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看世界的明朝人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6101 字 | 编辑本页

当几百公里外的香港岛在一片喧闹中迎来又一轮朝阳时,临高也迎来了一件大事——由芳草地国民学校承办的“澳宋 1630 年度教师资格证统一考试”,将于周末在芳草地图书馆举行。除了临高,儋州、澄迈、定安、琼山、文昌的工作队也发布了教师招考的信息,并派专人护送愿意报考老师的人前往临高。澳洲人有一所比县城还要大的学校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是这“招老师”确实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管什么人,都可以报名,这岂不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就不怕教坏了学生砸了澳洲人的牌子?不过看了考试简章后,大部分人都打了退堂鼓,很多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人干脆拂袖而去——考试内容为:语文、数学、自然科学、综合四门,跟经史子集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各公社的在职职工兴趣倒是很高,他们本来就在净化时接受了一些澳洲学问的教育,芳草地老师虽然工作压力大,但是待遇好,而且属于“事业编”,那就算是干部了,因此绝大多数报名的人都是职工。尽管如此,其他几个县杂七杂八的报考人数也有不少,拢共一算,这第一次教师招考总共二百多人报名。

胡青白看着统计上来的数据,暗暗摇头,虽然人不少,但是能留下十分之一就算是烧高香了。芳草地最缺的是理科方向的教师,而这些在古代社会,即使是小学级别的自然课程,也很难得到满足……曹冲称象的故事很多人张口就来,但是原理却是解释不清楚的。而至于文科方向,有大把的旧读书人可以算作潜在资源,但是元老院里除了极个别的“传统文化党人”,对旧读书人普遍是鄙视加蔑视的态度,而古代教育中空谈主义清流思想更是让元老们唯恐避之不及,元老们可不想搞出什么“马拉火车”之类的笑话。这样细细算下来,报名的二百多人,能有十个人最终入选,就算是老天瞎了狗眼。不过即便是十个人,对平均睡眠时间只有三到四个小时的芳草地教师来说,也是极大地缓解了压力。

“这人是谁?”胡青白看着报名名单,突然看到一个人名。

“苗瀚?本地一个游学之士,听说和刘大霖关系密切。”艾晓茜瞅了一眼,大大咧咧地说。

“苗瀚……没听说临高有这号人啊?”胡青白回忆了一下过去看的资料,临高的读书人,但凡是有功名的,就没有姓苗的。

“他不是临高人,具体哪里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们很友好,也很好奇。”艾晓茜说。

“何以见得?”胡青白可不太相信旧读书人对芳草地会友好。

“他经常和我们的学生交谈一些问题,而且他还是东门市新华书店的第一个 VIP 会员,对那里出售的一些书刊非常感兴趣,甚至表现出的浓烈兴趣都不像是一个旧读书人……对了,王华琪说,这个人现在在编写一本书,你知道叫什么名字么?”艾晓茜一脸诡异的笑容。

“什么?”胡青白也好奇起来。

“《四洲志》”

“我勒个……去……”胡青白的眼睛瞬间变圆,“难道我们来到这个时空后,无意之中创造出了一个明朝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

“我看差不多……我们改变了历史,但是并不会改变历史的走向,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变了一个形态出现了而已。英国叩关没有了,但是来了我们澳洲人的军舰,林则徐没有了,却来了这个苗瀚。”艾晓茜一边说着,一边感慨这个历史真是一个神奇的玩意。

在旧时空,《四洲志》是著名的“中国禁毒第一人”林则徐在见识到了英国工业革 命的强大实力,特别是随着和西洋人的交流增多,对其三观特别是世界观产生了巨大颠覆之后,编写的一本世界地理杂记,也是中国近代第一部系统的完整系统的地理志书,林则徐也因此有了“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称呼。而穿越到新时空后,通过和明朝土著的接触,穿越众们很快发现,明末社会的愚昧无知和落后比之清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思想麻痹着传统知识分子的感官神经,排斥着向其他文明学习,而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更是已经完全停滞。事实上在明末也发生过闭关锁国,明朝知识分子对这个地球的认知并不比林则徐强多少。

“要是再有个人写一部《海国图志》,再说句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那咱们帝国主义的身份就妥妥的坐实了。”艾晓茜看着惊愕中又有些哭笑不得的胡青白,一耸肩,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倒真没注意过这个人。”胡青白仔细看着报考名单,喃喃自语。

