”
“一种传统纺织机,我特地给你研究过……你的这个提花机是一个阉割版,其实真正的提花机也就是综板比较多而已。”工业老张处理完了徒弟的失误,从机器里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结果陈璐递过来的水杯满意一口,然后侃侃而谈着,“先看这个普通织机,中间白色的类似筛网一样的东西。那个就是综……普通织机有两个综板,交替上下,提花机有多个综板……普通织机的综板是一上一下用脚控制的……提花机在一次梭子穿梭时,每个综板的上下状态是打孔纸板控制的……只要知道传统织机怎么用的,就不难理解提花机,提花机就是一种自动控制的机器。靠卡片存储花纹,区别在于传统提花机是人力提花,工人根据顺序提花……提花机变成了穿孔卡片……”
“啥意思?”
“普通织机的经线是两两交替编制的,所以是两个综板……如果 8 根经线一组,就需要 8 个综板。你可以控制 8 个一组的经线里每一根经线的上下交替……比如你要在布上织十六个汉字,那么就需要十六个综板……综板数量看作点阵的 X 轴可控,那么控制每个综板在一次梭子编织时的上下运动就是 Y 轴……”
“停停停停停……我也听不懂……你就告诉我最后的结果就行了。”陈洛被什么“踪板”什么“Y 轴 X 轴”什么“经线交替”说的头晕眼花,急忙摆摆手制止了工业老张的口若悬河。相比较机器原理,他更关心这东西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也就是“生产力突飞猛进”。
“这么说吧,英国曾经极大依赖于印度棉布。可是英国本土机器改善后,其本土制造的布匹千里迢迢运到印度后,比印度本土土布都便宜!想想吧!”工业老张脸上写满了成就感,“别的不说,你把崖州的棉纺手工业完全击垮都不是问题,我还怕你棉花不够呢!”
陈洛听着这话十分受用,所有元老们最戳 G 点的事情,除了打土豪外,就是各种“生产力的碾压,科技树的暴打”了,怎一个爽字了得。听到工业老张那也许带着夸张,但即使打个对折再扣个两分,结果也依然可观。陈洛心里憋着一股劲,好像等不及院子里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各类机器开工了——都是工业老张这些日子卧薪尝胆的杰作,各式各样的机器有的一看便知是作何用处,有的任凭怎么看也不明白其中一二三。按照工业老张的说法,这些机器将组成崖州纺织厂的第一条半机械化生产线,从最初的轧棉开始一直到最后坯布制成,平均下来可以用现有三分之一的人力提高大约三倍左右的生产力,一加一减里外里可就三倍都不止了!这还仅仅是一条线,将来如果增加到三条、五条甚至更多……只怕整个崖州的木棉都要被采成秃驴了。
“不过,我觉得这事也别都让你给揽活了。搞工业嘛,搞垄断是可以的,但是具体到生产上绝对不是一个厂子或者几个厂子垄断的。垄断的是利益,而不是谁去干这活……你一个崖州纺织厂打遍崖州无敌手,人家破产了的手工业者不恨你恨得牙痒痒?回头崖州也来个‘捣毁机器、尽复古法’,你也就上了元老院的头版头条了!”工业老张一盆冷水浇下来。
陈洛耸耸肩:“此前不是没人说过向土著扩散技术的事……这事吧……现在也没个定论,有说行有说不行。主流看法是自上而下的三级,元老院独资的工厂是最高级。元老扶植或者亲密关系的土著企业或者合资企业算第二级。其他的社会企业就算最低一级。三级,技术层层递减,但是规模数量层层上升。一级是引领和骨干,二级是基础,三级是社会保障……但是这不只是简单的技术转让,实际上还有社会改造。这方面,同样的,我也认为对应分三级。无法力量下乡的是最低一级,只要能压制住,不大规模死人出民变,按合理负担的要求出粮出工,就算合格,土财主可以留条狗命,以后还可以给个出路。可以力量下乡的,是第二级,清理田亩和人口,基层建立公社,把农民按照计划打乱编入生产队或者移民。最高一级是实控的城市和重镇。全面推开近代化政府体制,文教卫警税一个不少,起码有到完小的教育体系。城市从公社吸纳人口,公社随着政权下乡的进度从旧时代农村吸纳人口。滚动式发展。”
工业老张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陈洛的意思:“我们三级工业对应三级人口管理模式。基本上,除了城市里有一部分体制外流动人口,大部分我们能实控的人口都能做到人人有‘单位’。而且这个单位是深入你生活。不仅和你有关系大概率和你身边亲属也有非常密切关系。再说这个模式,历史已经证明了在社会不是特别平稳的时候,有非常强大的安定作用。”
“所以,只要能够落实下去……破产的手工业者不会没有出路,应该也不会重蹈雷州糖业的覆辙。但是……也难说……但不管怎么说,咱们不可能为了照顾什么‘休养生息’而一直处在低下的封建社会,不然我们来这做什么?”
“嗯……说的也是……”
陈洛看到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台新的机器过来了,退了两步给他们让开道,看着机器被安装在了车间里:“纺织纺织,重点是织,但根基是纺……纺上不来,织也织不出多少……现在有了这第一条完整的机器生产线,什么时候能开工?”
“先试运行一个月,都是些人力机器,对工人的要求还是高……一个月内保证棉花充足,接受高的吓人的次品率,还有机器随时可能报废……一个月后,应该会看得到惊喜。”工业老张笑着,又压了一口水。
“行吧……设备问题你看着办,原料问题……应该也可以。拿下崖州后所有的木棉产业基本都控制了,瓦郎寨市场还有许多黎区棉花供应,我想应该没问题。你就放开了干,次品布也没什么,发动机难民来了有衣服穿就不错了,还想穿品牌啊?再不济,拉到临高造纸去!”陈洛信心满怀,“张枭那边防疟搞得风生水起,咱们这边社会改造也不能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