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德隆东强东强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691 字 | 编辑本页

自从两年多前,被家里当做“质子”送去投了髡,祁家少爷从没有像这几天这么累过。祁德隆,当然这是“净化”时澳洲首长给起的新官名,二弟则叫“祁东强”。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澳洲首长听到兄弟俩的名字之后,都会说一个“响亮”,一个“文雅”,听说还是澳洲什么典故,这让祁家少爷很欣喜。过去一直是何家庄里是说话算得上的主,尽管不像是父亲那么说一不二,但祁家大少爷发话,无论是本家还是何家,无人不敢不从。可自从投了髡,先是被剃了个光头,然后又在芳草地读书,每天过得是令行禁止的日子。现在,又被提前毕业,安排到了“崖州武装工作队”工作。

这个“武工队”祁德隆当然是知道的,在他的概念里,这就像是拿着尚方宝剑,代表元老院治理一方,别提多神气了。百仞城和博铺的有线广播,还有报纸上不止一次地用大幅报道介绍某支立下功劳的武工队……祁德隆知道,现在本家在何家庄已经大不如前,族人大都四散各地,听说还有去了香港垦荒的,自己如果能在武工队里做出成绩,全家跟着都灿烂。看看隔壁何家,凭借着修船造船的手艺,大都进了何家庄造船厂,有的还去了博铺海军造船厂。特别是那个何大春家,简直是鲤鱼翻身。他家儿子成了博铺头号大户,小女儿也嫁给了一个真髡——父亲曾经担惊受怕,自己曾利用高利贷逼迫何大春把小女儿抵债,生怕被澳洲人拉了清单。不过现在看来,澳洲人也没把这事当回事……祁德隆在芳草地,不止一次地遇到当年的何二妹,现在的何婧,一口一个“何老师”,甚是恭敬,生怕给澳洲人上了眼药。虽然有不愉快的过往,何婧对祁德隆倒也没什么苛难,平常心代之……

今天崖州武工队的封闭式训练正式告一段落,马上春节了,每个成员都有一天的假期,可以自由支配。这当然是心理战的一部分,故意放出琼南战役的风,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正如当年的剿匪战役一样。不过,这些道道就不是祁德隆所能知道的了。他只知道要去一趟芳草地,见一下二弟,然后坐上公交牛车回家。这些日子,包括崖州武工队在内,所有为琼南战役集结的武装工作队全部跟着伏波军的第三远征队进行军事训练,每天一个五公里,每星期一个十公里,每天两个五十一个一百,只把祁德隆给累的够呛。许多武工队成员和士兵都出现了拉伤,甚至莫名其妙的骨折,军医说是疲劳性骨折,祁德隆不太懂,大体意思就是大家小时候长身体的时候营养没跟上,现在身体条件就差了些……祁德隆见识过澳洲人优良的伙食,别说自己家,就是临高那些大家大户都比不上一天三顿大白米,一星期还有一顿冒着油光的烤肉。

一身没有靛蓝色归化民制服,戴着金色“崖州”二字的红袖章,登记完毕后便进入了芳草地,那个老门卫甚至还认识自己。二弟所在的实验班正在和其他同学一起做着《时代在召唤》广播操,整齐地蓝色方阵正在种了草皮的操场上蹦蹦跳跳地做着动作。祁德隆非常喜欢芳草地的感觉,不像小时候教书先生那样死气沉沉的,每天好像都有种无形的活力一般。不过,澳洲人治学如治军,澳洲人允许学生质问老师,也允许学生把老师问的哑口无言,但是决不允许学生违反哪怕一点点纪律。所以,祁德隆老老实实站在操场边,等待着课间操结束。他看到了何老师,正扶着操场边的一棵树,似乎不舒服。

“怎么了?”艾晓茜看到何婧脸色不对,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有点恶心……”何婧有些不好意思的,脸通红通红。

“吃啥了?你……”艾晓茜正回忆食堂供应的早餐,突然联想到了其他事情,立刻一脸惊喜、八卦的坏笑,“你……你不会……”

