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珠江口(二十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625 字 | 编辑本页

“开炮!”

两门 12 磅山地榴弹炮同时向凤凰岗喷出了灰白色的烟团,火炮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推上了缓冲用的土堆。

“目标,明军阵地,榴弹一发——放!”

潜伏阵地上,八门掷弹筒从不同方向,把一颗颗嗤嗤翻滚着的榴弹打进了明军炮台。

凤凰岗的明军和东盛寺一样,看上去炮位林立但实际上只有五百多人,全是临时抓的壮丁。他们并不知道发生在东盛寺的事情,还以为髡贼围而不打是被他们的疑兵之阵唬住了。当髡贼精准的炮击把炮群一个接一个掀翻之后,明军已经惊慌失措了。

“吹冲锋号!”

“恐怖的髡贼喇叭”尖锐的号音响彻云霄,两个海兵加强连杀声震天。战士们怒吼着挺起刺刀,转瞬之间就冲过了一百米的开阔地,凤凰岗上响起一片金属碰撞的脆响和被刺刀洞穿的惨叫声。

聂义峰在冲锋发起前恢复了冷静,撤销了“不要俘虏”的命令。他亲自端起一支 11 式步枪,跟着战士们一起冲上明军阵地。三下五除二捅死两名牌刀手,接着又一枪托让一个乡勇此生无法再吃东西。身边不停地跃过一个个冲锋的士兵,眼前到处都是晃动的刺刀和倒下的穿着棉甲的身影。聂义峰站在风中,闻着浓烈的硝烟的味道,望着漫山遍野的厮杀,久久无法平抑急促的呼吸。他突然觉得,这场从军事组时期就开始,充分满足了自己恶趣味的 COSPLAY,竟然是这么的残酷。

二十分钟后,满脸血的董金彪跑过来,持枪行礼:“副支队长,战斗结束了。”

“伤亡情况?”聂义峰问道。

“还好,不大……”言外之意,还是有伤亡。

聂义峰连续深呼吸了几下,努力控制着颤抖的牙床。并不大的战斗,竟然仍旧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是命运使然?还是自己有问题?聂义峰以一种几乎是恐惧的心态,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害怕是后者,生怕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伤亡。凤凰岗和东盛寺,就这两处破地方,香港支队付出了阵亡三人、伤十人的代价。纵然他们击破了总计近八百人的明军,击毙九十人,俘虏近四百人,还缴获了二百多门各式各样的大小火炮,可谓战果丰硕。可是,这真的能弥补战死的一名军官、一名士官和一名士兵吗?

十三人伤亡的代价,打掉了广州城最后一搏的徒劳的希望。现在,局势的主动权已经完全到了伏波军手里,广州城已经别无选择。

香港支队各连按计划,对明军阵地进行了破坏之后,带着俘虏和大量缴获的军械火药和其他物资,撤回了白鹅潭南岸的营地。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炫耀着,好像已经忘记了付出的牺牲。只有火力支援连的官兵们沉闷的像是打了败仗似的,因为他们的连长再也回不来了。所有阵亡官兵的尸体,都擦去了血迹并且换了新军装,一艘蒸汽船把他们运往虎门,集中火化,正如之前已经牺牲的战友们一样。

火力支援连的官兵们,默默整理着连长空了的铺位,还有连长留下的遗物。聂义峰来到了驻地,这里士气低的,简直就像夏天凝重的暴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现在这里谁指挥?”聂义峰问。

“报告!是政治副连长……”一个战士起立道。

“人呢?”聂义峰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中尉以上的军官。

“去送连长了……”战士们小声说。

这是擅离职守……聂义峰在心里说道,但是嘴上并没有责备。毕竟这场事变来得太突然了,是在战斗已经胜利结束后,别说战士们了,聂义峰自己都还无法接受。他来到苟飞的铺位前,和所有士兵一样,木板搭建的简易床铺上铺着蒲草,盖着床单。被子虽然不是另一个时空的豆腐块,却也非常整齐地叠在床头,一旁放着枕头和非作战期间佩戴的八角帽,作为一名连长,完全符合内务要求。聂义峰拍了拍战士们的肩膀,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看得出,年轻的苟飞在火力支援连深得大家的信任。

“把连长的东西都规整好……他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这是唯一的证明。”聂义峰尽量让自己不是那么悲伤。

“副支队长……会给连长立功吗?”战士们问。

“会!我已经向舰队提交了报告!不止苟飞,所有牺牲的官兵,全部都要立功受奖!”聂义峰有些激动,用力握了握询问战士的肩膀,“人已经走了,但是荣誉会留下,谁也不能忘!”

