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十)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197 字 | 编辑本页
低沉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接着便是少女们清脆而嘹亮的歌声,还伴着小伙子们的和声。整个瓦郎寨又一次热闹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大喜事一样。在村中央的打谷场上,兴高采烈地村民们摆上了桌椅板凳,桌面上是村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食品和酒水。换上了盛装的少男少女们围着村里的祭台,跳着他们迎接朋友,庆祝结盟的舞蹈。那瑞峒主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指挥着村民们摆设会场,自己更是亲自下手张罗着。有老人在自家门前拜着山神、水神、树神,念着咒语一般的祝词。
而在山谷对面,商队营地里则没有这么轻松加愉快。聂义峰亲自检查各处岗哨和巡逻组,确保简易仓库和牲畜们的绝对安全。一会商队将要进村参加歃血为盟的仪式,留在营地里的部队必须确保营地的绝对安全。
“我再说一遍,别都顾着看仪式。想看啊?坐在仓库箱子上,一样看得见,别都挤到山谷边上把岗位扔了。我必须要强调,必须保证简易仓库和畜栏的绝对安全,绝对绝对的安全!还有留下来的武器,绝对的安全!都明白没有?出一点问题,回去了自己去符有地那里报道!还有进村的战士,把军容风纪给我保持到最好!堂堂伏波军,得有点精气神!明白没有!?”聂义峰站在护卫排前,满面笑容地喊着。
“明白!”旗开得胜,战士们的热情也很高。
“指挥长,听说黎峒的‘隆闺’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我们能不能去啊?”一个战士问,大家一阵哄笑。
“想去啊?你会唱黎族的情歌么?不会啊?那你去也白去!你以为隆闺那么好去呢?我跟你说,你得先用情歌叫门,人家姑娘看上你才会给你开门。开门进去,还得唱歌问能不能坐下,姑娘得唱歌回答你,允许坐才能坐。就你们这普通话都说的别扭,还黎族情歌?你们可拉倒吧……”聂义峰大大咧咧一挥手,战士们哄笑地更厉害了。
“指挥长你懂得真多!”
“指挥长,何老师是不是也是你唱情歌唱来的啊!”果然,战士们高兴的时候,往往也是胆肥不怕挨揍的时候。
“我啊?你们猜啊!”聂义峰并不介意战士们在这个时候有点“冒犯”,还很享受战士们的八卦,“好了,各就各位,别给我捅娄子!”
“是!”
山商和猎人站在山谷旁,看着对面那火热地准备结盟仪式的景象,心里的感觉都很奇怪。不止大明,历代王朝对待黎人无非就是两招“抚”和“剿”,然而汉黎矛盾仍然尖锐,时不时的就要爆发一次械斗甚至战争。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为了一个“黎”字花了无数银粮,死了无数将士,然而黎乱依旧。这澳洲人的军事实力已经是有目共睹,明军相比之下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如此战力为何不一举荡平黎峒,彻底根除黎乱之祸?反而大费周章,与黎人歃血为盟?这完全不同于大明的做法,并不是那么容易懂得……
“这澳洲人还真是奇怪,和黎人歃血为盟。”猎人摇摇头,“这些山里的人,哪懂得这些。”
“是啊,澳洲人的想法,确实古怪。”山商颠着手里的互市清单,细细琢磨着。
“盟约薄如纸,还不是说撕就撕?”
“不不不,这就是我佩服澳洲人的地方。他们给了黎人所有人给不了的东西,而他们从黎人那里得到的,也是其他人给不了的东西。”商人则是看穿一切的语气。
“陈掌柜,这是何意?”