“艾姐……”何婧脸更红了,她过去可从不在工作时间称呼艾晓茜“姐”的,“应该是……我学过医,应该是妊娠反应……”何婧小声说道,生怕别人听见。

“这可不行,我得找找老胡,不能压榨你……”艾晓茜喜上眉梢,都快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不……别……现在老师这么紧张……我没事,我学过医,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坚持一下,过去这几周就好了……”何婧急忙摇头。

“老聂知道吗?”艾晓茜问。

何婧摇了摇头:“他在准备琼南战役,有日子没回家了。”

“好,交给我了!”艾晓茜大大咧咧一挥手。

“别告诉他……”何婧本能的一害羞。

“他可是孩子爹,怎么可以不知道!”艾晓茜一脸夸张地正色,余光瞥见了正巡视孩子们做课间操的胡青白,急忙招手,“领导!领导!”

胡青白以为有什么事,急忙过来:“怎么了?”,艾晓茜小声耳语几句,胡青白的表情从严肃,十分滑稽地过渡成了喜笑颜开,何婧只觉得脖子都跟着烧了起来。

“好啊!好啊!咱们芳草地,有了芳草二代啦!哈哈哈!这样,何婧,给你放个假……”胡青白一脸长者的模样,好像自己是孩子姥爷似的。

“不不不,校长……我学过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老师这么少,我没问题的!”何婧急忙站好,以显得自己身体没有问题。

胡青白和艾晓茜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一脸长者的微笑:“好啊,那得给你加餐,这可是咱们芳草地第一个小二代,哈哈。好,好啊!事业越来越大啦!”,说着,好像是自己抱了孙子似的,仰天大笑离开了。

何婧再怎么“最像现代人”也还是个 17 世纪 19 岁不到的少女,脸颊、耳朵、脖子全部通红通红,一脸埋怨地看了看艾晓茜:“艾姐……”

“大喜事,大家都高兴高兴嘛!”艾晓茜觉得自己就这么嚷嚷,却有不妥,急忙往回圆,“小婧你先回办公室吧,你的班我帮你带回去。放心放心,快回去吧!”

何婧拗不过,便往回走,一眼就看到了戳在操场边的祁德隆,便招了招手:“祁德隆!”,背后的艾晓茜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祁德隆急忙过来,立正站好:“何老师!艾老师!”

“你怎么来了?不训练了?”何婧知道,这个祁家大少爷已经是崖州武工队的队员了。

“今天放假一天,我来看看二弟,然后回家看看。”跟着伏波军军训,已经让祁德隆养成了伏波军式的习惯,站得笔直,回答也是铿锵有力。

何婧回头看了看,课间操已经是最后一节整理运动了,便说:“那你稍等一下,课间操马上结束了,下一节是数学课,别耽误你弟弟上课就好。”

“谢谢何老师!”祁德隆鞠了一躬。

何婧便离开了,回办公室休息。艾晓茜又和这个不甚熟悉的学生闲聊两句,课间操便结束了。在各班班长和体育委员的口令声中,原本松散的蓝色海洋变戏法似的迅速收缩成一个个小方阵。祁德隆过去是其中一员,并未从外界看过,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个队形的变化是如此的赏心悦目。有个澳洲明人说 过:“颜值就是战斗力!”,难怪澳洲人无论是学校还是军队,都这么喜欢漂亮的、行云流水般的队形变换。

祁东强虽然是二弟,其实排行老四,在他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早已嫁人,一个正在护士学校。祁德隆站在操场边,那一身扎眼的归化民制服早就吸引了祁东强的注意力,在体委下达“解散!”口令后,祁二少爷已经颠吧颠吧跑向哥哥:“哥!”

