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十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752 字 | 编辑本页
部队出发前不是没有做过关于黎族的功课,对黎族锅碗瓢盆皆有神的多神教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可还是出了幺蛾子。聂义峰看着眼前的事情,一时有些为难。事情,说大不大,帮助清理田间杂草的战士无意之中踩坏了三株秧苗。说小,却不是小事……事情就是这么巧,踩毁的三株秧苗正是“谷魂”——黎族的信仰里,每年春种的前三株苗是供给地母和地公的“谷魂”,用以保佑风调雨顺、丰收平安,甚至秋收的时候都要专门进行接回谷魂的祭祀,是非常神圣的图腾。
“怎么搞的!?”讲了多少次还是出了问题,聂义峰也是非常恼怒。
“我不是故意的,指挥长,我没看见……”战士也是委屈的不行。
“屁话,谁会故意踩秧苗!?你就不知道看两眼!?”聂义峰心里是又气又急,刚刚歃血为盟,互信还在建立的阶段,才有了一点点成绩,这一脚下去三株苗完全可以让之前所有的工作全部打水漂,甚至不但不会再是同盟还会反目成仇。聂义峰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周围瓦郎寨村民的表情,果然,村民们都露出了不满甚至愤怒的神情。刚才战士和村民们语言不通,也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一些激化矛盾的误会,要是那样事情就更严重了……聂义峰想到这里,四处看了看,“黎明!黎明!”,没有翻译可真不是好事,瓦郎寨这还是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子就已经把黎明使唤来使唤去了,他是东哈黎,整个海军第三远征队只有他能和崖州地界的黎族说上话。
黎明还没到的功夫,那瑞峒主已经来了,聂义峰这才知道事情比想象的还严重——这块地是那瑞峒主家的!这可真是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还会顺手把窗户也封的死死的啊。
那瑞峒主脸上的愠色一闪而过后露出了笑容,向聂义峰说着什么,聂义峰是完全没听懂。只见那瑞峒主很是郑重地在地上拜了拜,接着把三株“谷魂”很是虔诚地扶正,然后又是三拜,嘴里念念有词。聂义峰看着这三株“谷魂”,期盼能发生奇迹小秧苗立起来,但是……任凭峒主拜了又拜,秧苗仍然不起。周围的人都看着,被围在中央的闯了祸的战士后背完全被汗浸透了,求助似的望着聂义峰。
黎明终于赶了过来,一看这景象,也是皱起眉头。虽然离开黎寨久了,但是家乡同样也有“谷魂”的习俗,或者说这是一种信仰。当然,现在的黎明早就不再相信世界万物由神明控制,他在临高已经见了足够多的人定胜天的事情,接受了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洗脑,所以他才更理解这事的严重性。他左右看看,黎民的注意力都在峒主身上,对聂义峰悄悄说着:“指挥长,事情不太好。‘谷魂’这个东西在黎族信仰里太重要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都取决于此,而且……指挥长,台风!”
聂义峰心里咯噔一下,是啊,马上就要来的台风!毫无疑问,谷魂被毁,瓦郎寨的村民一定会把风灾山洪归罪于伏波军的头上,看作是神灵发怒!一时气急了,聂义峰一脚差点就把那个踩毁谷魂的战士踹倒在地上。这样说来,谷魂被毁的严重程度远超想象,黎区工作完全有可能前功尽弃。
那瑞峒主说话了,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看得出在压着心里的怒火。他说完了之后,看了看黎明,黎明不由自主地立正,翻译着:“这位士兵在为我瓦郎寨的村人整理农田,瓦郎村人感谢他,只是他不认识‘谷魂’,既然不是恶意,那还是快些下山,以免地母惩罚。”
“峒主,伏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损坏一定要赔偿。这‘谷魂’,我们明白对黎族同胞的特殊意义,即便是无心之过依然要赔偿。”聂义峰知道,越是嘴上客气,心里越是不客气。
“罢了罢了,‘谷魂’保佑的是全寨今年的收成和平安,罢了……”那瑞峒主摇了摇头。
“聂义峰!”张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刚好看见聂义峰踢人,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嗓子,大家纷纷看她。张琪脸一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走进人圈仔细一看,心中已经明白一二,便问聂义峰,“你打算怎么办?”