“副支队长,等回去了,我们想去连长家里看看。”

“哦,为什么?”

“我们都没有亲人了,有的是孤儿,连长平时对我们很照顾……我们知道,连长是独子,还没有成亲……”战士们说着,都开始掉眼泪。

聂义峰不禁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本时空的士兵,同样也是有非常细腻的感情的,并不是没有思想的木头和炮灰。聂义峰看了看大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等回去了,大家选几个代表去吧……只怕你们连长家里,天要塌了,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是!副支队长……”战士们点头。

聂义峰看了看床上的藤制背箱,和当年新军款式一模一样,区别是肩绳改为布质,更舒适。聂义峰拿了过来,轻轻打开:许多的没有寄出的信、牙杯牙刷、两块草地干粮、临高产的钢笔、一本伏波军全军统一的笔记本和一本书。聂义峰拿出这本书,是芳草地中学一年级的教材,打开一看竟然还有许多的笔记,是苟飞自学时留下的。翻了两页,一个东西掉了出来,聂义峰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合影——芳草地国民学校 1628 级高小毕业合影。聂义峰知道,这批学生因为各条战线急缺人手,根本就没有完成学业就草草毕业了,苟飞也是因此才自学高年级课程。

“副支队长,背面有字。”有个战士提醒。

聂义峰翻过照片,一行一看就知道是女生的字,“万事胜意——徐婷”。聂义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听何婧说起过,也听苟飞说起过,是芳草地的老师,也是 1628 级高小的学生,那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了……

“都收拾好,不要有遗漏。掷弹筒排长!你亲自负责!”聂义峰严肃起来,一个少尉立即立正站好。

“好了,大家都好好休息吧。都去洗个澡,好好放松一下,我们还要去进行接下来的战斗!”聂义峰的语调提高了八度,所有的战士们都立正称是。

离开了火力支援连,聂义峰长叹一声,沉闷地向红灯区走去。这里被清理干净之后,舰队司令部和元老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搬了过去,无他,条件好。当然,有各种手段进行卫生清理工作是少不了的。一条小河横在中间,两岸风景各不相同,这让聂义峰觉得很刺眼,很刺眼。被龙美尔拿手榴弹炸开的那座青楼,因为条件最好,别选择作为舰队指挥部。高高地无线电天线已经竖在了楼顶,轻轻摇曳着,无线电波正在和临高沟通联系。被火药烧成黑色的破碎的大门已经被拆掉了,两个战士分列左右站岗。聂义峰走过来,哨兵一起行持枪礼。聂义峰觉得胸口有点堵,简单一还礼便走了进去。

“哟,小聂回来啦?任务完成的不错。”正在签署命令的陈海阳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满脸硝烟的聂义峰便笑了起来,“我看到你这两仗了,实话说,军宅元老能打成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阵亡三人,伤十人。”聂义峰苦笑。

“嗯,伤亡不大,很好。”陈海阳满面红光地拍着聂义峰的肩膀,继续说着什么,大体上澳门谈判的事情。

“小聂任务完成的不错,这样广州已经彻底对我们打开双腿,只等我们深入了!”文德嗣哈哈笑着,照旧一股大忽悠的做派,嘴没有把门的。

聂义峰听着领导们天南海北地说着,文治武功都说到了,可是总觉得耳边越来越模糊,好像他们站的越来越远一般。没有一句话提到苟飞,踢到伤亡的十三个人。难道这些为了元老院卖命的土著官兵,就真的只是可以当成工业原料,量化消耗的炮灰吗?难道对他们,就真的没有一点敬佩,没有一点愧疚,没有一点尊重吗?聂义峰脸上挂着笑容,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颤抖着攥了起来。

