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南的防御(一)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645 字 | 编辑本页

按理说这个季节的崖州,是干旱少雨的,但偏偏今天却下起了小雨。琼州府南府镇守使钟崇——这还是前些年平黎有功得来的职位,面无表情地站在天井前,看着细细的雨帘和阴沉的天空,不知该忧愁呢还是权当无事……这北府的髡贼放出要攻略琼南的消息已经有些时日了,然而迟迟未动,他们已经渗入南府的人马也是按兵不动,就像南府七州县不存在一样。这种奇怪的和平是最令人不安的,这是一种窒息,一种对手掌握主动权而自己一无所知的窒息。

说起这髡贼,倒也不是什么新鲜路数。两年前他们就出现在了昌化和安游乐,建立营寨招兵买马,倒也与官府相安无事,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开山挖矿筑路。钟崇当然是以安国守土为己任,曾经与崖州知州周廷凤、同知孙如学商议后,修书十余封泣血上呈至琼山府衙,请求大军支援,然而无一不是石沉大海。后来,他听说这货髡贼和临高的那路其实是一伙人马,竟然莫名其妙安下心来——这些髡贼倒真是奇怪,竟然把临高那地方治理的堪比世外桃源,钟崇甚至有时候都有些羡慕吴明晋,平白的拿了一个能人名头。这样相安无事倒也不错,许多澳洲货也进入到了崖州地界,很受士绅欢迎,他钟大人自己就爱上了名曰“圣船”的澳洲烟卷,家里的书柜上也有精致的澳洲书。而且街闻本地平民亦有去那个被髡贼称作三亚的地方务工的,所劳有所得,倒也实乃善事。可是好日子没多长,去年风云突变,省府会剿大军云集,广州精锐尽出。钟崇对此颇为遗憾,不过他觉得如果真能荡平髡贼,不过是少了些平日用度罢了。然而……他是万万没想到,何如宾两万大军在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伙自号“大宋”的髡贼,战力竟然如此强悍!

这下子事情就严重了,钟崇不禁大骂省府坏我好事!这一开打,等于和髡贼撕破了脸,原本大家和平共处各取所需,现在一下子成了水火不容。钟崇作为南府最高军政长官,一面调兵遣将准备迎战,一面试图对外求援,他甚至派船直达广东,然而有去无回。琼南各路兵马都不曾和髡贼发生过交火不知底细,但是髡贼火器犀利的名声也是听说过的,一时间谁也没敢轻举妄动。而就在琼南双方处于一种奇怪的和平中时,北面又传来消息,琼北各州县全数沦陷,髡贼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已经兵临南府西大门昌化和东大门会同……然后,突然又没动静了。崖州学谕林梦正激动地痛哭流涕,说是皇恩浩荡,髡贼知难而退,但是钟崇心里明白,这哪是什么知难而退,这明明是积蓄力量准备强力一击!

“大人,吴将军求见。”正愁眉苦脸着,下人来报。

“快请。”钟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很是激动。

杨威军,是明军在琼州仅次于琼山汤允文部的野战力量,分前、后、左、右四营及水师,分驻琼南各州县。本为朝廷经制之师,然而各营缺编严重,每营不过数百人,其中力量最强大的前营去年响应何如宾召唤前去琼山参加对临高的会剿,然后……一个人都没有回来。于是杨威副将吴新丰接手了仅存的杨威三营的指挥权,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昌化,加强感恩,同时调集力量加强崖州防守,至于乐会和会同方向,左营彭振虎彭大千总根本不买他的账,只好任他把兵力集中到了乐会。

“参见钟大人。”吴新丰恭恭敬敬向钟崇行礼。

“将军客气,如今大敌当前,你我已不必拘礼,快请上座。”钟崇就像是等待年节之时的孩童一般,等待着吴新丰给他带来消息,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地无消息。

转入内间屏退左右,钟崇亲自给吴新丰斟茶。对读书之人满心敬重的武人吴新丰,受宠若惊急忙起身,行礼道:“末将不敢当。”

