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十八)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925 字 | 编辑本页

聂义峰坐在藤椅上,一边看着部队出现疟疾症状的报告,一边让自己的勤务兵给自己理发。参加围剿东哈黎临出发前忘记了理发,一趟跑下来后头发已经能扎到耳朵了。过去经常听妈妈说自己小时候只要头发扎到耳朵就会感冒发烧,每次都灵验……聂义峰就这么养成了绝不让头发碰到耳朵的习惯,即使来到了新时空也保持着这个习惯。

“好了,指挥长。”勤务兵并没有正经学过理发,属于实践出真知,别的发型理不了,伏波军式小寸头那是十分熟练了。

“好,谢谢。”聂义峰点头致谢,拿毛巾擦了擦有些刺痒的脖子。澡是不敢洗的,胳膊上被火药燃气烫的伤还没有好。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床铺,上面挂着从 21 世纪带来的蚊帐,这是元老军官的特供。住在崖州城里的元老更方便,他们有这个时空常见的“床帐”,其实起的也是蚊帐的作用,“帐”字便体现了二者的共通和传承之处。可是广大的普通官兵、普通归化民就没有这个待遇了,他们只能依靠并不太靠谱的土造蚊香来夜间驱蚊。要是搁在以前,聂义峰一定会上蹿下跳地质问为什么不给他的士兵提供蚊帐,可是现在他不会再这么拉仇恨了。一方面聂义峰也渐渐习惯了元老处处有特权的日子,另一方面他也渐渐明白,许多旧时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并不是嘴皮子一碰凭空变出来的。

今天的报告,海军第三远征队共有七个人出现了打摆子的症状,被紧急送往了检疫营——原本作为归化民净化之所的检疫营,已经被张琪改作崖州中心医院。当然,这只是个牌子,这个听上去像个三甲级别的所谓“医院”软硬实力充其量村头卫生室水平。目前出现疟疾症状的八十多人全部住在这里。

“打药驱蚊咯!”外面传来喊声,聂义峰整理好军装走了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许多战士和工人提着铁皮桶或者木桶,用小勺子往犄角旮旯、花草灌木里洒着药水。百仞总医院发来电报介绍了几种土造灭蚊剂的配方和制作方法,陈洛马上组织人几乎搜刮光了崖州城所有药铺的相关药材,配置了十几吨灭蚊药水,满城洒着。疟疾暴发流行,除了“拦头”——积极治疗外,还有断尾——积极灭蚊。但是土造灭蚊剂的效果可想而知,众元老们一次次吐槽“要是有枪手就好了!要是有雷达就好了!”,是啊……要是有这就好了,要是有那就好了。快要被 1630 年大胜利冲昏头脑的元老们现在突然发现,他们是这么的脆弱,小小的蚊子就把他们治的是焦头烂额。

聂义峰现在担心的不只是留在崖州的部队,还有分兵感恩和昌化的两个连。这两个县有没有发生疟疾?部队有没有人员感染发病?黎明是东哈黎,自己也得过疟疾,昌化离儋州和临高也近,因此海兵二连聂义峰并不担心。可是驻扎感恩的轻步兵连,聂义峰就不敢说放心了……发电询问之后,两个连都报告一切正常,至少暂时是一切正常。聂义峰严令他们做好防疟准备,陈洛也向昌化工作队和感恩工作队连发数封电报,通报崖州的情况。

总的来说,疟疾疫情和聂义峰概念里的并不太一样。记忆中能称得上“疫情”的就是当年全中国都谈之色变的非典了,那年的小聂甚至被身为医生的母亲亲手隔离在了病房楼里,因为当时小聂就是那么不赶眼神偏偏在出现疑似病例的时候去给妈妈送衣服……于是就在病房楼里住了 21 天。那些日子,电视上紧张兮兮,出门风声鹤唳,大大小小的医院里几乎是草木皆兵。可是疟疾比起来,至少是本时空的疟疾疫情,即使加上了“暴发流行”的后缀,聂义峰却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紧张感与压迫感。人们一如既往地上工、吃饭,一如既往地走街串巷,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疫到来。张琪对其苦笑着解释,所谓“疟疾疫情”是按照 21 世纪的标准,如果按照 17 世纪的标准,这叫日常……尤其是海南,一生中不打几次摆子那都不叫人生。

