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南的防御(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3910 字 | 编辑本页

崖州知州周廷凤听闻钟崇去了感恩,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在州衙里焦躁的来回踱步。这位周大人对钟大人早已不满,毕竟崖州知州是他周廷凤,按制类推的话,他应当是整个琼南的最高长官,可偏偏半路里杀出来一个南府镇守使……平日里,这位镇守使对各州县地方官便吆五喝六,对崖州州务更是指手画脚。现在好了,大敌当前,周廷凤真想做一次甩手掌柜,你不是能么?那你全权处理吧……

毛毛细雨在窗外挂上了一层薄纱,偶尔路过一两个下人,都是行迹匆匆,然后又只剩下了单调的高墙和墙根下种的一点绿植。景色有点诗情画意,但是人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了。即使平日里只关心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普通人,现在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压在头顶的低气压。尽管说起气话,要做甩手掌柜,但毕竟一州之长,周廷凤不可能坐视钟崇胡闹。如果说两年前,周大人还有驱逐髡贼的想法的话,那现在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个笑话。毫无疑问,是断不能动武的,因为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格。

可是如何能不反抗呢?家眷皆在大陆老家,跟随自己住在崖州的只有一个本地纳来的小妾。如果不战便开城投降,消息传回大陆,只怕……可是又如何战呢?一旦城破,毫无疑问,一方水土的父母官理当以身殉国,可是……周廷凤还真有些舍不得。

“老爷……”小妾亦如受惊的小鸟一般,服侍着周老爷站在窗前。

“前些日写的信送走了吗?”周廷凤叹息一声,问道。

“回老爷,已经送走了……”小妾说。

周廷凤嗯了一声,只点了点头。这封寄予故乡的书信,还不如说是遗书来得确切,妻儿老小均在信中予以安抚,只说静待时变……髡贼并没有封锁驿路,崖州甚至每周都能收到琼山发出的例行通报。但是傻子也知道,这是髡贼故意而为,自己这封信能否寄出,还真两说。

“老爷,窗前凉,回屋去吧。”小妾用手绢轻拂去周老爷额头,不只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娇声劝道。

“备轿!”周廷凤突然说道。

“老爷要出门吗?”小妾有些意外。

周廷凤并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回房更衣,小妾急忙跟上服侍。

崖州因为地理位置十分偏远,自古便是朝廷发配犯人之地,颇有旧时空俄国西伯利亚的既视感。自唐朝以来,触怒天威被判流放崖州的高级官员就数不胜数,单是实权在握的大员重臣就有十余人之多。因此,崖州的居民中,数百年累积下来的前朝前代的犯官罪臣及其党羽的亲属后代占很大一部分。而颇有些历史幽默的是,大量自幼接受四书五经熏陶、科举为官的犯官罪臣聚集在这里,竟然把这座边陲小城打造成了一副诗礼之乡的模样,学风之盛丝毫不亚于北府琼山,这恐怕是历代帝王所没想到的。

崖州学宫,即在州城南门旁,这里是整个中国最南端的一座孔庙,同时也是州学所在。一顶官轿停在了学宫前,周廷凤不等下人挑帘,自己就已经掀帘走了出来,没走两步,回头对下人吩咐道:“把同知孙大人请来。”

战云密布,自然没什么学生,崖州学谕林梦正此刻百无聊赖地躺在临高造地藤椅上,唉声叹气地品着窖藏的陈茶,味道很不是个味。皱着眉头,心里琢磨着下半辈子该何去何从,无论是什么结局,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正感慨着,下人禀报州官前来,急忙起身迎出去:“参见大人……”

“免了罢,私下里无需虚礼,林大人……”周廷凤打量了一下还冒着白汽的茶壶,似笑非怒,“林大人颇有闲情雅趣。”

“这是陈年闽茶,还是去年战事起之前,从全福行分栈买来的。”林梦正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可惜,“自从战事开始,南北货路已断,如今便是这陈年旧茶也不得饮了。”

“在下来找先生,便是想与先生商议一下,这南北货路,如何恢复……”周廷凤说道。

林梦正报以苦笑:“周大人莫不是忘了,还有一个镇守使总揽军政……”

“镇守使不过是琼山委派,而你我才是守土一方,自当心里有数。好了,一会孙大人就来了……”周廷凤十分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闻了闻,皱了皱眉头。

林梦正招呼下人伺候好周大人,撤下陈茶,换上土产新茶,这并不是茶,只是用一种野果泡的茶水罢了。只是季节不对,这种野果亦不多,竟比临高闽茶还要珍贵。喝茶品茗间,一人风风火火而来,正是崖州同知孙如学。

“周大人,林大人……”孙如学恭恭敬敬地行礼。

“莫客气,坐罢……孙大人尝尝林大人地陈茶,别有一番风味啊。”周廷凤满脸诚心诚意地坏笑。

孙如学上当,竟结结实实品了一口,顿时明白过来是同僚的恶作剧,而另一边周廷凤已经笑出了声。

“周大人,还真是好茶……”孙如学也不生气,只是把茶盏放下。

“如何,孙大人,可曾品出什么?”周廷凤问。

“南北货路一断,竟然连茶饮这在平常不过之物也匮乏起来。”孙如学脸上挂着“你都知道干嘛问我”的表情。

“是啊,自从与髡贼开启战事,本来从北府有运来各种临高和粤闽浙物产,现在一下子完全断绝了,如今南府可真是民不聊生啊……”周廷凤接过话头。

“周大人莫不是要降?”林梦正问。

“林大人以为如何?”周廷凤问。孙如学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州官要降,尽管他早就知道州官要降。

“断然不可!”林梦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呼的一下就站起来,正色厉声,“周大人,你我都是受皇上恩典,在此担负天朝守土之责,怎可不战而降!?”

