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八)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887 字 | 编辑本页

瓦郎寨并不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黎峒,男女老少拢共不足百人,不过占得底盘却是有眼光的很,是一处地势险要的半山腰,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星罗棋布般的小块耕地。这些即使大块的也没多大的耕地似乎是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整个峒寨没有寨墙,也没有篱笆,只是依山依水而建,并没有什么防御设施。当望远镜里看到瓦郎寨的时候,聂义峰竟然一阵激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原始部落式的村落,在旧时空他只在电视旅游节目里看到过一些保留着“原生态”的改造过的山村居社。

“那就是瓦郎寨?”张琪用手遮住耀眼的光芒,瞄着山谷对面这块安静的就像无人居住一般的村寨,还不太相信他们真的遇到黎人了。

“是的,瓦郎寨……带阵焕来还真是对了……”聂义峰笑着说。

瓦郎寨并不是一个时间很久的寨子,准确的说是几支黎峒幸存的人一起合起来的一个非常年轻的村子。十几年前那场席卷整个琼南的黎族暴动后,明王朝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和报复,许多黎峒被整村杀绝,幸存下来的人们组成了新的聚落,互相帮衬着在深山里顽强地生活着。这些黎人对明王朝和汉人怀有极大的戒心、仇恨和恐惧,如果不是阵焕唱出了十几年前各路黎人都唱过的山歌被瓦郎峒主听到了,唤起了峒主年轻时的记忆,只怕瓦郎寨早就用弓箭把商队打成刺猬了。峒主十几年前也是上阵搏杀过的小伙子,胆子大得很,亲自带着人来到对峙的地方,一阵紧张地谈判之后,一场冲突就在山歌对唱中被化解了。武装商队在黎人的指引下,在山里七绕八绕才来到了峒寨外面,也许是出于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也只是让商队和峒寨隔着一条山谷,如果想要进寨还要再走一段路。

“这些黎人对我们还是很戒备的。”聂义峰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发现了此处的奥妙。如果部队想袭击峒寨,直接越过山谷绝无可能,只能从左右两侧绕路,而这里偏偏植被稀少,对面的峒寨却有植被和山势掩护,只要部队有异动他们马上就能发现,然后立刻离开避难……当然,聂义峰并不打算搞军事冲突,他只是习惯性地打量周围的地形罢了。

虽然黎人有戒备,却也不失热情与好奇,可以看到很多年轻人聚集在树林边缘向山谷这边打量。在旧时空的 20 世纪乃至新中国成立后,黎族的生产力水平都不比原始社会强多少,就更不用提现在还是 17 世纪了,峒寨里的物资之匮乏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别的不用说,看看那些房舍……简陋一词都可以做褒义词使用。在来琼南之前,聂义峰做过一些关于黎族的功课,史书记载黎人的房舍多为船型和金字塔型,而一个从小衣食无忧的现代人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标准的、规则的、高质量的建筑模样,可是现在眼前却是摇摇欲坠随时会坍塌,四处漏风根本没有什么规则外形的模样。黎族的铁器严重匮乏,别说铁钉之类的,就是刀耕火种的刀也没有多少。聂义峰回头看了看待命的商队,几批老牛的身上驮着的就是一些简单的铁制农具,又看了看山谷对面,默不作声。

“指挥长,峒主允许我们进村了,但是只允许山货商带商队进去。”黎明跑了过来,立正报告。

“好,不如这样,你看那里……”聂义峰指了指瓦郎寨村头的一片空地,“你告诉峒主,我们不打扰寨内村民,我们在那里摆摊,粮食、盐、农具、药品、杂货都有。通知医疗组,在那里建立一个门诊。你和阵焕辛苦辛苦,多跑几趟。”

“是!”黎明立正,转身离去了。

阵焕毕竟是美孚黎,虽然歌和瓦郎寨对上了,但是二者语言相别还是很大的,交流起来磕磕绊绊,于是黎明作为东哈黎接过了担子,跑前跑后地忙活着。战士们也没有闲着,忙着在驻地这里架设帐篷,挖防虫排水设施,建立警戒阵地,搭建临时畜栏和仓库。对峙了一中午,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了,炊事班也埋锅造饭,不一会儿就飘出了“草地米线汤”那浓郁的香味。山涧的清风把香味吹到了山谷对面,这下更多的黎人被吸引到了树林边缘,或好奇、或戒备、或羡慕,五味杂陈地打量着对面的这群“大宋伏波军”。

