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094 字 | 编辑本页
台风,在聂义峰的记忆里,是电视上树倒车翻的画面,是新闻上一串与他无关痛痒的损失数字,是长途奔袭深入北方之后,强弩之末的一点雨。在他亲眼看见台风的真容之前,自诩为杀过人、见过死人已经无所畏惧,而现在,大自然那末日一般狰狞让死亡的恐惧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海一改往日的慈祥,变得暴躁,残忍。狂暴的巨浪疯狂的拍打礁石、码头、栈桥和船只,一艘可怜的小渔船被生生地撕打成了碎片,接着被卷入了深海之中。巨大的浪头借着呼啸的狂风,犹如死神的黑袍扑上岸来,摧枯拉朽般的将岸上的建筑夷为平地。破碎的建材,挣扎的人们,都来不及发出绝望的呼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暴雨倾盆,几乎遮蔽了视线,发出震耳欲聋的共鸣,乘着狂风横扫着村庄和土地。阎罗大军般的风头,尖叫着,冲击着每一棵树,每一栋房,已经疯了心智。大腿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惨叫着扑倒,甚至被拦腰斩断。简陋的房屋摇摇欲坠,疲惫的抵抗着风雨,终于再也挨不住,崩溃下来。拥有钢铁骨架的建筑,不停地发出呻 吟,顽强的顶住风雨的蛮力,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整个房顶如同树叶一般被掀飞。
“快!快!转移群众!”聂义峰披着蓑衣,冲进雨里。战士们不顾一切地跟着他们的指挥官,扑向倒塌的建筑。
“救人!快救人!”
风雨呼啸,人的哭喊是那么微弱,随时都会被淹没。黑云压顶,几乎要把地上所有的人都压成一摊血泥。工兵们排清理着废墟,把惊慌失措的人拽出来。蓑衣已经完全不起作用,风卷着雨,沿着每一条缝隙钻着。
突然一声巨响,浊浪如同巨人一般腾空而起,如同一团黑影立在眼前,接着又猛地砸了下来。
文澜河,也不再是昔日的温婉可人,滚滚浊涛已经吞噬了整个河道和大堤之间的缓冲区,成了一条盘踞在地上的毒蛇,吐着信子,寻找着可以杀戮的生命。简陋的大堤,毫无畏惧地死死掐住这条巨蛇的脖子,竭尽全力试图把它按在地上。巨蛇发了怒,拼命地要甩开,狂暴的一下又一下冲击着、挣扎着。原始的大堤已经伤痕累累,勉力维持,终于,砰地一声,大堤再也承受不住,败下阵来,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顷刻之间,浊涛拥挤到这里,把口子越撕越大,无数毒蛇横扫着田野,冲进村庄,席卷了猪羊和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人们。
博铺城外,大孙头披着蓑衣巡视着用木桩、草袋和石头组成的简陋的令人发指的防洪坝。这模样丑陋、千疮百孔的大坝,是博铺公社的最后一道防线,沿着文澜河从海边画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一直连接到一处高地上,第二步兵营前指就设立在这里。21 世纪的现代帐篷,即使采取了扛台风措施,在咆哮的大自然面前也犹如深秋树梢上,挣扎的最后一片树叶。
“来啦!来啦!”大坝后,战士们大喊着。
暴雨、山洪、决口,汇集一处,在丘陵平原上犹如杀入凡间的饕餮,吞噬着其掠过的一切,迎头撞上了大坝,黄色的砂浆似乎是魔鬼的手臂,撕扯着战士的身体,摇晃着摇摇欲坠的堤坝,沿着地势滚滚而来,被堤坝硬是挤到了大海方向。一段又一段堤坝出现了渗水、漫堤,浪头咆哮着站在堤坝上,似乎宣告着他们不可阻挡。
“同志们,老百姓把自己活命的粮食省下来给我们吃,我们是人民子弟兵,现在是报答老百姓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大孙头把蓑衣一脱,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波涛和洪水声,“共产……”,大孙头本能地脱口而出,突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在解放军里,不是在那支红军师,马上改了口,“是个男人,就跟我上!死也要把洪水拦在博铺城外!”
