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群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6372 字 | 编辑本页

明军终于鸣金收兵,咣咣的锣声响彻在整个战场上空。其实就算不打锣,明军的攻势也已经废了。伏波军停止了射击,目送明军一路狂逃,那些受了伤但还能走的伤兵,哭爹喊娘地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当硝烟渐渐散去,这个时候人们才能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着这厮杀了近 3 个小时的战场。从东倒西歪破碎的鹿砦一直到土堤上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尸体,壕沟几乎被填满了,土堤下面甚至有的地方已经被堆叠起半人多高。血水沿着土堤上的石块汩汩的往下流淌,犹如一条条黑色的小溪。一股股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的混杂后的气味笼罩在战场上空,很多人忍到了极限,再也坚持不住,把早上的肉包子和中午的草地干粮,不管消化了还是没消化,统统喷了出去。战士们的军装有的被撕破了,有的挂满了污渍和硝烟,全部被汗水湿的透透的。受伤的战士努力用步枪支撑住自己,望着正在溃逃的官兵,表情呆滞的犹如刚做了一场梦一般。

“官军败了……官军败了……”一个新兵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着周围的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两万多人的官军来剿,这让刚刚投髡不久的新兵们承担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现在,看着官军在自己的枪下丢盔弃甲,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还有新兵昏倒了。

真的打赢了吗?很多战士互相看看,还不敢相信。远处,明军已经狼狈地退回到各处营寨中,显然,胜利的是伏波军。

游老虎看了看周围的官兵,把站满了鲜血脑浆的青龙刀一举,粗着嗓子喊着:“赢啦!我们赢啦!”

真的赢了!真的赢了!回过神来的伏波军战士们爆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声,真的赢了!他们击溃了官兵精锐的猛攻!阵地巍峨如泰山般屹立不倒!乱糟糟的欢呼很快变成了一阵接一阵声浪,战士们有节奏的高举着自己的武器,呐喊着,欢呼着,哭泣着,响彻在整个战场上空。

“赢啦!赢啦!王尊德!何如宾!有种再来啊!哈哈哈哈……”胡德林哈哈笑着,站到了胸墙上,挥舞着指挥刀。结果脚底一滑,咕噜噜地滚下土堤。

“哎哟我去,你可真现……丢人不……”徐工赶紧带着两个海军步兵踉踉跄跄爬下被血液浸泡的湿滑的土堤,把摔在一堆死尸中的胡德林扶起来。

“失误失误!”胡德林嘿嘿笑着,一抬头,发现有人拿着 DV 对着他,一下子就急了,“嘿!干嘛呢!这股掐了别播出去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特侦队员做了一个鬼脸变去录其他人了。

“这仗太他妈过瘾了!牛逼!牛逼!”徐工重重地拍着胡德林的肩膀,余光看到了一个明军军官的尸体,上面挂着一柄漂亮的长刀,便大步走了过去,解了下来拿在手里。阳光下,刀身泛出了双龙相缠的花纹,这是宝刀才会有的纹路,看来这是这个倒霉蛋祖传的宝刀。徐工挥舞了两下,连刀鞘都收了起来,扛在肩上便走。

“我说,一切缴获要归功,忘了!?”胡德林看着这柄宝刀,心里痒痒的。

“对啊,我这就是拿回去上交啊!”徐工尴尬了一下,一脸的强词夺理。

“节操啊!节操啊!”胡德林痛心疾首。

堡垒中央的指挥部,一众元老军官们几乎喜极而泣,互相握手庆祝着。这支他们亲手建立起来,被各种五花八门的思想武装,苦苦训练了二年的军队,终于证明了是一支真的能打仗的军队,而不再是一群恶趣味分子口味不同的 COSPLAY 了。何鸣被大家簇拥在中间,随着欢呼声,高高地被无法无天的参谋们抛起来。坐在指挥部周围始终一枪没放的第六营官兵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好像打了败仗一般。何鸣终于被大家放过,这才来到第六营官兵们中间,笑骂着:“一个个的都钱包丢啦!?哭丧个什么脸?这仗没捞着,是因为后面有更艰巨的仗让你们去打!到时候,别在三营和五营的同志们面前丢人!”

“绝不丢人!”第六营的官兵们怒吼着。

何鸣注意到好几个元老军官都在擦着眼睛,不由得笑道:“怎么?一个个都要哭了?象娘们似得!”

