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十五)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461 字 | 编辑本页
在剿黎部队苦于亚热带雨林大山的**时,崖州也迎来了自“解放之日”起最重要的时刻,陈洛蓄谋已久的第三轮和第四轮倾销借着台风的余威开始了——台风就像是格式化一样,摧毁了崖州原本的社会秩序,为社会改造创造了非常重要的条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彻底打破原有的以地方缙绅大户为核心的工商网络。
随着崖州前委一声令下,西门市所有国营店铺同时挂出了“赈灾大促销”的招牌,把粮价一口气砸到了大户们收购极限之下。仅仅几天的功夫,粮价跳水式地下跌,已经到了和临高相差无几的程度——这个价位是崖州几百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在粮价的带动下,整个崖州的物价雪崩式的下跌。而与粮食挂钩的流通券却快速升值,一时间所有给崖州前委打工的人无论算不算是归化民全部乐开了花。士绅大户们则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没头没脑地团团转,因为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流通券,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购入新的低价商品,囤在手里的各种货物一下子成了卖了肉疼不卖就烂在手里的鸡肋。一时之间,不大的崖州城和过去一样也出现了一街之隔便是晴雨天的景象,只不过晴天雨天风水轮流转。澳洲人完全不按大户们熟悉的套路出牌,完全是另一个路数,这让大户们始料未及。这澳洲人的粮食竟然如此源源不断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似的不停地变出来,大户们原本为了保持粮价高企一直在大量买入澳洲廉价粮,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资金和货物能够继续购入这便宜的就像白捡的粮食了。不但如此,就连原本的财富也随着物价的暴跌而急剧缩水,流动资金的枯竭导致他们根本无法在汲取新的财富。
直到现在,这些还做着乡绅特权美梦的大户人家才明白澳洲人来了之后的一系列政策到底意欲何为——土地,被强制国有化,名下土地实际上变成了从元老院手里租来的,租的越多成本越高。用工,随着劳动合同制度全面落实人力成本急剧上升,而且劳动合同一式多份一一对应无从作假,自由劳动力已经事实上替代了过去的人身依附。市场上,所有商品流通只能使用粮食流通券,“崖州青年突击队”的队员们猎犬一样虎视眈眈的盯着各种“伪币”,一经发现财货两空。士绅大户们如梦初醒,这澳洲人把王粪霸堆了硝不算,这是要掘了崖州所有长衫者的祖坟啊!有些平日里豢养家丁的大户自然而然想到了造反,可突然发现,他们“投寄”出去的家丁早就变成了澳洲人麾下的工人甚至国民军士兵了,自己连武装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当然,如此广谱的无差别打击不但让大户人家如坐针毡,大量的略有资材的中产也跟着遭了殃几乎破产。对此,崖州前委本着“重点打击、帮扶无辜”的原则多管齐下,一方面推出了工农商惠民**,帮助有实力的中产之家向实业实体转变,鼓励经营型地主和私人资本发展。而没实力的则干脆中产之家变无产阶级,纳入国营工商业当工人、当职员——反正崖州有的是建设中的工程,有的是开发中的项目,到处都是劳动力不足的吆喝,就不怕有人没活干。就这样,崖州几乎是把元老院过去几年所有的政策来了个汇总再创新,而且更加激进,更加雷厉风而大刀阔斧。
一众前明降官也是焦头烂额,亲朋和乡绅习惯性地找他们哭惨哭穷,嚎天呛地。可是找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旧官吏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自己到底是大明的官还是大宋的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澳洲人更看重那些升斗小民,而对这些或长衫或食禄的人根本不入眼,至今被晾在家里无人问津的林梦正就是例子。可是在乡绅们的意识里,自己是保一方平安的根本,如今乡里乡外鸡飞狗跳根本就是乱世之相!
“钟大人,周大人,二位老父母可得给我们做主啊!这澳洲人乃海外蛮夷,不明事理不尊圣道,如今在这崖州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乡里民不聊生城里鸡犬不宁,是为人神共愤民怨沸腾。二位当为我等做主,保得崖州盛世连年啊……”
“是啊……钟大人……还有周大人、孙大人……这澳洲人也太不像话了,蛮横不讲理!把土地收了就算了,咱们给朝廷种粮是种,给他澳洲人种粮也是种。可这澳洲人太不懂四六,把这粮市搅得乌烟瘴气,咱们实在是没了活路啊……”
“就是,澳洲人这么搞下去,我看这个什么元老院命不久矣!”