“对了,听说,今天的阵亡官兵了有个连长?”似乎之前的话题说完了,陈海阳突然问道。

聂义峰的拳头松开了:“是的,刚刚晋升的中尉,代理连长。他替战友挡了一刀,肝脏破裂,大出血……等军医赶到的时候已经……”,终于,再也忍不住,聂义峰也哭出了声。眼前一遍遍晃过红牌军营的场景,那时候苟飞简直还是个孩子,从军政学校炮科分配到海军步兵机动中队实习,聂义峰似乎对他还很怀疑,还专门跑去找魏爱文了解情况。后来,苟飞在抗击台风和谭岭前哨战等行动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同时,他还是红牌卫戍区橄榄球队的队长,成就了军方球队对传奇的盐场队的唯一胜绩。还有海训、练兵、澄迈大战……聂义峰咬着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回忆的门一旦打开,是根本关不住的。

文德嗣和陈海阳都傻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琢磨过味道来。

“战争就是这样,总会有牺牲。今天是他,明天就可能一颗炮弹过来,是我们。放轻松,放轻松。”陈海阳用力按了按聂义峰的肩膀,安慰他。

“是,首长!”聂义峰擦了擦眼泪,重新站好。

文德嗣则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小聂,是个好孩子啊……”,陈海阳看了看他,没有多说话。

聂义峰全力把情绪压了下去,声音还有些颤抖:“香港支队下一步任务是什么?”

“作战任务暂时没有,做好舰队的地面保卫。虽然广州对我们打开双腿了,但是广东明军还有些实力的,很难说他们不会出现在附近。你的兵力不多,做好防御部署,计划做好了报到我这里,我帮你看一下。”陈海阳说道。

“是!”聂义峰立正。

“另外,火箭炮兵要部署林深河的生活秘书,派部队去搭把手。按照火箭炮兵的要求,沿河清理射界,万一需要发射,别把我们自己点了。”陈海阳补充着。红灯区建筑密集,而且全部都是易燃的木制建筑,林深河火箭炮发射时有巨大的尾焰,极易引起火灾。

“是!”聂义峰点头。

“好了,去吧!”

“是!”聂义峰敬礼,转身离开。

陈海阳和文德嗣对视一下,都摇了摇头。

“要是都这样多愁善感,这仗就别打了,大家集体投降算了。”

“其实也该高兴,起码说明我们的军官还不是铁石心肠。我们不能对土著太过物化,也不可能完全物化。毕竟都是有感情的人,战友情,兄弟情……要是我们都是机器,我们还用费劲在这逼广州谈判么?”

“嗯……说的也是……”

珠江边,工兵和基建工程兵们正在推倒一些碍事的建筑,清理安全区域,构筑火箭炮阵地。在澄迈大战中大显神威的 30 式 24 管火箭炮,不久前专门向香港运送了八门和足够两次射击的弹药。澄迈大战中,铺天盖地的火箭弹点燃了明军营寨,烧光了粮草,直接导致了明军士气的彻底崩溃,拉开了围歼战的序幕。而现在呢?聂义峰站在岸边,看着对面广州城黑压压的城墙,沉默不语。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已经开饭,孩童淘气不肯吃饭在院子里玩耍。突然,天空中发出密集的尖啸,一枚枚火箭弹雨点般落下,顷刻之间大火蔓延,孩童变成了一具黑色的焦炭,餐桌熊熊燃烧,周围的人已经不见……突然闪过了一面膏药旗,怎么会是膏药旗呢!?聂义峰才反应过来,是一队战士举着星拳旗走了过去。望着这面旗帜,自己为之战斗的旗帜,聂义峰的心中五味杂陈。

部队按照火箭炮兵的要求各自布置,聂义峰便给段誉放了全权,自己躲了出去。高级军官的宿舍,或者说元老军官的宿舍,也安排在了清理出来的一栋楼里,看模样也是一个莺歌燕舞的地方。聂义峰的房间正对着珠江,风景还不错。江面上,四艘火力艇已经靠泊在了码头上,每艘艇上也蹲了一门火箭炮。聂义峰不再看风景,躺在了床上,被褥卧具当然都是部队配发的,原来的那些……鬼知道有什么脏东西,已经全部处理掉了。

“战争啊……赶紧结束吧……”聂义峰喃喃道。在旧时空,作为军迷的他无数次鼓吹过战争。在本时空,作为军官的他也无数次鼓吹过战争。可是自第二次反围剿以来,澄迈大战、珠江口反击……聂义峰眼看着一个个人倒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眨眼的功夫甚至都不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于人世,心里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厌倦,只盼着这场战争赶紧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