一堵堵灰色的人墙加持在了即将崩溃的堤坝上,潮头之间你来我往。
东门市,一片汪洋。一栋栋房屋就像是一座座孤岛,可怜兮兮地在洪水中耷拉着头。有的房屋很坚固,尚且能坚持,但已有很多已经受不了洪水和台风的摧残,颓然倒下。一屋子主人大半年辛苦奋斗的果实,化为乌有。百仞城高大坚固的城墙上,最后撤离的警察,披着蓑衣,木然的看着过去他们引以为豪的地方,在洪水中绝望的挣扎,他们颓然若失,无能为力。百仞城里,也是浊浪滚滚,涌进一栋栋房屋。城北的大仓库,本身是在地基之上比地面高了一米修建的,躲藏其中的穿越众,惊恐的注视着黑黄色的洪水在他们脚下咆哮。
仓库旁的城墙上,梁德志和邬姆莱举着望远镜,看着北边已经人去楼空的百仞工业园,在风雨中飘摇。简陋的小工厂,凝聚了穿越集团一年多的心血,多少人的汗水,多少绞尽脑汁无能为力却又柳暗花明后兴奋地眼泪,在大自然的狂暴声中,陷入洪水中,被掀飞了顶棚,甚至坍塌了半边围墙,厂房失去支撑,瘫在水中。
“一年心血,都他妈打水漂了……”梁德志甚至哭出了声。
“没关系,大不了从头再来!”邬德喊道,他的声音很快就在暴烈的风声中被吞噬。
百仞总医院,所有的出入口都垒起了又高又厚的墙垒,将洪水死死顶在,不让它们吞噬医院。尽管如此,医院仍然放弃了地下室和一楼,这两层所有的物资和人员全部向楼上转移。门诊楼的二楼,病房楼的二楼三楼,人满为患。在东门市执行任务,最后来不及撤走的警察和新军,也有的撤到了这里。狂风暴雨几乎封死了所有缝隙,似乎要把藏匿其中人闷死在里面。楼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以便让空气对流,整个走廊里都是风发出的傀儡般的尖叫。
何婧不停地安抚着紧张的病人,告诉他们医院的建筑是多么牢固,台风奈何不了,她的心却已经飞向了红牌。她的男人,此刻一定带着他的士兵挡在风暴潮头……她想起了检疫营里,看“投影仪”时那震撼的一幕:奔腾的浊浪中,一个个绿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手挽手顶风站着,那些澳洲士兵用自己的身体硬是拦住了奔腾汹涌的洪峰。她知道,此时此刻,新军的战士们和澳洲军人一样,在和洪水与台风顽强战斗着,那个高高的黑色身影是其中之一。
“不许再病倒……不许再受伤……”何婧在心里默念着,望着窗外不语。
一扇窗户被风扔起的石块砸碎了,风雨裹挟着玻璃碎片冲进屋里。挡在病床上的何婧只觉得胳膊一疼,接着就感觉热乎乎的,惨叫了一声。
“小何!小何!快快快,包扎!”