“我这是……高兴……”魏爱文作为少壮派的领袖人物,一向以德意志式的铁血硬汉面貌示人,这会却根本忍不住地擦着眼睛,“我们的军队……终于成功啦!我们不会败了!我们赢啦!”

“老魏啊,你还一天到晚吹什么意志的胜利呢,这会还流猫尿。”游老虎扛着他那壮观的青龙刀,得意洋洋的说道,他浑身上下到处是鲜血,连脸上都有,他却一点不擦拭,似乎是在炫耀自己不顾后果的贴身肉搏,“你看我,一口气砍了十几个脑袋下来……”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突然跌倒在地。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军医赶紧过来看情况。

“没大碍,伤口失血加上脱力。”军医说着,便打开随身的医药箱,给游老虎打了一针,“把他抬到战地医院去!”

“老游还真是猛……”卢峰和另一个元老军官抬着死沉死沉的游老虎上了担架,抹了抹手上的血。由于身处参谋团,未能直接一线参战,看着战斗结束后,卢峰心里懊悔的不行。

“这样猛迟早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军医愤愤道,“你们也太不当回事了!这样的伤口是不深,不过血流多了一样要送命!这还是好的,医院里还躺了一个!自己把箭头**,导致二次伤害!你们啊!能不能有点心!以为自己是什么!?三头六臂啊!?真要是感染了,你们也得死!”,军医显然对元老们的“不畏生死”十分愤怒。

“你说的谁啊?”卢峰问。

“南凸角那个军官,叫聂什么来着?”

卢峰一惊:“**!老聂!我去看看!”

战地医院就设在堡垒的最西端,紧挨着土堤而建,有大大小小的帐篷和一些木材预制件搭建的房屋。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病房、门诊、手术室、消毒室甚至还有储备药品的煤气冷库!这里储备了大量的本时空生产的土法上马的抗生素和各种疫苗,医院也是怀着很忐忑的心情使用这些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东西的。当然,元老还是使用旧时空带来的药品。

聂义峰在被担架抬到医院时,只觉得身体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差一点就要晕过去。战斗中,他的两处伤口都没有来得及包扎,大量的失血差点就耗尽了他的力量,战斗结束后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整个身体便如大火焚烧后的塔楼一般塌了。战地医院动用了一批旧时空的急救药物,这才算是把这家伙的情况稳定下来。虽然模样吓人,但是聂义峰知道自己并无大碍,无非就是血流的多了一点。左臂的伤口虽然长不过并不深,已经缝合,被绷带仔细的包好。比较严重的是右肩膀的伤,虽然也没有伤筋动骨,但却因为他鲁莽地拔出箭头导致了较严重的二次伤害,着实让外科大夫们废了一点功夫。

元老的病房是几个独立的帐篷,战斗中一共有五个元老军官负伤,伤最重的是游老虎,此刻他已经缝合完了伤口,躺在简易病床上鼾声震天。其他几个元老战斗的**还没过去,正高声谈论着战斗的细节,互相吹着谁更勇猛一点。聂义峰也跟着胡侃了一番,这场战斗第四连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防守南凸角,把两千明军生生挡在了土堤之下,当然,聂义峰还不至于把胡德林和游老虎带来的增援给贪污掉。聂义峰侃了一会,觉得头晕的厉害,便借口透气,出去了。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并且翻滚蠕动着压了下来,发出阵阵闷吼声。为什么大战之后总有大雨呢?鬼神论者认为,这是苍天为阵亡官兵而哭泣。无神论者认为,这是因为大量的硝烟提供了大量的凝结核,而亚热带地区的夏天空气本来就湿度大,因此二者结合必然有大雨。但不管怎么说,必须尽快打扫战场,不然死尸被雨水一泡,明天这地方就不能待了。军官们吆喝着,指挥战士们打扫战场,土堤上下、壕沟前后所有的尸体都被清理出来。在战斗激烈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浓烈的血腥味,现在冷静下来竟也一阵阵的反胃。聂义峰上身光着,被绷带包的像个粽子,他扶着胸墙,缓步来到激战后的南凸角。