“敢当敢当……吴将军……琼南五万七千余百姓的性命,现在就在将军手里了。”钟崇说的竟然有些动情了,毕竟一方父母,守土有责。

“大人所言极是……那末将就直言相告了。”

“快请讲。”钟崇早已急不可耐了。当北面传来战败的消息后,钟崇就急匆匆地委托吴新丰派人打探髡贼的消息。说来也是笑话,和髡贼做了两年的邻居,但是对邻居的了解,除了“火器犀利”和“善工”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髡贼是哪路好汉?从何而来?有多少人马?要据地为质还是行建虏之事?作为守土父母官的钟崇全部一问三不知,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数月前遵大人之命,末将遣人潜入髡贼攻陷的州县打探,已经传回些许消息。这髡贼自号‘澳宋’,自云为‘大宋崖山之后’,令一军谓之‘伏波’,全数火器,骁勇异常。澄迈之役,破我何镇台两万精兵之髡兵,不过数千尔……”

“髡贼竟如此之多!?”钟崇惊呼。

“真髡谓之‘元老’,人数无人知,左不过千人,其余十数万皆投髡的大明百姓……现在,已经是大宋百姓了。髡贼亦编户,谓之‘公社’,公社有工厂、农场不一。哦,对了……髡贼还在临高办学?”

“髡贼竟然还习圣训?”

“非也,髡贼伪学曰‘芳草地’,所习不知何家之学,只闻学生三千有四……”

“竟如此之多!”钟崇一下子站了起来。要说治学,这崖州在琼州府,可以说是不亚于琼山首府甚至更优,崖城学宫可是堂堂天涯孔庙至尊,但也绝没有三四千人的地步。髡贼如此蛊惑人心,想来所图定不会是琼北数县,更不可能只是琼州一府,总之,琼南危矣……钟崇长叹一口气,看着同样垂头丧气的吴新丰,立刻一脸正色,“汝乃杨威主将,怎可如此丧气!?拿出你的气势来!”

“是!”吴新丰急忙昂首挺胸,可是马上又俯首说道,“最麻烦的还是髡贼之伏波伪军……闻之有六营三队,每营逾千每队亦有五百余众,将士皆习火器。髡贼火器与我大明不同,射程极远,可达数百步,真真是百步穿杨之利器。髡贼火炮更是犀利,远达千步,落地炸裂,摧枯拉朽。澄迈之役,不过两营之众即阻何镇台两万精兵不得进,战力惊人。”

“消息可准确?”

“皆来自于髡贼所谓‘临高日报’,即使有夸大之处,何镇台两万大军全军覆没,潮州参将为国捐躯,我杨威前营无一人返还……总不是假……”吴新丰一边说,一边额头露出冷汗。

“真是天要亡我琼南么?”钟崇绝望地呼喊。

“大人,不过有一事,很奇怪……”吴新丰偷偷瞄了一眼钟崇的脸色,小声说道。

“快讲。”

“我琼北各县,实则均未沦陷……”

“什么?”

吴新丰看了看左右,确实没有人,便小声道:“除了儋州知州大人为国捐躯,其余各州县大人均在治上,各州县仍是大明旗幡……”

“怎么会?”钟崇吃了一惊,然后马上明白过来。显然,这伙髡贼知道,一府失陷这等大事定要引起朝廷天怒,所以用这种保留各地衙门的方式,至少在表面上显示朝廷仍然在统治着琼州。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琼山首府竟然肯从之!?但是钟崇很快又自嘲起来,能够这样做,只怕琼山那边也是求之不得,能留得继续做官,广州方面恐怕也是对这种讳败言胜洋洋自得吧……想到这里,钟崇问道,“可有广州的消息?”