即便如此,聂义峰还是把部队都派了出去协助进行防疟工作。崖州城的两千多人口相对集中,可怕的是乡村,即使经过集村并屯大大小小的村子仍然有五十多个。由于崖州国营木材厂建材供应不足和之前台风的破坏,大量集村而成的行政村还有很多村民住的是窝棚,村里卫生改造还没有落实到位,总之那就是活喂蚊子……可是造成这种情况,怪谁呢?似乎谁都是无辜的,无人可怪,只能怪这不长眼的台风和该死的蚊子。

“西南方,发现煤烟!”信号旗杆上,瞭望兵扯着脖子喊道。

炮兵部队按照固定的预案立刻开始部署,尽管大家都知道大海上的煤烟只可能是伏波军的船只,但是对方没有明确身份即视之为敌人。两门 12 磅加农炮揭开炮衣,炮手们在军官嘹亮的口令声中操作大炮做好了发射准备。

“解除警报……是自己人。”聂义峰已经接到过通报,一艘新型战舰在试航的时候会顺路捎来临高支援崖州的人员和物资。他向例行公事的岸炮部队下令解除战备,自己举着望远镜看着。他的 21 世纪望远镜要比瞭望兵手里的 17 世纪葡萄牙货给力的多,如此远的距离已经能隐约分辨是一艘黑色的军舰,还飘扬着带着蓝白条纹的海军旗,在滚滚煤烟中若隐若现。

“终于来了……”聂义峰放下望远镜,从口袋里掏出报话机,“陈洛陈洛,陈洛陈洛。”

“陈洛不在,什么事?”传来徐工的声音。

“临高来人了,已经到了崖州外海。”聂义峰报告。

“哎哎哎,来了吗?”许延亮加入群聊,“我这就派船!”

说话间,勤务兵跑了过来:“报告指挥长,电报……是……是叫什么‘901-2’发来的。”

聂义峰笑着接过来并没有看,肯定是这艘接近中的蒸汽船表明身份进行联络。他看到军港那边一阵混乱,一艘 037II 已经张帆出海了。

当 901 型炮舰的乌黑的身影进入崖州港时,所有土著全部目瞪口呆地如同掉了下巴,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只,即使西洋人的夹板大船比起来也要小一圈,船中央那黑烟滚滚的大烟囱更是超出了他们的世界观顶点。伏波军官兵们一个个也满脸大写着惊讶二字,蒸汽动力船只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在博铺和马袅见的多了,但是如此巨大一艘蒸汽动力的战舰……他们只耳闻过博铺的那艘“小铁船”。这艘全新的黑漆漆的战舰,在众人的目光护送下,缓缓进入靠泊航路,在充当拖船的长艇引导下,停泊在了已经准备好卸货的码头。

“快!先卸货!”甲板上,张枭顾不上晕船,大声吆喝着。船上的工人和水兵把一口口标准箱抬上甲板,码头上的人力起重机已经把货盘吊了过来,所有的标准箱全部整齐地在货盘上码放好,然后固定并蒙上网子。港口工人喊着号子,一起拽着粗重的麻绳,巨大的起重臂吊起满载的货盘,摇摇晃晃地向堆货区转动着。

“放跳板!补给作业!”

码头上也早已准备好了淡水、食品等补给,崖州并没有煤炭储备,想补充煤炭只能跑到三亚去再靠一次港了。

“谢谢你们!要不要到崖州同志们那里坐坐?”

“呃……算了算了……试航还要继续,再说了,你们这里也是焦头烂额了,我们就不来添乱了。”

“那好,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张枭一直等到所有货物卸载完毕,亲眼看着他们安然无恙地堆入货场,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和船上的试航元老们告别后,提着自己的行李走下战舰。张随便呢?他正在货物堆场上蹿下跳地吆喝着“轻拿轻放”,指挥工人们把一口口箱子装上牛车。张枭走过来后看着工人们确实轻拿轻放,满意的点点头,远远的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大高个子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张枭。”

“哎呀,盼亲人啊!”聂义峰和张枭用力握了握手,又和张随便用力握了握手,“张琪可是盼你们盼的茶饭不思了。”

“好,那我们也不客气了,走吧,去医院。”张枭一抬手,示意带路。

“好,走吧,医院就设立在原来的检疫营,我带你们去。”聂义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转身喊道,“勤务兵,通知许首长和陈首长,到中心医院来!”

一路步行前往中心医院,张枭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看得出来,崖州方面还是很重视防疟,一路上没有任何水坑和杂草,也没有什么垃圾,很多地方都有填埋的痕迹,应该是台风后填积水留下的。可是这样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疟疾流行的可能性,生产力水平达不到,很多工作与其说是聊胜于无还不如说是一旦出事能有一丝心理安慰。走着走着,张枭看到公路上拐来一辆小马车,上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张琪!”