两人竟然还非常澳洲式的握了握手。

“你们放假吗?”祁德隆问。

“要三十才放,三天假。”祁东强说。尽管芳草地已经在 1631 年元旦放了五天假,但毕竟春节还是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即使在旧时空,就是地球流浪了春节还是要放假的。

“我们只放一天,今天我回家看看,明天还要赶回来。”祁德隆有些遗憾。

“这么忙啊……”祁东强毕竟年纪小,嘟嘴卖萌起来——都是被元老们给教坏了的孩子。

“没办法啊,大家都在为琼南战役做准备,能有一天假期已经很不容易了。”祁德隆看了看正闹哄哄涌入教学楼或者回宿舍换运动服的昔日同学,又看了看 二弟,“那只好我先回去了,有什么缺的,我去东门市给你添置,我现在也是拿工资的了。”

“哼!谁用你的!我也拿工资!”祁东强不服。芳草地每个星期的学工学农都是实打实的干活,当然也会有一些劳动报酬。

“好,你也是男子汉了。”祁德隆很是欣慰。

“哼!又是大哥的语气!”祁东强不服。

“好了,不斗嘴了,那我回去了。”祁德隆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这是工作队发的,工厂新生产的铅笔,比以前那种好使得多,我给你多要了一支,数学 课用得到,碳笔太难用了……”

“谢谢哥!”祁东强毫不客气地拿过来。

“那我走了!”

“再见,大哥!”

离开芳草地,坐上了前往博铺的公交牛车,选了一个车厢最后靠窗户的座位坐下。如今以博铺-临高县城这条线路为主干,临高县城-南宝,临高县城-马袅,临高县城-高山岭,博铺-百图,博铺-马袅,一张公交网络已经全部建成。牛车虽然慢,但胜在节省脚力,而且沿路都是大道,细算下来要比过去徒步便捷得多。许多过去足不出村,甚至足不出户的人,都可以拿着公交月票,轻轻松松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祁德隆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多的新式村落无一不是砖瓦房,起码也是石木结构,十分坚固。从芳草地到东门市,正在兴建几处消防池,上个月发生了两场火灾,席卷了不少木制建筑,幸而无人伤亡。紧急情况部把火灭了之后,便牵头组织建设这些消防设施——每隔一百米一处消防池,可以就近取水,平时还可作为来往牲畜的饮用水和公共厕所的冲洗水。尽管有过火灾,东门市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海禁的解除使这块临高的金子大招牌完全恢复了活力,来自广东、福建、浙江、南洋甚至还有弗朗机人和红毛鬼,争先恐后地在这里做生意。祁德隆知道,父亲正在和何家大公子,那个三年前还是自家渔户儿子的少年商量一起做生意。可真是世事轮回、沧海桑田。如今,父亲也赶起了时髦,把何家庄的老宅卖给了澳洲人,全家搬到了博铺城。原来的何家庄旧村,已经基本被夷为平地,所有留下来在船厂做工的人都住进了工人新村,而外出务工的全部留在了博铺、百仞和马袅。

博铺旧城——如今人们已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其实时间也不过两年多的最早的博铺城。从百仞蜿蜒而来的公路穿城而过,直达港口。何氏海洋公司仍然在旧位置上,只是左右新建了许多新的建筑,作为公司各职能部门的办公室。老宅的后院仍然封闭,供奉着亡灵。而前院则完全成为了人事与公关部和总经理办公室。祁大户已经剃了髡发,还是明式服饰,不过是所谓“新汉服”——服装厂的新汉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更轻便的用料,更修身的衣风,儒雅和便捷并存,深受大户人家、长衫者和普通百姓的喜爱。祁大户就这么一身打扮,坐在 VIP 客户接待室里,焦急地等着三年前自己根本不会正眼瞧一眼的何兵的接见。自从何大春一家投了髡,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单论财力,祁大户根本不敢相攀。虽然祁大户经常在心里暗骂“没有髡贼,你算个什么东西?”,可问题是,怎么可能没有髡贼?当年村里开会,自己不也是力主举村投髡的么?