“黎人敬鬼神,谷魂被毁,只怕今年有任何的灾难都会算到我们头上,而且马上就要来台风了……”聂义峰已经急得快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亏你还满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呢!这点事就给你急成这样?”张琪却差点笑出声,看了看周围面色凝重的黎人,把笑容收了起来。
“啥意思?”聂义峰愣了一下。
“我就问你,你相信有鬼神么?”张琪问。
“我不相信,我坚持无神论,虽然我怕黑……”
“那你觉得未来的澳宋,会允许有比元老院地位更高的鬼神么?”张琪继续问。
“我……我好想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借这个机会,破除黎族的鬼神迷信?”聂义峰仿佛感觉到咽鼓管瞬间通了。
“是的……就三株秧苗给你慌成这样……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守得澄迈要塞没丢了命。”张琪忍住笑,“我们不是知道台风大体时间么?那就告诉峒主,刚好也让他有个准备。元老院提前知道了大风要来,比鬼神都厉害!鬼神迷信靠说破除不了,只能眼见为实人们才会相信‘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明白?”
“我靠,平时看你一本正经的,没想到也是一个奸商啊!”聂义峰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琪不再搭理聂义峰,而是去看刚刚挨了一脚的战士,嘴里还说着:“你这可是严重违纪,军官打士兵!”
聂义峰尴尬地向战士一点头,现在还顾不上道歉,向黎明使了个眼色,便对峒主说着:“无论如何,伏波军造成了朋友的损失,一定要赔偿,这是我们的铁的纪律。另外……峒主,我今天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我们的朋友瓦郎寨通报。”
那瑞峒主听了之后,没什么表情,问道:“什么事情?”
“我们在临高的同志们测得,再有半月,最多不过一月,即将有台风来袭,还希望瓦郎寨提前做好准备。”聂义峰很郑重地说道。
“台风是什么?”
“明朝人称作飚风,我们称之为台风,每年夏秋季便会时不时地来袭,峒主应当也知道。”
“台风……每年山寨确实都因为狂风大雨和洪水遭灾,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聂义峰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大宋元老院掌握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可以预测许多大灾难的发生。现在与瓦郎寨已经是同盟,所以我们必须要把这件事情通报给我们的盟友。”,嘴上说着心里却苦笑着:不是科学技术太先进,实在是大图书馆史书作弊器太厉害。
“科学是什么?”那瑞峒主问。
“科学就是天地万物自有的规律,大宋元老院对这个规律研究了数百年,所以现在才可以做出预测。在临高也发生了多次台风袭击,比如两年之前的九月就有一个大台风来袭,我们根据预报提前避灾损失极小。”
“两年前的九月……”那瑞峒主眯起眼睛,仿佛想起什么事情。
“是的,今天我来本来是要和峒主商量应对这次台风,没想到出了这件事情……”聂义峰看了看还歪倒着的谷魂秧苗,面露难色。
“罢了,你们走吧……”那瑞峒主摇摇头,“瓦郎人漂泊半生,大家在这里相依为命,能得到大宋元老院这么多的粮食、铁器,还有大宋女郎中治病,已经非常感激了。虽然今天发生了这件事,但大宋朋友并不知道谷魂,瓦郎人不会受了恩惠又埋怨朋友……你们走吧……”
聂义峰还想说什么,张琪拉住他,摇了摇头。聂义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知道这事不能急在一时,便抬手敬礼:“那我们暂先告辞。”
回到临时营地的指挥部,聂义峰来了一段堪比《帝国毁灭》的发飙,就差说“气死偶类”了,把闯了祸的战士骂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行了,就你这样还当伏波军军官,有你这么骂自己士兵的么?他为了谁啊跑这来挨你骂,还不是替你跑腿的!?”张琪有些看不惯,把战士护在身后,顶了聂义峰一个愣神。张琪的嘴炮在百仞总医院可是有名的,咣当两句就把聂义峰怼的无地自容,“……自己没把战士们教育好,你怨谁!?”
“我靠,出发前,背没背过黎族习俗的小册子?你们几个说说,背没背过?”聂义峰徒劳的反击着,指了指周围看热闹的战士们,大家稀稀拉拉地说“背了”。
“你以为背了就完了?就像今天,战士知道有‘谷魂’这个东西,但你有告诉他们‘谷魂’到底是什么吗?长什么样吗?有让他们下地前去先问问吗?”张琪毫不客气地连珠带炮,把聂义峰怼的是哑口无言。
“首长,别说指挥长了,是我的错,我该先问问的……”惹祸的战士一边抹泪一边说,聂义峰一听给气乐了。
“你没错,大家都没错!错的就是这个自命不凡,被大家恭维着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的人!”张琪一把拉下战士擦眼泪的手,丢下有些愣神的聂义峰,拉着战士走了出去。走出去大老远,还能听到张琪的嘴在哪蹦吧蹦着,“有的人,别以为自己扛了一毛四就真的是一毛四了!还打战士!你以为你是谁啊!?”