“这是第九十个了。”张琪也不客气直入主题。小马车上,除了她和护士,还躺着一个孩子,正裹着厚厚的被子一个劲的打着寒颤。从第一个病例出现,短短数天仅崖州城内就出现了九十个患者,那乡下的情况可想而知……张枭皱着眉头不说话,和大家一起疾步向中心医院走去。

“好了,同志们,咱们热烈欢迎临高来的张枭和张随便同志加入我们崖州前委。”会议室里,陈洛尽量让自己一副信心满怀的气场,“现在大敌当前,我也不废话了。我先介绍一下情况,截止到今天,崖州城内共有 90 人出现打摆子症状,由于缺乏检查手段无法确定是哪类疟疾,不过治疗一直在进行,暂时也无人死亡。但是张琪判断更大规模的集中发病还在后面,特别是各乡村。现在的问题上,我们的人手不够,特别是干部不够,执行力难以深入到乡村。除了崖州城周围的乡村能落实我们的防疟措施,距离远的村子便顾及不上了。”

“崖州城和周边附属的村子,总共多少人?”张枭问。

“超过两千人。”陈洛回答。

“把你们的人手都收回来,重点保证这两千人,争取把死亡率降到最低!”张枭说道。

“可是崖州有一万七千人啊!其他一万五千人怎么办!?”陈洛一惊,其他元老们也面露不满。

“呃……我说……张工……这是不是有点……”张随便发现气氛不对,小心提醒。

“我是说重点保证这两千人,不是说只保证这两千人。”张枭没什么表情,解释道,“第一,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也做不了救世主。我们缺乏旧时空防治疫情的所有条件,自然也做不到旧时空的程度。第二,本时空的人,疟疾是他们的常态。换句话说,刨除身体素质本身外,他们对疟疾是有一定的抵抗力的,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击,否则的话海南岛上的人早就死绝了。所以,我们的救治对象,应当是对我们最有用的人。第三,哪些人是对我们最有用的?就是州城和周围附属村子,你们的行政力量能时时刻刻顾及得到,他们也就会成为最有可能纳入我们体系中成为正式归化民的人,这一点你们是本地行政元老,自然比我清楚。另外,我想强调的是——孩子。无论哪个时空,孩子都是最脆弱的一部分。疟疾爆发流行死亡率最高的就是孩子,因此一定要保证每一名发病的孩子都能得到有效治疗,而在这两千人之外,主要也是救治他们的孩子为主。”

聂义峰皱了皱眉头,总结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只救孩子,成年人听天由命?”

“是的。”张枭并不隐晦。

“可是……”张琪很不满意,要插话。

“除了救治病人,现在的灭蚊和改造要加大力度,不能只配土药水,土蚊香也要在州城和附近大量使用。所有的污水坑全部填掉,水田里可以饲养一些鱼和禽类,它们会帮助我们消灭蚊子。还有杂草,可以一把火烧干净,草木灰还可以当肥料。”张枭并不给张琪说话的机会,继续口若悬河。

“还有,百仞总医院抽掉了一批医护力量,但是不够。我们要从归化民或者土著中招募一些做事仔细的、识字的,紧急临岗培训,他们可以分担我们医护力量的一些压力,至少可以帮忙做简单护理。”

众人一阵沉默,在大家的概念里,“中央派人来指导救灾”,那基本上就是要发起总攻的节奏,结局必定是光明的胜利。他们完全没想到,临高来的大员直接就把这次防疟定性为了一种变相的“筛选”,被筛掉的人能活下来吗?也许吧,除非老天大发慈悲。

“我知道,大家还接受不了这样的防疫。可我要说的是,我们不是在 21 世纪的中国,我们所处的 17 世纪有自己的生存规则,我们即便想包揽一切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以我们的力量,能保证崖州城这 2000 人一个人不死,你我就是要上教科书大书特书被后世称之为英雄的人了!如果没有我们,原本能活下来的人也会按照原来的历史线死去,你们已经是改变了历史的大英雄了!”

“可是按照原来的历史线,崖州并没有这场灾难啊……”陈洛叹气道。

“很有可能只是没有记载而已。古代没有什么标准的概念,史书记载也是很有随意性,疟疾本身就很常见,很有可能当时根本就没把它作为‘疫情’考虑,不过是常见病突然多了而已。”张枭明白了,原来这帮人是担心自己成为招来瘟疫的大灾星而遗臭万年,便笑了起来,“你们放心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哪怕只救了 2000 人,就已经是改变历史的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