瓦郎峒主很快同意了聂义峰的建议,只是要求距离村头隆闺要有距离。商队立刻行动起来,在黎人引路下绕过山谷向村头前进。聂义峰派了携带转轮卡宾枪的战士们作为护卫跟着,也是去打下手帮忙。黎人和明军交过手,应当认识鸟铳,很容易就会明白米尼枪是一件武器。但是短小的转轮卡宾枪外形和鸟铳与 11 式步枪差别都很大,恐怕对黎族朋友来说就有点不太好理解了。战士们列成两路纵队,护卫着商队,老牛们慢在后面跟着,小马已经兴高采烈地紧跟着黎人向导走出去老远了,好像它们知道到了目的地一般。

“那老聂,我们也去了……”张琪已经换上了隔离衣,背起了药箱,准备跟着商队去贸易点。

聂义峰看了看那件白色的隔离衣,想了一下,黎族不忌白,但是把黑、麻黄、深蓝作为丧葬祭祀的颜色,医用隔离衣并不犯冲,便点了点头。

事情顺利的出乎预料,商队在村口指定的贸易点展开,支起各自的摊位。村口已经聚集了许多黎人好奇地张望着,当看到一袋袋白色带着点红的粮食之后,人群有了许多的骚动。当然,商队并不指望能收到钱银之类,也不指望能收多少土产。崖州前委会议的结果就是——半卖半送以送为主,黎民有东西支付最好,没有东西支付也无妨,任何一种山货都可以易货。同时推广流通券,按照崖州的市场指导价,会有和售出货物等值的流通券被交给黎人,作为下次贸易的货币使用,权当是无息贷款。虽然经济上这是赔本的买卖,但是在政治上,能稳定黎区带来的政治受益是远远超过前者的。

贸易点准备完毕后,峒主便允许村民出村了,自己和许多年轻人则包围了贸易点,警惕地打量着站岗的战士们。村民们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大量的粮食和盐,眼睛里似乎都泛起了白花。那精致的铁质农具更是闻所未闻,不过都是庄稼汉,他们很快就理解了这些东西的用途。黎民的采购不是旧时空逛市场那样以个人为单位各买各的,实际上出村的黎人都是劳力,看上了什么东西便直接搬,随后的付款是峒主和长老们的事情。山商们都知道和黎人做买卖的规矩,并不阻拦,只是吩咐记好了就是。今天搬出来销售的糙米、食盐很快便被搬空了,出乎预料的是铁质农具竟然无人问津。

“有意思,黎明,再跑一趟,问问铁器怎么不搬?”聂义峰奇怪地问。

“是!”黎明已经累得呼哧呼哧了,敬完礼又跑开了。过了一会,带来了峒主的回复——怕贵。

铁器在明代的海南岛是十分稀缺的,自然价格不菲,百物腾贵的崖州更是天文数字。聂义峰明白过来后,便说:“告诉峒主,这几件铁器,我们可以送给他们。黎连长,务必向峒主表明,我们是来交朋友的,真心要和瓦郎寨的黎族朋友交朋友。朋友之间,送几件东西没什么。”

得到消息之后,瓦郎峒主便不再客气,挥了挥手,贸易点上的铁器也被搬空了。但是村民们干完活,呼啦一下又退回寨子,贸易点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已经空空如也的几个摊位。医疗组也无人问津,只有张琪带着小护士和卫生员,站在那里如唱戏说书的一般。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黎人这是唱的哪一出。

“首长莫急,这是黎人的规矩,我们只管等着便是。”山商知道澳洲人习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来解释。

“我倒是不急啊,本来也是半卖半送,就是这呼啦一下没了人影……好歹来吱一声啊……”聂义峰也是从没见过生意还能这么做的,哭笑不得。

“倒也不是黎人有意而为,这是黎人表示对首长的重视。只怕他们现在正翻箱倒柜搜遍全村,来找能给首长们的东西。毕竟首长们运来的糙米、精盐还有那些铁器农具,哪一样按照过去崖州的市价都是不菲的。黎人重朋友,就算是半卖半送,他们也是会想办法凑钱的。峒寨穷,没啥值钱的东西,所以肯定要筹措一些时间。”山商缓缓道来。

“我都有些感动了……好吧,无妨,黎人无论拿什么支付都全收。不够的就算送的,超过货值的用流通券购买。对了,所有出售的货物全部附赠等额流通券,告诉黎人,以后我们还会再来,到时候就用这些纸票子交易。”聂义峰说道。

“首长,小人虽然和黎人做过生意,但……并不会黎人话……”山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语言不通你也能做买卖?这也是本事啊……”聂义峰佩服地抱拳,“那我还是让我的人去说吧。”