“祁叔!公司刚才在开会,让祁叔久等了,失礼失礼。来人,上茶!”何兵一边走进接待室,一边把文件交给秘书,一边招呼秘书上茶,一身忙碌。

“贤侄如今发达了啊!”祁大户这话可就有些酸溜溜的了。

“祁叔过奖了……”何兵拿出一份企划方案,交给祁大户。祁大户虽然是搏击海洋的老海盗出身,但却识字甚至还认得几个洋文字母,但这从左到右横

排的简体字,读起来还是有些麻烦。这是一份所谓“企划书”,尽管古代已经有了“企划”的概念,但是并无这种规范的行文,只给祁大户看的云里雾里。

“祁叔,我跟首长们咨询过,首长非常欢迎民间资本活跃经济。用澳洲话说,这叫‘以元老院国有经济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只要祁叔的公司遵守澳洲法律,澳洲首长不但不会抽苛捐杂税,还会有税率减免,帮助公司发展。”何兵见祁大户满脸都是云里雾里,便解释道,“首长们的建议,是股份制,元老院参股三成,祁叔参股四成,其余三成可以募资,年终按比分红。首长们可以提供技术指导,这部分不算入股,属于赞助。”

祁大户暗暗苦笑,这澳洲人可真打的一手好牌啊,明面上自己是最大股东,澳洲人不过是第二大,但实际上,他们把技术牢牢控制在手里,自己这最大股东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只能听命于澳洲人,因为自己缺技术缺设备缺工人,但澳洲人可不缺钱!人家的钱多着呢……

“祁叔是怕首长们挟设备技术自重吧?放心,工人招募由祁叔自行招募,首长们负责培训和日后的设备维修。澳洲人不像以前,他们从不掖着藏着,用澳洲话叫‘不搞技术壁垒’,就像我的造船厂,铁骨船我甚至都比首长自己的造船厂早建出来。”何兵一语点破了祁大户的担忧。

祁大户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贤侄所言极是……只是……澳洲人就这么放心把看家的本事教给我?就不怕我反过来和他们竞争?”

“这祁叔就不懂了,澳洲人巴不得他们的技术被学去呢!首长说要是徒弟能逼死师傅,那说明徒弟已经很厉害了,师傅高兴还来不及呢。首长们说这叫共同发展,他们不搞技术壁垒,任何人想学他们的技术他们都可以手把手的教到和他们一样好为止。而且……说实话,祁叔,这些技术,都是澳洲人看不上的。真正的高精尖技术,像那可以驱动万斤重物的蒸汽起重机,澳洲人自己尚且和宝贝一样,又怎么可能交给我们?所以,只要是首长们让我们学的,都是已经成熟实用的东西,大可以放心的去学。以后和元老院竞争,元老院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兵笑着说。

“这澳洲人……都什么脑回路……”祁大户仔细琢磨了好几遍,也没觉得澳洲人这套“技术扩散”有什么意思,白白损失了坐地起价的机会,还让所有人都学,那不给自己添堵么……

“澳洲人的脑回路叫‘社会进步’,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其实我也不太懂,这还是当年上学的时候,一个杜首长讲的。说封建社会,封出去权力,建立起利益,社会死气沉沉,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而资本主义社会,是追本逐利,什么都要往更好更多的地方发展。大明是个封建社会,碰到元老院这样咄咄逼人的力量,这不也败下阵来了。”何兵似懂非懂地说道。

“追本逐利……澳洲人倒是在这方面做得西洋人都比不了。那这个什么‘公司’,还得贤侄多多帮忙啊。”祁大户赔笑道。

“庆和炭厂如果能顺利投产,也是造福博铺百姓的大好事,我作为政协委员自然义不容辞。”何兵诚恳而郑重。

祁大户暗暗点头,心里有了底。过去自己只是对澳洲人虚与委蛇,投髡不过是质子输诚之类的把戏罢了。而从今天开始,自己就是彻底搭上澳洲人的马车了。如今的临高,已经没有人再说那可笑的“如果澳洲人远遁”之类的话,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搭车,自己这已经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