“民心啊……澳洲人来到崖州,所做的一切,莫不是为了扬小民、护中产、抑豪强,小民自然也包括黎人苗人……这是在争民心啊!”商人长叹一声,说道。
张琪和小护士就没有回营地,而是留在了村里,正和一群少女一起跳着舞。这些黎人也真是奇怪,前一秒还对自己不冷不热,有一种不信任。现在歃血为盟消息传来,立刻热情地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一般,无论男女老幼全部笑脸相迎。而跳的这舞更让张琪大开眼界,竟然是竹竿舞!八根长竹竿排成一排,少女们蹲在两边握着竹竿,随着歌声的节奏一开一合,还有一些少女就唱着“哎——喂——”的节拍,在交叉的竹竿中灵地跳跃,不时地变换舞步。少女们热情地邀请张琪,尽管语言不通,但是热情足够传递信息。张琪小心翼翼地和一个黎族小女孩手拉手,一起跳进一开一合的竹竿中,一起唱着,一会双腿跳,一会单腿跳,一会还要全力起跳。张琪只在旧时空的电视上见过竹竿舞,这是一件非常讲究技巧的事情,稍有不慎就被竹竿打中脚踝,那疼痛的烈度可一点不亚于黎人热情啊……周围的人们纷纷哈哈大笑,说被竹竿打中的都是黎峒的贵人。
“来来来,你来……”张琪到底还是缺乏锻炼,跳了一会就没劲了,赶紧换小护士来,自己在旁边拍着手,跟着姑娘们一起喊着号子。小护士比张琪还不如,在竹竿中的舞步有些笨拙,自然也是吃了不少被竹竿夹中的苦头,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看那边,来啦!来啦!”黎人们突然有些躁动,张琪直起身望去,原来是商队和战士们来了。热情地村民拥在路旁,向进村的客人们唱着欢迎朋友的山歌,有些胆子大的孩子甚至跟着战士走着,模仿战士齐步走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战士把孩子抱起来,一块水果糖就塞到了孩子的嘴里,这是伏波军屡试不爽的与民众搞好关系的法子——想和民众处好关系就要和孩子处好关系,和孩子处好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塞一嘴的糖,蛀牙再说——当然,也有黎人少女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穿着灰布军装和蓝裤子的山外的小伙子们。红色的领章,帽子上的红五星,都极大地吸引了黎族姑娘们的注意力。
“哟,这就跳上了啊?”聂义峰看到张琪在跳竹竿舞,便走了过来。
“别说,还真让你搞得跟红军进村似的……”张琪哭笑不得。
“早说了,我们为啥不能搞出一个歃血为盟的故事,写进这个时空的历史书呢?我可是从小看着刘伯承和小叶丹的故事长大的……其实这事没那么复杂没那么传奇,你对他们好,能给他们他们想要的好东西,他们就会对你好,拿你当朋友。”聂义峰说道。
“我靠,合着你这就是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啊?”张琪晕倒。
“一时的那叫利益,如果能一直做下去,这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是一件大事,如果永远做下去,那就叫永恒的朋友了。我觉着,元老院就算再不是东西,民族平等民族团结这事还是在大家的意识里了。元老们嘛,嘴上再不是玩意,旧时空从小接受的教育,已经把很多东西给根植到脑子里了。”聂义峰说着,看到了那瑞峒主走过来,便抬手敬礼,“那瑞峒主。”
“聂首长,张首长,尊贵的朋友们,请赶快入座吧!”那瑞峒主已经激动地说话声音都抖了起来。黎语当然听不懂,但是仅凭手势也能明白什么意思。
歃血为盟的仪式就在村中央的打谷场进行,中央 C 位的桌子自然是峒主、四大奥雅和尊贵的“大宋客人”,周围便是各家各户的代表算是陪酒的,商队和战士们与他们同坐。最外围,便是其余村民的桌子,算是陪客。
随着牛皮鼓隆隆响起,歃血为盟仪式开始。整个仪式完全按照黎族的规矩来,那瑞峒主作为地主,带领着四大奥雅和村民们首先进行复杂的祭拜仪式,拜天、拜地、拜水、拜石、拜山、拜火、拜日、拜月、拜风、拜树,要把黎人信仰的各路神仙挨个拜一遍。当然了,这是喜庆的仪式,鬼是不用拜的……然后是鱼、鸟、狗、牛、葫芦、猫、木棉、竹诸神,一个都不能少……
“为什么拜葫芦?”张琪拉了拉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聂义峰的衣角,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道。
“传说黎族的先民遇到了洪水暴发,天下的人几乎灭绝,只幸存一男一女藏在葫芦里。后来他俩结婚了,繁衍了人类。葫芦不仅保住了黎族祖先的生命,也给他们的生产生活提供了多种多样的便利,因此,葫芦瓜便成了黎族图腾崇拜的对象。”聂义峰解释道。
“好像所有民族都有个大洪水的传说啊……”张琪想了想,无论是西方的诺亚方舟,还是东方的大禹治水,这个神秘的“史前大洪水”存在于所有民族的神话传说里。
黎族是多神教信仰,锅碗瓢盆皆有诸神。拜过各路神明,取得了神的保佑和祝福后,那瑞峒主猛地一转身,张开双臂:“火起!”
号角再次响起,一头半大的小牛已经被两个小伙子干脆利索地割喉放血,惨叫着跌倒在地,周围的黎人一起欢呼起来。这场面引起了张琪的一些不适,能淡定地给别人开刀不代表自己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看别人手刃活物,她一戳聂义峰:“哎,我说你也不劝劝峒主,多好的一头小牛,留着耕田多好。”
“我劝了……但是这是黎族的规矩,歃血为盟必须是活牛取血才能显出诚意来,不然那是糊弄事,得不到神明的祝福……我总不能现在给黎族同志们讲‘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宣传无神论吧?”
说话的功夫,祭拜仪式终于结束了。那瑞峒主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驰骋疆场的时候,豪情万丈地手一挥,邀请聂义峰登上祭台:“来吧,尊贵的客人!”
祭台之上,是两个蒲草垫子,歃血为盟的两方要在这里对拜,然后用把牛血涂到对方的脸上。听完黎明的翻译后,这一出有点让聂义峰意外,还要祸祸满脸血?旁边张琪已经幸灾乐祸地憋着笑……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瑞峒主十分亲热地拉着聂义峰的手,几乎是把他拽上了祭台,面向村民们喊着,黎明在台下翻译成普通话:“今天,我们瓦郎寨,和我们尊贵的朋友大宋元老院,歃血为盟,永不相背!如有违反,和此牛一样死!”
