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在炉房里长大，父亲是铸锅行里的名师，从小就对冶铸行业的各类门道耳濡目染。什么生铁、熟铁、百炼钢，其中的分别她一清二楚。可在踏入这间实验室以前，她从没想过，仅仅铸铁、在澳洲人那里还有这样多的区分和说法。

在江记铁铺技术员的指导下，她渐渐明白了这些黑黑白白的图案里，包含着怎样的讯息。

原来，有明一代名闻海内外的广铁，质量好的原因是占了原料的优势、含硫量低。

原来，她父亲和佛山冶铸业同行们引以自豪的红模铸造法，在澳洲人眼中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在烧热的砂型里进行浇铸，令铸件的冷却速度慢下来、硅含量略增，不稳定的渗碳体得到了更多的分解、析出了更多的石墨，促使白口铸铁向灰口铸铁略微转化，进而提升了机械强度。

以前仅有模糊了解的许多铸铁知识，在显微镜下一览无余；那些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祖传秘诀，原理被几页图案解释得清清楚楚。而这只是澳铁技艺的沧海一粟罢了，澳洲人还有更好的冶铸秘法。

日头开始西斜时，陈英终于看过了大部分的试样。这些试样都是灰口铸铁，质量有好有坏，但均可归为“合格”之列。灰口铸铁件的订货量较大，单价却不算高。毕竟按照订单要求的工艺生产即可、并不需要额外的投入，只有生铁料必须从佛山工业园区的钢铁交易中心进货。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番僵硬的身体，揉了揉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后面还剩下两枚试样待检验，另外就是那块陈家大炉房送来的样品了。这几个试样比较特殊，用得正是“澳洲铸铁秘法”。

她拿起一枚“孕育铸铁”的试样，开始细细抛光。

孕育铸铁是出炉时经过孕育处理的铸铁。一般来说，为了得到灰口铸铁，应使铁水中的碳含量较高，石墨才容易以游离形态析出，避免形成渗碳体引起白口化。然而，石墨片过多、过大，就相当于铸铁的金属基体内部存在许多尖锐裂隙，也会导致机械性能的下降。灰口铸铁的拉力强度不好，主要原因就在于此。所以，在含碳量较低的铁水中投入孕育剂，生成石墨结晶核心、防止白口化，能够使铸铁形成石墨片更细小均匀的金相结构，从而显著提高机械性能。

这种铸铁工艺有两个难点。其一，是温度控制和土炉的缺陷问题。孕育剂的投入是在浇铸之前，并且孕育处理过程会大量吸热，对于炉温条件不好的土炉来说，这令铁水出炉的火候难以把握。同时，土炉在熔化铁料的过程中，还很容易使铁水增碳增硫，化学成分的改变，将导致孕育铸铁件的质量下降。

其二，自然是孕育剂难得。旧时空的孕育剂五花八门，但元老院在本位面所能生产的，就只有被各路论文用做负面例子踩在脚底的“75 硅铁”，即硅含量 75%的粒状铁硅合金。这玩意虽然能明显提高铸铁性能，但制备起来十分昂贵——是用电解法的。把硅石和钢屑投入电炉中进行还原反应，每吨生产耗电超过 8000 度。

好在孕育剂的消耗量不大，旧时空一般是铁水重量的 0.5%-1%，元老院工艺不行，还要略多些。但几万吨的生铁总产量，就算都用来造孕育铸铁，每年也只需要几百吨罢了，何况现阶段还没这个必要。

佛山一共只有两台 80 千瓦的煤气发电机组，加在一起也无法达到启动电炉的必要功率，因此孕育剂暂时还只能从海南调拨，目前每月输入约 2-3 吨，除自用外，也高价外售一部分，算是转嫁些成本。

尽管价格堪称黑心，孕育剂依然是供不应求。佛山冶铸业纷纷传说，澳铁的优质，全在于这种秘方。“澳洲神铁药”的名声不胫而走，只要一摆出来，当天就能被食髓知味的本地炉户们抢光。几家大炉房甚至还倒买倒卖，大发横财。