聂义峰真有些傻了,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战士们一哄而散。他有些颓然地坐到了行军床上,摘下帽子使劲挠了挠有些瘙痒的头皮,心里乱的很。来到这个时空,从还是军事组的时候起,聂义峰就谨记“要做这个时空的解放军”。虽然后来知道这句话当时只是很多人说说而已,但他自认为自己做到了,而且事事向他概念中的解放军看齐。从新军时期,他就始终坚持把本时空的士兵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而不是一纸阵亡或者补充名单上的名字和数字。他自认为也做到了,他自信自己带过的任何一支连队,即使比不上那些复转军人的,起码也是很有战斗力的……所有这一切,聂义峰自认自己是优秀的。可是刚才张琪咚咚咚的一通开炮,把聂义峰彻底炸懵了。是自己真的不行,原形毕露了?还是自己真地如张琪所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指挥长……”勤务兵被战士们怂恿着,悄悄进了帐篷,聂义峰并没搭话。
“指挥长,大家觉得……你并没有错……是我们没做好……”勤务兵小心翼翼地说道。
聂义峰苦笑一声:“不,我没做到位。确实,我是让你们背了黎情小册子,可是背完了就完了。这一路上,大家对黎情还是一知半解,我应该有所警觉的,却当成了卖弄知识的机会,结果现在……是我对不起大家……那个兵呢?”
“在卫生组,张首长说有点软组织挫伤。”勤务兵说。
这是自己第一次打自己的战士,这次真的是失态了。以前训练的时候,骂过无数次,也有诸如做俯卧撑背条令,五公里练纪律的体罚式教育,但聂义峰心里清楚这和今天的这一脚是不一样的。今天,他想到了黎区工作可能功亏一篑,想到了自己的责任,自己恼羞成怒了,突破了自己给自己设立的道德底线。而一旦做事没有底线,那就太可怕了……如果那瑞峒主动怒了,自己会不会为了息事宁人为了自己的面子,干脆把这个战士留给黎民处理?
“好了,命令部队清点物资,明天早上出发。”聂义峰苦笑一声,站了起来。既然那瑞峒主很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至少说明并不是不可挽回,只是这歃血为盟只怕是白盟了。
“是!”勤务兵立正,转身出去了。
聂义峰看了看床头摆的醒酒茶,咕咚喝了一口,打了个嗝。似乎胸里的烦闷都跟着这个嗝被打了出来,重新精神抖擞。不然呢……搁在以前搞不好自己已经十分玻璃心地因为这顿怼而失去信心怀疑自己写辞职报告了。不过现在的聂义峰已经不是那么容易撂挑子的人了,反正事已至此总还不算全是坏事。振作精神,聂义峰走出帐篷,战士们纷纷立正,大气不敢喘一声。聂义峰很郑重地向大家敬礼一圈,说道:“这次是我的错,我大意了,因为我的失误,向同志们道歉,对不起!”,说罢,又是一圈敬礼。战士们都一愣,纷纷还礼,一直目送聂义峰离开。
聂义峰大步走进医疗组帐篷,刚刚挨了踹的战士趴在床上,护士正在给他用装满水的玻璃瓶,冰袋当然是没有的。张琪瞥了聂义峰一眼,专心地给战士调配膏药,这是百仞总医院中医科即诸葛行军散之后第二款中药神器,专门针对筋骨伤消肿止痛用的。战士看着聂义峰,眼睛里还带着懊悔又有些委屈的泪光,聂义峰啪的一个立正,抬手敬礼:“伏波军纪律严禁打骂士兵,作为你们的指挥长,我严重违反纪律,向你道歉!”,战士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趴在床上一抽一抽地,抬手还礼。张琪看着这一幕,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里说着:战士们还是单纯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聂义峰还没来得及向张琪也道个歉,卫生员突然跑了进来:“张首长,指挥长,不好了,那瑞峒主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