艾晓茜不满地哼了一声:“就说了你们领导官僚主义,这个人经常在学校周围转你都不知道。”

“你和他很熟?”胡青白问。

“那倒没有,聊过,他对为什么芳草地有女教师很感兴趣。”艾晓茜说,“对了,他以前还托学生要购买我们的教材。”

胡青白仔细回忆了一下:“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有点印象。”

“其实这个人要能来当老师的话,我觉得挺好的。元老们中间本来就有人对我们排斥旧读书人很不满,能有一个愿意学习科学文化的旧读书人来当老师,何乐而不为。”艾晓茜说。

“嗯,也是……”胡青白小心地在“苗瀚”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接着便抓起了手机,拨通了政保总局的电话,“喂?老赵啊,我是胡青白……麻烦你的小特务们,帮忙调查一个人……”

一身带着补丁的青衣长衫,但是人很是干净利索,今年已经三十出头的苗瀚算得上临高旧读书人中的一个人物。曾经和刘大霖仕出同科,但相比钻营学问的刘大霖,苗瀚要更闲云野鹤一点,并不在乎功名而志在历遍山水。如果把刘大霖算作旧读书人中的唯心主义派别的话,那么苗瀚就属于唯物主义派别。不过奇特的是,按理说应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竟然维持着不错的个人友谊。苗瀚是两年前游历山水来到临高,恰好就赶上了髡贼登陆。出于读书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苗瀚毅然留下,同刘大霖一起主持抗髡大计。但是髡贼一不烧杀二不淫掠,只是自己圈了一块地种起田来,这倒让苗瀚充满了好奇。特别是与髡贼交手兵败逃回来的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用牛马迅疾如飞的四轮车,打的又远又准的连珠快抢,所有事情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与三观被颠覆就扔下一句“妖物”然后继续自我麻醉的一般读书人不同,苗瀚对髡贼的好奇心随着传闻的扩散越来越重。最后,他决定,以身涉险,去看看澳洲人。而当他走上博铺-百仞公路之后,不禁惊叹,澳洲人好强的做事的能力!短短月余,竟然修起了令官道驿路都自比不如的大道!路是这么宽,这么平,即使京城城门前的路也不过如此。路上不时走过髡贼的巡逻队,无一不是昂首挺胸、精神抖擞,摆臂、迈腿完全一致,一身王霸之气。苗瀚还发现有髡兵向老百姓买茶水,是多少钱给多少钱,决不强求。自古兵者,匪也,但髡兵真的是刷新了苗瀚的三观。沿着公路到了博铺之后,苗瀚看到了传说中的那巨大的铁船,震撼之余却也欣喜若狂,世上怕是没有比这大铁船更奇特的事情了,匆忙跑回县学欲寻人讨论此问题,然而却无人回应,只得悻悻而去。

“哟,苗先生,又来啦?”

“你好,老常。”

东门市“新华书店”是由芳草地、大图书馆、《临高日报》和政治保卫总局共同开办的,最初的目的是给取得丙种文凭的职工提供一个购买自学资料的地点。再后来,就增加了图书门类和数量,还增加了借阅业务。只要成为“VIP”,就可以免费借阅书店里的任何书籍。当然,损坏是要扣会员费作为赔偿的。起初这里的顾客只有想考取更高文凭的归化民,再后来芳草地学生也喜欢在这里买澳洲名师王后雄的练习册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再后来穿越集团尝试印制成系列图书以打算试试水,没想到效果很好。澳洲首长们鼓励大家多看书,还要多看“杂书”,于是东门市新华书店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门可罗雀变成门庭若市。

“老常,这是《消失的无敌舰队》上册,没有损坏,请检查。”苗瀚和管理员老常握了握手,把一本用布包好的精装书摆到柜台上。

老常曾经是新军第一批土著军官,剿匪战斗中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光荣退伍,被安排在了东门市新华书店工作。他打开布包,用仅存的一只眼睛仔细检查了一下书籍,并无损坏,接着拿出夹在里面的会员证,写着什么。

“老常,最近可有其他澳洲新书?”苗瀚恭敬地问道。他知道,澳洲人极其尊重行伍之人,特别是因战伤而残的,更是尊为大贤,不但其本人衣食无忧,家人自此成为优抚户,每月能多拿不少津贴。

“我看看啊,最近首长们都在忙剿匪打仗,书店一时半会顾不上了。”老常看了看记录,说道,“有本《蓝猫淘气三千问》系列的小册子——《铁船为什么会浮着》,不知苗先生可有兴趣?”