显微镜下，孕育铸铁的金相组织果然与之前那些试样相当不同，细小的石墨片散布在珠光体间，割裂金属基体的危害性比普通灰口铁要小得多。这批铸件看来也是合格了。

陈英把样品放回原来的位置，用笔在标签上做了个记号，表示初步检验合格。然后拿起了木匣外的最后一枚试样。她瞥了标签一眼，发现这枚试样是梁三家送来的，铸铁种类是——可锻铸铁。

它的形状并不像其它样品是个小铁块，而是直接截了一段铸件送来检验。原本的铸件似乎是一种管道的弯头。

可锻铸铁也称马铁、玛钢。与孕育铸铁不同，无需任何特殊的原料或者添加剂就可以制造。它的坯料甚至不是灰口铁，而只是白口铁。化学成分也与白口铁相同。机械强度却并不输于孕育铸铁，还具有较高的塑性及韧性，在某些场合可以代替钢。其性能提升的秘密在于钢铁的另一种重要加工手段——热处理。

可锻铸铁出现得很早，最早有明确工艺规程的方法出现于 1720 年的法国，把白口铸铁件加热至 900-1000 度，保温几十小时后冷却，称“欧法”。1831 年，在美国又出现了白口铸铁件首先加热至 950 度左右，保温十几小时，然后迅速冷却至 720 度附近，再保温十几小时的工艺，称“美法”。

导致白口铁硬脆的主要成分是渗碳体，上述热加工过程名为“可锻化退火”，能促使渗碳体在高温下分解为絮状石墨，金属基体形成珠光体或铁素体。由于絮状石墨比灰铸铁中的片状石墨更加不易割裂金属基体，因此可锻铸铁具有比灰铸铁更好的机械强度。

然而陈英却没有在试样的断面上看见明显的团絮状石墨。她记得这已是梁三家连续第二次送来不合格的样品了，再有一次就会被取消接单资格，难免有些担忧。

尽管不需要特殊原料，但可锻铸铁对手工业作坊的土炉来说仍不简单。白口铸铁坯件的化学成分要求较为严格，热处理过程的温度控制也不容易。升降温过程并非简单加热和自然冷却，必须符合铸件性能要求的温度曲线，是相当复杂的热处理工艺。而且，上千度持续保温好几天，退火周期很长，生产率较低；燃料则又是笔很大的支出，进一步推高了成本。最后，可锻铸铁的方法只能用于铸造薄壁件，一般厚度不超过 2 厘米。这也是梁三家没有像其他炉房一样提供铁水包里的试样，而是直接截取了一段铸件送检的原因。

因此，陈英不仅担心他家被吊销资质，还有些担心连续两次失败的成本损失。燃料不像铁料，炼坏了还能回炉，木炭烧掉就没有了。

担忧归担忧，她却只能照实在标签上划下“不合格”的记号。摇了摇头，她拿起陈家大炉房送来的样品，不由眼睛一亮，这是最为“高级”的一种澳洲秘法铸铁，球墨铸铁。

球墨铸铁，顾名思义，石墨在金属基体中以球状形态存在的铸铁。等体积下球形的表面积最小，也就意味着球状的游离态石墨对铸铁机械强度的影响最小。球墨铸铁的生产技术是在灰口铸铁-孕育铸铁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即在浇铸前，先投入“球化剂”，再投入孕育剂进行孕育处理，球化剂可以促使孕育处理过程中析出的石墨呈球状。

与可锻铸铁相比，球墨铸铁的生产周期短、机械性能高，且不受铸件壁厚的限制。与钢相比，则不需要大型锻压设备、加工工时短，生产工艺简单，耐磨、耐蚀和减震性好，能够铸造复杂铸件，只有塑性和韧性略差。

球墨铸铁的名声一度很大。主要原因是它的综合性能指标接近钢，成本却只有钢的 30%。对于当年的后发缺钢国家来说，性价比很高。不过，在本位面，这种钢的廉价代用品依然十分宝贵。旧时空，球化剂一般是稀土-镁合金，元老院没有稀土，只好退而求其次，采用纯镁作为球化剂。然而，镁的生产同样需要使用电解法、产量极为可怜，暂时还完全采取按计划调拨的方式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