“好,那我代表大宋元老院,伏波军,向神明起势!上有天地,下有万物,皆可作证!我们一定遵守尊重、互利、和平之准则,与瓦郎寨的黎族同胞永结兄弟之谊!如有违反,元老院二世而亡!”聂义峰说着说着,不知道是脑子短路还是恶趣味爆发,喊了张琪一个懵。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临高,所有的元老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有模有样地在蒲草垫上相互行礼,接着互相礼拜。起身之后,那瑞峒主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
“浴火!”
牛皮鼓又一次伴着号角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两碗还热乎乎的牛血端了上来。那瑞峒主先接过一碗递给聂义峰,自己又端了一碗,向自己的村民们高举着,接着又转向聂义峰。按照规矩,要客人先用主人的牛血,涂到自己的脸上,涂半边。而后主人再用客人的牛血,也是涂自己的半边脸。这让聂义峰犹豫了一会,这可是碗还热乎着、刚刚从牛脖子里放出来的鲜血啊!聂义峰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什么不情愿,很是郑重地伸出手指,在那瑞峒主的碗里蘸了一下,心一横,老子打仗打的全身是血都忍了,不就是牛血么!?隧往自己脸上一划。
那瑞峒主哈哈大笑着,也蘸了聂义峰碗中的牛血,涂到了自己脸上,接着……端起碗来,将牛血一饮而尽。
欢呼声骤然响起,接着就是歌声乐声,刚才歃血为盟仪式的神圣氛围一下子又变成了欢乐的氛围。奥雅们纷纷站起来,端着满满一碗米酒,向大家祝贺,这意味着仪式结束,剩下的便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宴会了,也就是说吃好、喝好。
吃好这事,聂义峰恐怕是没这个福分了。一大碗鲜牛血下肚,此刻胃里正一阵阵翻滚着抗议着,他用力屏住精神以免现场失态,无论什么原因,就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现场漾出来也不是好事。张琪已经憋笑憋出眼泪了,看着聂义峰和那瑞峒主手拉手走过来,带着同情推给聂义峰一碗米酒:“压一下吧。”
餐桌之上,就是瓦郎寨倾家荡产凑出来的各色佳肴,山栏饭冒着香喷喷的白汽盛在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椰子壳里,算作各位餐客的碗。几只陶罐里,是炖好的各类鱼汤、肉汤。黎族饮食清淡,除了盐和一些山里的土产佐料外几乎没有任何添加,可真称得上原汁原味。还有两个小陶罐里,盛得是所谓肉茶和鱼茶,泛着酸甜的香气。
那瑞峒主意兴盎然地端起盛满米酒的陶碗,边笑边说着什么,聂义峰忍吐忍的有些狼狈,瞥了一眼黎明。现在也没什么上下级关系了,黎明脸上明目张胆地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听那瑞峒主说完,便给大家翻译着:“那瑞峒主说,大家都是黎人的贵宾,不要拘束。牛血是结盟的诚意,是要全部下肚的!”,大家都明白那瑞峒主是在拿聂义峰开涮,都附和着笑起来。那瑞峒主向四大奥雅一挥手,几个人一起举起酒碗,张嘴就唱起来。歌声立刻传到了其他桌子上,所有黎人都跟着峒主唱起了祝酒歌。
“指挥长,祝酒歌完了,要满饮碗中酒。刚才峒主还说,把酒喝了就不会想吐了。”黎明小声说着。
“满饮?我的妈呀……”张琪看了看面前的酒碗,满头黑线,求助似的看着聂义峰,“哎,我说老聂,我听徐工说你俩可是都在俄罗斯待过好多年啊,这种事……元老院需要你的胃!”
“开玩笑,当年也是吹过伏特加,放倒过俩毛子的壮士!”聂义峰来了劲,也端着酒碗站起来,听着峒主和奥雅们唱祝酒歌。
“哎——嘿——”似乎黎族的山歌结尾都是这两句,所有黎人一起举碗一干而尽。
“看我的!”聂义峰拿出一股豪气,端碗咕咚咕咚喝起来。黎人的山栏酒度数并不高,如黎家菜一般很是清淡,并不如 21 世纪许多烈酒那般烧胃,喝下去后并没有什么不适,而且真如峒主所说的,刚才一阵阵恶心的胃里被这酒香一冲竟然真的平静下来。一碗干劲,聂义峰颇为豪爽地一抹嘴,又端起一碗酒,说道:“诸位,按照大宋元老院的规矩,女子不饮酒。而且好事成双,所以张琪首长这碗酒,我就代饮了!”,等黎明翻译完后,聂义峰又来了一个一口干尽,还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把碗斜过来,以示没有剩余。
气氛经过这一轮对酒,一下子热烈起来。只有和黎人打过交道的山商哭笑不得地看着还全然无知的聂义峰,小声道:“首长,黎家酒,不能这么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