“全无,驿路虽通但海路已断,髡贼封锁琼山港口……不过据髡贼报纸所言,他们去年入冬即兵临广州城下,只怕李大人也只能委曲求全……”吴新丰摇了摇头。

“如此大敌,可如何是好啊……”钟崇已经急得全身大汗,“只怕修书直呈朝廷,现在也是为髡贼所隔,天庭不达了……”

吴新丰抱拳:“大人,大敌当前,末将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如此绝境还需要虚礼?”钟崇苦笑。

“以末将愚见,髡贼之强,琼北盛地又有全省支持尚且不敌,何况我贫瘠隔绝之南府?既然,髡贼无意斩尽杀绝,何不……”

“住嘴!我钟崇食得朝廷俸禄蒙受皇恩,自然守土有责,定与琼南共存亡!”钟崇厉声道,吴新丰面无表情,继续保持着抱拳的姿势。钟崇呵斥完了之后,马上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何尝不知道,这两句气话简直就是笑话。

“钟大人,即决定守,那请听末将一言……我杨威三营欠饷已久,兵员自去年初起已无再发一文一饷,士卒逃亡,兵员仅有正编五成。定安、乐安两营已半年无饷,所余兵马拢共不足千。各守卫所缺额更是在七八成,不足为战。而且粮草不足,全南府步弓骑四千众,仅有不足月余存粮,而地方府库只怕会剿时早已搜刮一空。而且黎母山巍峨,断我各州县守军于首尾不能相顾的地步,髡贼水师一旦分路破之,各处孤军定是朝不保夕。所以,末将建议,放弃琼南两翼州县,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全力保崖州、万州平安。如此,尚有以守待变之可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钟崇立刻换上了笑脸。

“只是……末将无能,定安、乐安各部,均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将士,平日与杨威军素有不和,战时恐难节制。非末将借机揽权,实乃为南府守土之计!”吴新丰恭恭敬敬地抱拳补充道,“而且,钟大人应当知晓。定安、乐安、长沙诸营,皆土生土长本地官兵,在所处州县均有亲,我等如要战,只怕他们是不肯玉石俱焚的。还当把我杨威左营从东口调回,加强防卫才是……”

“好,我定修书一封告之乐会……”

吴新丰见好就收:“即便如此,钟大人还要做长久计。琼南非膏腴之地,存粮不足为军民共用。若困守孤城,三五日尚可,一两月……只怕城内已是易子而食……”

钟崇的脑子轰的一下,眼前已经浮现出了饿死的孩子漂浮着锅里,被饥饿的人们如死狗一般分食的惨状……

“还望大人,有长远决断……”吴新丰小声说道,“末将告退……”

钟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想却忍不住去想。打不打?打,琼南已经是背向大海绝无生路,各部各县都是背水决死的一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从吴新丰所言看,髡贼军力之强超乎想象,真要去打,那岂不是玉石俱焚,难道真的要让百姓们易子而食吗?钟崇自认为虽然不是治世能臣,但也对得起一方父母官的称谓,自然不能允许这等人间惨剧发生在崖州,发生在琼南。而且,他这个南府镇守使说白了,只是一个居中协调的差事,其麾下无一兵一卒。而南府各军素有不和、派系林立,外来的杨威军与本土的定安、乐安诸军一直为了粮饷争吵不休。而就算本地部队,就可靠吗?定安、乐安分别是陵水和崖州人为主,长沙营则是万州人主力,无论战与和,他们恐怕都不会完全听话。可是不打,难道要降吗?自己堂堂朝廷命官,一方守土大员,区区海贼就给吓得开城投降,岂不是笑话!?

“大人……吴将军留下的信……”下人小心翼翼地禀告而入。

钟崇拿过信,屏退下人,垂头丧气地打开,只见正面写着一个字——“黎”,背面写着两个字——“三亚”,显然,这位吴大将军是不主张打的,他在暗示要和三亚髡贼接触,尽可能保持目前和平相处的态势,必要的时候可以搞以黎制髡。可是这黎人……百余年来杀来杀去,积怨颇深,他钟大人不就是靠抚黎平黎拿下的这个“镇守使”职位么。现在黎人没有趁着琼州分崩离析而揭竿而起已经是万幸,去利用黎人,谈何容易……

“去万州驿路可还通?”钟崇喊来下人,问道。

“髡贼并无截断驿路,应当还通……”话虽这么说,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髡贼有意放开罢了。

“我予林知州手书一封,你挑选可靠之人,定要将人送到!”