“极好极好,这本书,加上无敌舰队的下册,劳烦老常了。”苗瀚深鞠躬。心想困扰了自己两年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

“苗先生热客气了,请稍等。”老常说着,便吩咐伙计去取书。

铁船为什么会浮着呢?这是一个困扰苗瀚两年的问题,一直未曾有答案。铁不是一定会沉入水中的,这点生活常识苗瀚还是有的,就像铁锅会漂浮着,但是菜刀会沉入水底,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呢?早在少年时代,苗瀚曾经求教于其他读书人也包括自己的老师,得到模棱两可、一知半解的答复,无非什么反常为妖云云,然后又是一顿苦口婆心的规劝,让苗瀚安心读圣贤书……总之,没有人能解释的清楚。偏偏,这类问题是苗瀚极为感兴趣的。他发现,木头也并不是都会漂浮在水面上,比如他曾亲眼见过沉船。他也曾拿自己家的铁锅做过实验,真的可以漂浮,但是里面如果有东西的话马上就沉入水中,是因为太重了吗?直到那如巨城一般的髡贼圣船的出现,他才发现什么铁锅什么菜刀,都是浮云尔。

坐在阅读区,苗瀚如饥似渴的打开《铁船为什么会浮着》,还有副标题——少儿科普读物《蓝猫淘气三千问》系列三,竟然是黄口小儿的开蒙读物,但是圣人曰“不耻下问”,向小孩子学习又未尝不可呢?苗瀚仔细读着,甚至被称之为“标点符号”的鬼画符也不放过。这本小册子如其他的澳洲书籍一样,一如既往的精致的不可思议,纸张洁白平滑,印在上面的字迹更是十分清晰,绝无一丝一点的污染,每个字上面都有那种被称作“汉语拼音”的东西,是澳洲人教“澳洲话”的符号,苗瀚已经自学了汉语拼音,普通话也算说的马马虎虎。每段文字,都配有一两副黑白插图,是简单的版印,但正如文字一般,印刷的也十分清晰,远不是本地书那样模糊。苗瀚很快就发现了,插图也讲了为什么铁锅会浮着,菜刀会沉底,吊人胃口似的抛出问题。最有趣的是,正本小册子,并不只是干巴巴的论述道理,而是有一群憨态可掬的拟人动物,猫曰蓝猫、叔曰淘气,通过他们的一问一答,循循善诱。

“果然有趣!”苗瀚笑着,旁若无人一般,仔细读着字字句句,连服务员端来一杯水果茶都没有发觉。

“此人倒还真是一个杂家,旧读书人很少有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新华书店对面的二层旧楼,一扇半掩的窗户后,一个元老说道。

“你们政保什么意见?”

“人畜无害,可以为用。说真的,单就这学习热情来说,可比很多元老都强得多。”

“说正经的!”

“这就是正经的,回头把政治评级报告发给你们。如果他要当老师的话,政保的意见是可以,此人对自然科学和普通话并无排斥,这一点来说很适合在芳草地工作。”

“殊不知,路线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啊……”

“那就看你们怎么把他引上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康庄大道了……”

苗瀚当然不知道,一街之隔,几个人关于自己的讨论。他正沉醉于古希腊大贤阿基米德关于浮力的论述,为他检验皇冠真伪拍手称赞。

“先生……”

苗瀚抬头,只见一个年轻人面色复杂,便起身回礼:“黄老弟,别来无恙。”

“我路过此地,刚好看到先生在此。”年轻人道。

“请坐,黄老弟。”苗瀚彬彬有礼地招呼年轻人坐下,打量了一下他,“黄老弟为何如此愁容?”

“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发愁的,罢了罢了。”年轻人无可奈的地摇摇头,看了看苗瀚桌上的书,脸上抽搐了一下,“先生又在读‘澳学’了?”