贸易点孤零零地支在外面总是不安全,聂义峰便命令全部撤回营地,大家抓紧修筑临时营地,优先修筑简易的仓库和畜栏。运来的物资当然不是全部给瓦郎寨准备的,所以还有很多富余,总不能一直压在马大爷和牛二爷的背上。战士们唱着歌忙活着,并不在意山谷对面一双双微观的眼睛。唱的歌也不是别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进入单曲循环模式,而且用的是海南官话唱的,一来给战士们提个醒绷个弦,二来也是唱给对面的黎人听得,万一峒寨里有人听得懂汉话呢?也好让黎人知道,伏波军是一支什么军队。

张琪带着医疗组满头大汗的回来了,放下药箱一屁股坐在上面,一边扇着风一边眺望山谷对面。小护士和卫生员知道首长累了,很有眼力见地一刻不停的干着活,把医疗组的各种家伙什归位放好。张琪有些不好意思,但几天来实在是累坏了,现在真的是不想再动了,只好心安理得地当起甩手掌柜。她四周看了看,战士们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完成各自的任务。如果不是蓝色的裤子太出戏,灰色的上衣和八角帽,两片红领章和八角帽上的红五星,还真的容易以为这是哪个红军剧的片场。红军长征路上和沿途少数民族的故事是小时候红色教育里经久不衰的话题,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刘伯承和小叶丹歃血为盟了。

“哎,老聂,你该不会也想来个歃血为盟吧?”张琪看到聂义峰扛着两根帐篷支撑杆路过,好奇地问道。

“你还别说,这‘歃血为盟’也是黎族的风俗。瓦郎老大要是和我们来这套,那可就谢天谢地,工作顺利了!”聂义峰放下支撑杆,杵在地上,“我还真打算来这么一出,将来咱也能进芳草地的教科书,是吧?”

“你啊?你可拉倒吧……”张琪不信。

“事在人为,搞不好瓦郎老大现在已经在准备牛了!”聂义峰笑道。

“有那牛还是留着耕地吧……我的医疗组驻地在哪?”张琪左右看看已经慢慢展开的营地,一群老少爷们中间戳了两个女同志,无论在哪都不方便。在中央吧,那可是被众目睽睽了。在外围吧,大家也不放心两个姑娘家,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澳洲首长本尊,万一有什么意外。

“我劝你们还是在中间吧,这地方难说有什么毒蛇猛兽。就算没有,瓦郎寨即便现在没有敌意,难说周围还有没有其他的寨子,万一再有哪路土匪不长眼……这样,你们就在营地中间住着,谁要是敢偷看你们,我允许你戳瞎他狗眼。”聂义峰把支撑杆重新扛起,半开玩笑。

“滚!”张琪笑骂着,也站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周围,向小护士一挥手,“来,咱们把东西搬到这里吧。”

营地非常简单,简单的令人发指。三口装着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标准箱摆成一个三角形,围着两张临高生产的行军床,一根长长的支撑杆树在中间顶起一块巨大的防水油布,油布的三个边角被周围的箱子压住,还有一个边角挂了根杆子作门帘之用。如此,一个四处漏风倒也能遮阳挡雨,只能供人躺下休息的住所就算是搭成了。聂义峰看了看,有些无语,立刻吆喝了几个战士:“来来来,你你你你,你们四个,给医疗组搭好帐篷!都是老兵了,帮助老弱妇孺这点眼力见没有?”

于是大家就这么住了下来,隔着一条小小的山谷和瓦郎寨的黎民做起了邻居。瓦郎寨里非常安静,只是偶尔有鸡鸣狗叫,聚集在树林边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好像商队从没有出现似的。贸易点那里,自始至终也没有新的情况,聂义峰布置了两个哨兵让他们有情况随时报告。山上也撒了哨位,警戒着周围一些未知的危险。暂时没有工作的人,终于拖着已经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的身体来到了炊事班,每人满满一饭盒米线,还放了鱼干和充足的姜片与佐料,鲜美无比。饭已经热了好几次,炊事班的人也没有近水楼台先吃饭,一直等着大家都忙完了才跟着给自己也盛了一大饭盒。

聂义峰端着饭盒来到了山谷边,就坐在一块岩石上,边吃边看着对面的瓦郎寨。黎人们也是忙了一中午没顾得上吃饭,现在炊烟也起来了,还有有歌声传来,显然今天得到了大量的、对他们来说无比珍贵的粮食和食盐,极大的鼓舞了黎人们的热情,歌声十分悠扬,听得出他们十分的欢喜。吃了两口,聂义峰举起了望远镜,看到了很多黎人围在一个竹楼前载歌载舞,庆祝着,仅仅只是因为得到了一些说实在的并不多的粮食。聂义峰放下望远镜笑了一下,继续呲溜呲溜,大口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