结实的高山岭,还未完全完工的基地,成了数千紧急从文澜河两岸撤离的归化民和数千芳草地学生的庇护所。驻扎在此的新军全部披着蓑衣站在风雨里,将营房腾给孩子们,还处于半完工状态的气象站、大图书馆也开门容纳孩子们避雨,到处都拥挤不堪。同样拥挤的还有高山岭牧场,大量转移来的猪牛羊马在风雨中,也顾不上物种不同了,互相紧贴着,彼此取暖。牧场的办公楼和宿舍里,也是人挤人。躺着睡觉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甚至站着,以挤出哪怕一个立锥之地,好多一个人藏进屋子里。就算这样,仍有很多孩子无片瓦可藏。林子中有很多用木板预制件制作的庇护区,更多的人藏在这个地方。
很多年纪小的孩子,被吓得嚎啕大哭,年纪大的孩子就抱着他们,安抚着。新军和老师送来一些糖果和米糕,用可口的零食来让孩子们忘记恐惧。
艾晓茜盘腿坐在孩子们中间,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一边拍着手,一边微笑着,看着已经快吓傻了的孩子们:“同学们,咱们唱首歌好不好,唱首歌,暖和暖和。”
“好……”当然好,为什么不好呢,虽然学生们不太明白为什么唱歌就暖和了。
“咱们唱一首,音乐课学过的歌吧?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预备——起!”艾晓茜打着节拍,跟着节拍调皮地摇晃着身体。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一颗送给送给南极,一颗送给北冰洋
一颗送给送给冬天,一颗送给晚上送给晚上
啦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啦,种太阳!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种太阳……
大雨中站岗的新军士兵回头看了看,会心一笑。心里呐喊着:太阳啊,你快出来吧!
“口令!”
“战胜!回令!”
“台风!”哨兵立正,“连长!”
胡德林一身蓑衣走过来,向哨兵还礼,看了看孩子王似的艾晓茜,对哨兵说:“这法子不错,通知下去,全连只要不站岗的,组织教孩子们唱歌……无所谓,啥都行,把百仞电影院的小品演出来都行!”
“是!”哨兵立正喊道,一溜烟跑开了。
于是风雨中的高山岭,一会这里“群英荟萃!”,一会那里“领导,冒号!”,一会此起“要啥自行车?”,一会彼伏“腐败啊!呸!”,还有一阵阵孩子们的笑声。
临高海洋公司后院里,何兵穿着他那永不更换的没有标志的陆军元年式军装,坐在屋檐下,闷闷不乐地喝着一杯茶,全然不知茶水已经凉了。眼前的雨,就好像有人站在楼顶,把水直接往下泼。在屋檐下,甚至看不清前院公司办公区的样子。何兵的心揪成一团,只怕父亲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船队,已经在风暴中化成了碎片。虽然首长们提前发布了台风警报,所有船只全部进港避难,但是这么大这么疯狂的台风,也是何兵记忆中从未见过的。还有何家庄船厂,郝总管那怎么样了?那里不比博铺经过首长们苦心经营,那里的设施要简陋得多。而且,还有船台上公司倾尽全力承包下来的一艘 500 吨级铁肋木壳武装商船,他知道,这艘船是郝总管的心头肉。
“秋哥……”何清一脸担忧的走了过来,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喜妹,来。”何兵伸出手,把妻子揽到怀里。何清搂着丈夫,坐在丈夫的腿上。
“秋哥,我有点害怕……”何清小声说。
“怕什么,不用怕,台风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更何况这次还有首长们。”何兵笑着说,“要不是首长们提前发布了警报,我们哪有时间做准备。百仞那边已经全部转移到高山岭了,放心吧。再说了,新军都守在城外头,没事的。”
何清点点头:“秋哥,我有点不明白……首长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何兵笑了笑,他觉得他知道答案却又说不明白。每当有天灾,官府除了灾难过后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抚公告、杯水车薪的一点赈济还有庙堂里点两注香之外,剩下的都是老百姓听天由命。自从澳洲首长来了,所做的一切都与大明官府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修路、兴学,办农场,除胥吏,一件接一件事都不停地刷新着他的三观。而现在,澳洲首长们竟然抢在天灾到来之前就把老百姓转移到安全地带,而那些首长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军”,竟然如同堤坝一般矗立在前。何兵知道澳洲首长早晚要造大明的反,自己更是铁了心的要跟着首长打天下。但澳洲首长的这套治国方略,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首长们,是有另一套,和大明,和读书人不一样的三观吧……”何兵觉得,只能用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来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