四连排长中唯一一幸存的三排长暂时代理连长职务,指挥着战士们用钩镰枪把明军的和伏波军的尸体拖出壕沟,战士们面无表情地把阵亡者在壕沟外仔细摆成一排。每当遇到伏波军的尸体时,战士们都要驻足凝视好一会,好像等着他们的战友再站起来。在胜利之后短暂的喜悦之后,一股沉闷的、压抑而伤感的情绪弥漫在南凸角上——南凸角的战斗是整场战斗中力量对比最为悬殊的,因此也是伤亡最大的阵地。四连的三个排长阵亡两人,军士长阵亡,九个班长仅两人生还还挂了彩——全连的军官士官几乎全部损失!即使是普通士兵,也有 11 人阵亡,全连上下没有不带伤的。阵亡数字令人瞠目,四连就占了整个伏波军全部阵亡人数的五分之一!直接参战的十六个连中伤亡最大的一个。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自己孤军守卫一个凸角?因为连队里新兵太多?因为明军将主攻放在了南凸角而不是正面?还是因为自己的水平不够,只是一个鹦鹉学舌的 COSPLAY 玩家!?聂义峰被心里的一个个问题问的头痛欲裂。他在心里拼命地给自己开脱,看着一具具尸体,几个小时前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敢去回答良心的质问。

“班长……班长……”一个战士跪在地上,抱着一具已经失去头颅的尸体,咬着牙抽泣着。伏波军长期的“军官士官要身先士卒”的洗脑,已经让这一观念深入人心,加上全连新兵太多,战斗中四连的班排长们将这一原则坚决地贯彻了下去,也因此付出了几乎全灭的惨重代价。

聂义峰站在土堤上,看着这一幕,紧紧地攥着拳头。

“指挥官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是把士兵带出去了,却没有带回来!”这句话一遍一遍地怒吼在耳边。

三排长看到聂义峰站在土堤上,愣了一下,擦了一把眼泪,手脚并用爬上来,啪的一个立正:“连长!”

聂义峰的手根本抬不起来,无法敬礼只能点点头。他看着一声不吭,低头干活的战士们,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扇大门一样,鼻子一阵一阵地泛酸。他转过头,不让三排长看见自己也流泪了,忍了一会,才问道:“部队情况怎么样?”

“报告连长……伤亡……很大……野司任命我暂时代理连长,缺额的班长也提拔了一批,部队还有指挥……”三排长小声说着。

“士气怎么样?”

“打了胜仗,当然都很开心……只是……只是……”三排长说不下去了。

聂义峰想拍拍这个排长的肩膀,可是做不到。战斗中,三排作为预备队最后投入战斗,干净利索地封闭了突破口,打的很漂亮。不过也许因为投入战斗较晚,三排长和两个班长只是挂了彩。可此时此刻,活下来的人往往要背负更大的负罪感,因为他周围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一曲口琴飘来,打没了头盔的徐工坐在胸墙上,吹着他的那个小口琴。低沉、抒情甚至一点悲伤的旋律,轻轻地像芭蕾舞演员的脚步,穿梭在阵地中,这是一曲阵亡官兵的安魂曲: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他们从遥远战争年代飞来

把声声叫唤送来耳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常常仰望

默默地思念,望着远方

疲倦的鹤群飞呀飞在天上

飞翔在黄昏,暮霭苍茫

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

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

总会有一天我将随着鹤群

也飞翔在这黄昏时光

我在云端像鹤群一样长鸣

呼唤你们,那往事不能忘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

几个手术帐篷都忙成了一团,从百仞总医院抽调来的一批元老医生正恨不得一人同时做两台手术。一场恶战下来,遍地的尸体和痛苦呻 吟的伤兵。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或者是出于搜罗免费劳动力的目的,被明军抛弃在土堤前的几百名伤兵也被抬进了医院。六七百名双方伤员集中到了医院外的空地上,伤重的躺在病床上呻 吟,轻伤员则蹲在一边无所事事,也有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已经死了,但是有人一碰他们就会疼得哼哼起来。几个蓝衣护士穿梭在伤病们中间,进行初步的判别,不同的伤情去不同的诊区。紧身收腰的蓝色连衣裙下是纤细的小腿,头上还戴着顶蓝色的小帽,伏波军对护士们的打扮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明军伤员,全然没想到伏波军中还有女兵。