“林大人,以何而战?”周廷凤有些生气,不过表情上还是很客气的模样。

“我等上承天道、下顺民心,只要官绅一致,军民齐心,定能破除髡贼,保我琼州南府之平安。二位大人,古史有云:先秦有燕,为齐所困……”

“林大人!我琼南各路拢共不过四千兵马,能比得过何镇台两万大军?两万尚且顷刻间全军覆没,四千又有何用?”周廷凤觉得,平日里林梦正引经据典倒是一副博学的模样,可今天看着却是如此可笑。

被猛然打断的林梦正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二位大人,我以为……战,断然不可。髡贼在三亚筑有城寨,一旦开战,断我东西于首尾不能相顾的地步易如反掌。而我军四千兵马分散各处,一旦被东西割裂,到时候不过为人刀俎鱼肉罢了。而且髡贼炮火犀利,听闻当日髡贼释放火箭,顷刻之间何镇台大营便是一片火海,澄迈县领带着民壮拼死扑火,才使县城免于焚之。试想髡贼如对崖城施以火攻,满城大火,这学宫恐怕也要化为灰烬了……”孙如学一边说,一边偷瞄着林梦正的表情,发现提到学宫毁于大火之后,林梦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在他看来,投降是不需要犹豫的,什么皇道什么正统,那得能打得赢的时候说才有用。

“这……这……断然学宫毁之,以换髡贼退却,未尝不可!”林梦正已经面色惨白,汗珠如豆。

“林大人!只怕到时候全城化作焦土,髡贼也不会退却的!”周廷凤稍稍提高了一下声调。

“杨威三营是客军,即便降了,左不过为苦力,或遣回原籍。可我定安、乐安均为本土之军,他们若降了,还有何颜面见父老乡亲!?”林梦正换了个话题,梗着脖子说道。

“如若能有性命面见父老,恐怕无人苛责之。”孙如学苦笑道。

“正是……老百姓吃粮当兵,所图莫过于苟安于世,哪顾得上什么颜面……”周廷凤看傻子似的,看了看青筋暴露的林梦正。

“那你们呢!?你们的家眷,难道就等着让圣上砍了吗!?”林梦正厉色声嘶。

孙如学愣了一下,他显然还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周廷凤倒是十分释然地长叹一声,仰在了藤椅上:“我已修书回乡,做了一应安排,必要的时候,让家人搬来琼州便是……”

林梦正绝没想到堂堂一州之官竟然铁了心的投髡,简直要气炸了,全身哆嗦着:“周廷凤!亏得你食朝廷俸禄蒙圣上隆恩!如此大逆不道,无君无父!”

“林大人,我周廷凤虽不是什么好官,但也绝不会拿崖城一万七千名百姓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名声!”周廷凤也来了火气。

“好了好了,大敌当前,你们自己先吵起来,像什么话。”孙如学一看气氛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

“我宁可战死在学宫,也断然不降!若要降,你们降去好了!髡贼若来,我读书之人是断不能容!”林梦正一脸正色的一挥袖,扭头便走向了后院。

孙如学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周廷凤,发现他脸上的肌肉也在抽搐着,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周廷凤看了看林梦正消失的小门,一腔闷气,把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周大人……”孙如学看了看州官,这事他一个同知,还是依令行事的好。

“孙大人,今日起点验定安、乐安营的兵马,防黎营那边也需戒备起来。”周廷凤沉没良久,说道。

“大人,是要决心一战?”孙如学试探着问。

“战?如何战?防止宵小和黎人趁机作乱,保市面平静罢了。”周廷凤无力地说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加紧补充了一句,“也要小心杨威军,这群兵大爷,保靖不足扰民有余。”

“可是……钟大人那边……”

“无妨,钟崇能指挥得动的,不过感恩他的亲兵罢了,到时候杨威军他能不能指挥得动尚且另说。”周廷凤嘲讽式地一笑。

“那……大人……既然不战,有一事就需抓紧办理……我们得派人去三亚,或者直接去临高,向大宋皇帝表明我等意愿……到时候,不为明臣便为宋臣……为了近两万百姓不生灵涂炭,我等就背一个骂名罢……”孙如学知道,战与降,几乎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周廷凤点点头:“这事我亲自去办,你定要维持好崖城市面,乱世用重典,行凶作恶之徒一律杀无赦……髡贼并未断我驿路,回去速给家里修书,安排一应。如果我等可以苟活,便把他们接来琼州,以免朝廷问罪。如若我等殉城,家里也好有个应对……”

“唉……大人考虑周到……依我看,还是不要做殉城的主意了。如今的朝廷,怕是顾不上这琼州偏远一隅了,叛军、建虏、髡贼,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何镇台全军覆没,等到朝廷花个三五年又积蓄起力量之后,只怕髡贼也更强于今日……所以,既然要降,我等就力争做宋臣罢……还是把家眷都接来琼州为好,以免朝廷祸之。”

“我等且行且看……”周廷凤点点头,站了起来,“一万七千名百姓是死是活,全在你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