“遵命!”

“另传我令,让吴将军招募兵勇,组织丁壮,修缮武器,护养战船,做好守城的准备。”钟崇突然来了斗志似的,声音都高了八度,“备船,去感恩!”

杨威水师副将谢玉东知道这个琼南最高长官是个什么脾气的人,接到出海命令后虽然很不愿意,但还是派了唯一一艘三桅大船去作州官的座舰。近日崖州水域频现挂着蓝白色旗帜的髡贼兵船,显然是在对崖州港进行侦查,其谋必不善,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海,那基本就是找死。但是钟崇也没办法,驿路年久失修,去感恩和万州,走海路要比走陆路快得多。很快,座舰便准备好了,载着钟大人向外海驶去。

吴新丰站在烽燧台上,看着钟大人的座舰离去。此刻的海面浪有点大,说实话不是个出海的好时候,不过也正因为浪大,恐怕也是最安全的时候,髡贼的兵船应该不会在附近。虽然髡贼没有拦截过任何一艘船只,但毕竟已经是敌国,在门口晃总是不好的。吴大将军心里明白,他的收缩两翼重点防御的策略,在髡贼面前脆弱的就像一层窗户纸——如果关于髡贼的情况全部属实的话,何如宾的两万人马尚且全军覆没,琼南区区四千兵马能有何用?如果钟崇真的打算玉石俱焚,与琼南共存亡,他可不打算就把小命扔在这里。而且话说回来,他吴新丰并不是守土父母官,杨威军只是在此替大明防黎,守土那是定安营和乐安营的事情……这些本地人组成的部队,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城内,真要打的玉石俱焚,他们怎么会肯?

“吴大人!”

“哦,谢大人……”

谢玉东登上烽燧台,和吴新丰互相行了礼,看着阴沉沉的海面,问道:“不知吴大人,对接下来的事有何打算?”

“还能如何?汤参将尚且生死不明,我等又能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吴新丰一脸干笑。

“吴大人,事已至此,你我就算过去有隙,又何惧今后谗言?毕竟你我有没有明日谗言的机会都难说……还是坦言吧……”谢玉东苦笑着。

“那谢大人不心知肚明。兵者,气之先!你我都无所气力,谈何作战……只怕即使不作鸟兽散,亦是恭迎大宋伏波天兵罢了。”吴新丰心一横,干脆把 话说白了,“我已命人携带书信前往髡贼三亚据点,争取能够呈给大宋皇帝,还有那个什么‘元老院’,想必是内阁之类……”

“吴兄,以前兄弟对你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谢玉东道。

吴新丰打量了一下这个平日对自己不正眼一瞧的杨威水师副将,冷笑一声:“谢兄客气了,你我昔日所争,今日来看不过都是些虚无的东西。此次宋军如来犯,共御宋军是战是和,还望谢兄能坦言相告,以免兄弟们再生事端。”

“自然自然。”谢玉东也笑道,转身离去。

吴新丰向消失的背影哼了一声,背着手看着烽燧下正在操练的杨威军……杨威四营,按制应当近六千人,但实际不足三千人,其水师就达半数,足见作为水师副将的谢玉东在军中的地位。然而主将澄迈失踪之后,主持后营和右营军务的吴新丰却上了位,这事恐怕不是一句“共御宋军”就能摆平谢副将心中憋闷的。吴新丰的如意算盘是与三亚髡贼取得联系,而后促成琼南,至少也是崖州的投诚,保得钟崇之官,自己也能继续做得杨威主将。他觉得,宋帝定不会允许身担防黎要务的杨威陆军遣散,定会继续要他驻守防黎。至于水师嘛……那就看宋帝看不看得上那几条破船了……所以,他必须防着谢玉东,如果战,要防着谢玉东和。如果和,又要防着谢玉东从中离间——实在不是个容易的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