周廷凤的家里,来了许多村里的大户亩头,有的是旧有村子,有的是澳洲人“集村并屯”之后新成立的行政村。今天大家都挤到这里,一定要就物价暴跌讨个说法。钟崇一早就收到了周廷凤的帖子早早地赶来了,现在坐在堂屋正座上,看着满屋子的如丧考妣,心里竟然十分舒畅——这些大户哪家不是一方豪强,过去崖州想办什么事,这群家伙无一不是左一句难右一句难。现在澳洲人雷厉风行不容辩驳的做法,虽有些不讲理,倒是替他钟崇狠狠地出了口心中恶气!周廷凤也和钟崇感同身受,作为崖州地方父母官他过去也没少受乡绅的气。就说那年宁远河泛滥,他跑前跑后招募河工筹集赈灾粮款,这些乡绅除非水淹到他们家否则绝无配合。即便饥民堵塞了城门,只要不到他们家门口,这些满嘴王道的王八蛋是断然不会开仓赈济,即便施舍些稀米粥也是只能喂牲口的陈芝麻烂谷子。周廷凤自认不是个好官,但是还是有父母官造福一方的意识的,苦于官场规矩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孙如学平日里好好先生一个,对乡绅们没什么感受也见过那些势大大户的好脸色,现在看着他们现在这哭丧脸本能地觉得好笑。
“诸位陈情我已明了,只是……我钟某虽然仍是大明琼南镇守,这崖州也是大明旗幡。但大家也明白,现在整个琼州府都已经是大宋元老院的地盘,行的是大宋律法,我这个前朝旧官说的话怕是对大宋首长们没什么作用。”钟崇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故意推脱,所言也是事实。用街上的传的陈洛首长酒后真言说:“要不是元老院要求明皮澳心,早特么让他步溥仪后尘了!”。钟崇当然不知道四百年后的溥仪,但是也能明白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钟大人,只是这澳洲人肆行暴虐崖州再无宁日,您在任期间一应政绩毁于一旦,就不怕留一个身后骂名吗!?”大户们也是急了眼了,公然相逼。在古代一个官名声好不好,决定于掌握话语权的乡绅手里,最底层的老百姓是没有嘴巴的。
钟崇恼怒地一拍桌子,差一点就一句“大胆”脱口而出,可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毕竟只是个被供养起来的前朝闲官,哪还有什么官威。
周廷凤一直不做声,故意不看乡绅们的眼睛,免得碰出什么激情火花。乡绅们一牵扯到自己,他就发动官场神技,一顿嗯呐嗯呐顾左右而言他,暗自腹诽:这些陈年朽木也是读书读傻了,找了自己又怎样?自己还不是给澳洲人办事的?伪职也好,新职也罢,能有自己说话的份吗?
正扯皮时,下人来报:林梦正来了。乡绅们一听顿时精神大振,自从澳洲人来了以后,这位学谕林梦正大人就称病在家,不受伪职不吃宋粮,每日闭门不出,全靠昔日弟子接济度日。在钟崇和周廷凤看来,这是澳洲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在长衫者和乡绅们看来,这是傲气风骨堪为崖州楷模。现在天地颠倒日月沉沦,这风骨豪情才真正彰显英雄本色。
“林大人,多日不见,衣带渐宽,憔悴了。”周廷凤虽不是正座但毕竟地主,先起身迎礼。
“周大人如今善后局坐办当着差,人可是风光啊!”林梦正出言相讥。
“林大人今日莅临,有何指教。”早在崖州到底是战是降的时候,周廷凤就看不上这个只会说大话空话的酸子,不过还是很有礼数地微微屈身。
林梦正不再理会周廷凤,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崇,好像要吃了他似的。钟崇一笑,也站了起来两手一合:“望林大人不吝赐教……”
于是,周廷凤的家就变成了这位前崖州学宫学谕林梦正大人引经据典的演讲堂。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几个月来靠救济度日的人,只见他满面红光,手足之间尽显正气凛然。众长衫们听着纷纷叫好,无一不是拍案称绝。钟崇和周廷凤对视一眼暗暗皱眉,这个林大人慷慨陈词这么多,就说了几件事——澳洲人的所作所为严重破坏了崖州原有社会秩序;原有社会秩序的被破坏严重损害了各村士绅们的利益——全是废话……
“……齐王问:天下如何安定?孟子曰:天下归一自然安定。齐王又问:天下如何归一?孟子曰:不爱好杀人者可以一之……我大明立国数百年,四海皆附五胡称臣,王道正统天下民心可是这个冒牌大宋可比!?伪宋横征暴敛,苛待百姓,必不长久!汝等若信,我林梦正愿为大家就义赴难,以换崖州太平!”林梦正上堂锃亮,颈项潮红,一手飘袖一甩,煞是威风。
“林大人……”周廷凤担心这个林书呆子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打算好言相劝。
“周兄,休要相劝,今日我定要与髡贼辩他一辩!”林梦正衣袖一抚,大步而出。众长衫们叫着好,跟着走了出去。
周廷凤觉得事情闹大了,急忙向钟崇一行礼,还没开口,钟崇就摆摆手,止住了。周廷凤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办。
“你周大人的妻妾家眷如今已经尽数接来琼州,听说大宋元老院还颇有优待?”钟崇问。