相比较女护士,最吸引明军伤兵的眼球的,莫过于手术室了。麻药库存有限,穿越集团的假冒伪劣制药厂还没有能力做出来,虽然从澳门弄来的一些提取出了,但数量也不多,这些东西优先供给伏波军和民兵的伤员。所以,明军的伤员是完全无麻手术的……充当手术室的大帐篷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身上的白围裙沾满了血迹,里面不时还传出惨叫,把明军伤兵们吓得三魂七魄统统出窍了。相比伏波军大多为锐器伤或者中了铁子羽箭,明军伤兵的伤势要严重得多——全铅制成的 14mm 米尼式子弹,打中人体后会受到人体组织的挤压,就像高速飞行中迎头撞到一堵墙一样,弹头会瞬间向四周撑开形成爆炸,从而形成恐怖的创口和大量需要清理的弹头碎片。在旧时空的 18-19 世纪,因为大口径铅制子弹恐怖的杀伤力和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排队枪毙式战争有着极高的死亡率——人类战争史上最高的单日阵亡数字,并不是人们想当然以为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是 1812 年的博罗季诺会战。但是伏波军的战地医院的医疗水平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药品物资总是有限的……为此,战地医院的原则就是,明军伤兵只救容易救的,凡是需要多耗一分钟的即刻放弃治疗,由他们死去——这一残忍的原则引起了很多元老们的不适,大家还保持着 21 世纪基本的人权观。不过在这个时空的 17 世纪,伤兵本来就不需要救治的,连他们的军队都把他们抛弃了,他们的敌人能把他们收容回来本身就已经是仁义了。

至于,伏波军伤员,无论是军官、士官还是士兵都是极其宝贵的,因此除了没有 21 世纪的特供药品外,一切待遇向元老看齐,无论轻重伤员都不计血本的救治。

张琪的白大褂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了,从战斗还在激烈进行的时候,战地医院的手术就开始了,不停地有伤员抬下来,连续几台手术结束后,她感觉自己都快站不住了。伤员越来越多,各种锐器伤、穿刺伤还有枪伤。偶尔抬下来的是穿着黑军装的海军步兵,她紧张地连握手术刀的手都抖了起来,生怕是她那正在几百米外的土堤上战斗的丈夫。本来百仞总医院并没有动员女元老来参战,可是张琪对他那个傻乎乎的丈夫实在是放心不下,执意也来到了澄迈。然后,她亲眼目睹了那壮观、惨烈的一幕——长长的土堤上,到处都是厮打、搏斗的人影,一柄柄刺刀刺破浑浊的空气,带着鲜血从人体的另一端钻出头来。密集的枪炮声震耳欲聋,人们嘶哑的吼声、惨叫声和哭声像鬼魅的阴笑一般回荡。虽然参加过剿匪战役,但那些小打小闹的战斗如何和眼前数万人的决战相提并论?

当又做完一台手术后,张琪蹲在地上,无力地痛哭着。严格来说,这台手术并没有完成。伤员送来时血压已经量不到了,什么办法都用了,能用的抢救手段全上了,可是还是没能留住这个看上去还只是孩子的小战士。她看了看战士脖子上的身份牌,上面写着他的姓名、部队番号、年龄和血型,刚刚满十五周岁还不久,他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张琪无能为力,她恨自己无能为力……如果现在能有哪怕相当于旧时空乡镇卫生院的医疗水平,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死去的……

“大夫!大夫!救人啊!大夫!!”帐篷被猛地掀开了。

张琪抹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站起来,检查伤员:“是火铳伤!不拍片根本取不完弹头!”

“先救命,拍片等回马袅再说!”河马的手术袍全是血,正在护士的帮助下更换。旧的手术袍直接抱走,扔到炉子里烧掉。

“血压,心跳正在下降!”护士喊道。

“快,颠茄注射!输液!”张琪叫了一声,随手翻开伤员脖子上的身份牌,“A 型血!”

目前穿越集团的医疗条件还做不到血浆的储存,因此动员了七百多人的献血队,按照不同的血型编好队,一有需要轮番上前献血。

“左腿右腹枪伤!看不到弹头”张琪动作麻利地撕开伤员的军装,看到了汩汩冒血的伤口,“准备取子弹!注射**!”

一剂**注射后,手术刀割开伤员的皮肤肌肉,张琪仔细地移动着手术钳和手术刀,额头上很快便密布汗珠,一旁的护士将用纱布给她蘸去汗水。终于,钳子小心翼翼地从伤员体内取出沾满浓血的铁枪子。张琪看着这个血糊糊的铁疙瘩,突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再也忍不住了,摇摇晃晃瘫了下去,被护士急忙架住了。

“扶下去休息!”河马面无表情地说着,继续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