苗瀚点头:“澳洲人出版的开蒙读物《蓝猫淘气三千问》,刚好讲为什么铁船会浮着。这个问题我两年前就很好奇,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参悟,直到读了此书才算豁然开朗。”

“哦,铁船不沉定是髡贼秘法,岂会列于书本广而告之?”年轻人疑惑。

“倒也不是澳洲人的秘法,只是说了原理,黄老弟可愿知否?”

“请先生赐教。”

苗瀚微笑着,把小册子翻开,向年轻人展示了一副插图:“黄老弟可曾见过,铁锅浮于水,而菜刀沉于底?”

“倒不曾见过,去年台风洪水时,倒是见过有人以水缸求救。”年轻人摇摇头。

“同样的道理……泰西有贤,曰阿基米德……”

“蛮夷之邦怎会有圣贤?”年轻人问道。

“世界浩瀚有五洲四洋,我华夏只乃其中一隅,其他族裔有大贤也是自然。”

“是……”年轻人点点头,“那,这位……阿……阿基米德,所云何理?”

“阿基米德曾给他的皇帝鉴定皇冠是否乃纯金所制,他准备了两个盛满水的盆,分别放出皇冠和与皇冠等重的黄金,结果皇冠溢出的水要比黄金溢出的水多,进而证明了皇冠并不是纯金打造。”苗瀚指着插图介绍着。

“那与铁船何干?”年轻人越来越疑惑。

“阿基米德通过此事,反复试验得出一条结论:物体在水中受到的浮力,等于物体所排开的水的重量。即所谓重力不变,体积越大,浮力越大。”

“先生,学生愚钝……”年轻人已经一脑袋乱麻。

“想一下那个以水缸求生的人,水缸就好比是铁船,它排开了大量的水,而这些水的浮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水缸的重量,所以那口水缸就挽救了他的性命。如此一来,铁锅和菜刀也不难理解了,二者重量几无区别,但是铁锅却要比菜刀大得多,放之水中尊‘体积越大,浮力越大’之法,自然铁锅浮而菜刀沉。以此推及丰城圣船,铁船身巨如城池,自然所排之水海量无计,记得此前一伏波军军官语‘丰城轮排水量超过 7000 吨’,澳洲计量‘吨’尚未明确为何,但七千之巨想必已远远超过其自身重量。”苗瀚温文尔雅地侃侃而谈,脸上是获取知识后的兴奋。

“简直匪夷所思……”年轻人摇摇头,在他看来,铁沉而木浮是天道,反之必有妖法作祟。

“伏波军陈首长说,丰城圣船并不是澳洲最大之兵船,最大兵船者,‘君权’也,排水量一万五千有奇,乃真正庞然大物。”苗瀚说着,眼神中闪着光,就像孩子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一般。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髡贼定有妖法!万不可信!”年轻人坚定地摇摇头,正色道。

“黄老弟,我辈即逢乱世,自当开眼看世界,值得学习的东西有很多,切不可端坐天朝上国以为四海皆蛮夷,须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天下之大,并不只有我大明一国,华夏一族。我辈即习得圣贤之训,亦当变古愈尽,便民愈甚。凡天下者,无数百年不弊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无不易简而能变通之法。观澳洲人自我强者,有三:迅疾铁甲快船者,百步穿杨火枪者,安国定邦治法者,此三样便是澳洲人如此横行大洋之秘法。澳洲人即便假冒大宋之名又可乎?圣人亦有云‘不耻下问’,如果我辈摒弃华尊夷卑,行五族共和之理,师夷长技以自强,大明岂有今日之乱世?”苗瀚稍显激动,显然此番言论已在心底埋藏甚久了。

年轻人拼命摇着头,就像拼命摆脱噩梦一般,怎奈睁眼闭眼,满眼都是髡贼二字。髡贼不尊王化不教圣训,偏偏他们治下一片生机盎然治世盛况,难道自己头悬梁锥刺股所学,真的都是澳洲人所说“臭老九的矫情”?难道这天下大道真的错了?年轻人不相信,一定是澳洲人的妖法!铁船!快枪!高产田!蒸汽机!全部都是妖法!

苗瀚看着年轻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接着面色蜡黄,知道他已经心神俱乱,便不再多说话,继续津津有味的读着《蓝猫淘气三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