“是啊,即已为降臣,家眷若还在老家,恐怕早已经为朝廷所迁怒。现在全数来崖州,家乡只落得一个骂名,能保得家人性命和崖州一万七千余百姓平安,古城免于战火,骂名也是值得了……”周廷凤坦言。
“你倒是想得开……那你就不怕朝廷有朝一日打回来?”钟崇问。
“何镇台集广东全力都被这澳洲人的伏波军打的全军覆没,连广州城都差点陷城……朝廷?朝廷只怕是想回也不敢提这事了。”周廷凤笑道。
孙如学发现在谈论敏感问题,急忙要告退,被钟崇拦下了:“孙大人,你的好好先生此刻也不必再做了,你我三人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不知道谁……”,钟崇坐下,端起茶杯品着。这是西门市推出的“澳式茶”,茶叶里放了糖与水果片,清香之中别有一番滋味。
“钟大人,还有孙大人……你我三人为官多年,想必也明白,为官者莫过于在不同人群中跳舞,求得是己方之平衡。而这澳洲人反其道而行之,到来之后所做之事全部为打破平衡,以求动荡……这……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是参不透一二。听闻崖州国民军喜唱大宋一曲军歌,曰《歌唱动荡之青春》,似乎这个回归华夏的大宋喜动荡而忌平稳,连军歌之曲名都如此。”周廷凤摇摇头,心中似乎明白什么却又实在说不出一二。
“孙大人?”钟崇看了看孙如学。
“呃……嗯……下官……也不知……”孙如学一如既往三脚踢不出一个屁。
“你就继续做你的老好人吧……”钟崇笑了一下,一阵沉默之后才又开口,“我倒是有所启发。”
“钟大人请示下……”
“周大人所言,为官者,多方之平衡也。而澳洲人所求的平衡,与你我不同。”钟崇站了起来,来到窗前,看着路过的仆人,或者用现在劳动合同制度强制推行后的新称呼是“家庭雇工”,若有所思,边想边说,“澳洲人所求其实显而易见,乃是护小民之财、扬中产之权,遏豪强之势……其中,升斗小民与余米中产,才是澳洲人所看重的根本,所求之平衡。”
“钟大人自从被陈首长带去参加义务劳动,对澳洲人的政策了解颇多啊。”孙如学奉承着。
“哪里,我也是刚才看着那些老爷们哭丧脸,才突然明白陈首长许多事情的用意。你们看,那些乡绅虽然吆喝的一家比一家惨,所穿所食可像是过不下去日子的样子?往最惨里说,不过是昔日逃大明的税今日逃不了大宋的税,昔日应付大明的役今日应付不来大宋的役罢了……”钟崇慢吞吞地说着。
“钟大人所言极是……”
“别说,我对这个澳洲人还有这个大宋还生出许多兴趣来……他们来了之后,市面闹归闹,可你们何时见过我崖州有这么热闹过?”钟崇笑出了声。
“这倒也是……除了这些宋人行事不合礼法,他们来了之后,咱们崖州还真从未有过如此朝气蓬勃的模样。就说那崖州港,昔日咱们不是没想过整修,衙门召集乡里商讨了一次又一次,几时做成了?这澳洲人来了二话不说大派徭役,不到一个月——成了!澳洲人的做实事的能力,简直是不可思议。”周廷凤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去过几处工地,无论是城内卫生改造还是城外的修路、修港、建农场、建工厂,澳洲人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却又是井井有条。
“那……钟大人、周大人……这林大人闹去了,我们要不要通知一下陈首长。”孙如学已经听出二位顶头上司已经是站在了澳洲人一边,自己也急忙站队,张嘴问。
“不必,让这个酸子碰碰壁也好,而且也得让澳洲人明白明白大明的事理……再说了,陈首长今天又不在善后局。听闻这位陈首长是大宋一个卑微做公的出身,从小吏做起来的一方大员。今天西门市城管工商警察综合管理局挂牌成立,陈首长重操旧业,去给崖州青年突击队讲警吏之课去了。”钟崇摆了摆手。
“这澳洲人也是奇怪,要为官先为吏。这小吏的行事无不是作为传家之绝活秘而不宣,这澳洲人却广而告之以学问教之,就不怕百姓明白了与他们对着干?”孙如学笑道。
“这倒是合乎澳洲人扬小民护中产的逻辑……对了,陈首长交代的,派送临高芳草地的学子可都到齐?”
“如何到齐?孩子背井离乡去那临高,澳洲人虽然在老百姓中有些口碑,但……为人父母者怎会放心?不过是些澳洲人所谓归化之民的子女,拢共五十人。澳洲人不忌男女之防,听闻那芳草地里男女童皆有之,自然也有人担心自家女儿被拐了去……我正愁如何向陈首长汇报呢?”自从林梦正称病,孙如学便接了“善后局文教坐办”的差事,管起了崖州的教育事业。准确的说,是崖州当地的适龄儿童入学芳草地的事情。
“无妨,澳洲人不明一些理,但是又很明一些理,直言告之罢……”钟崇点点头。
“这个临高,到底什么样?听那些从临高来的投髡百姓所言,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的模样。”周廷凤的语气颇为羡慕。
“我有一个想法,也算是帮陈首长一个忙……”钟崇回过身来,看了看周廷凤,“陈首长之前邀请过,要我们去临高参观。我想这次事情之后,各乡各村会闲下不少人,我看不如你我把他们召集起来,一起去这个临高开开眼。看看澳洲人是怎么把这个穷乡僻壤给变成世外桃源的?”
“正有此意,我想陈首长也一定会同意的。”周廷凤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