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琪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直直盯着张允幂的脸：“为什么？”

张允幂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桌面说道：“当票数相等的时候，由我决定结果，本来就是这样规定的吧。”

林子琪没有理她的回话，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加快进度。再说，佛山经济开发区的设立本来就是为了试点新政策，束手束脚，还能做成什么事？”张允幂再次回答。

然而，林子琪仍然不满意，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张允幂终于抬起头，回视她说道：“摸着石头过河，不能怕出问题，情况再坏不过就是‘迁陵邑’。但若胆子不大，步子不快，思想不解放，就该下台了。”

陵邑制是西汉前期的制度：中央政权为了强干弱枝，迁地方豪强至帝陵、实际也就是都城附近，使之脱离生长壮大的土壤，从而达到加强地方控制，充实关中人口的目的。林子琪想起来，这是以前刘翔在芳草地给初号班讲“帝王学”政治课的时候，曾经向他们传授过的老刘家祖传治国秘方——也就听懂了张允幂的意思。

“刘市长的指示？他小老婆都娶了俩了，有什么好的？你对他言听计从？”林子琪又气又急，忍不住尖刻地剜了一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是覆水难收，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果然，听闺蜜这么说，张允幂倍感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

“子琪姐，你冷静冷静。”卓小敏见势不妙，在旁边弱弱地劝道。

“你给我一边呆着去！”林子琪正在气头上，又后悔刚才的话说得难听，回头瞪了卓小敏一眼。

前几年，卓天敏长期在三亚工作，初号班里一直是林子琪最照顾卓小敏，管着他的学习、也关心他的生活，偶尔还带他回自己家去住几天。——当时卓小敏才 11、2 岁。甚至开玩笑的时候，大家都说她在“养小受”，她自己偶尔也会笑哈哈地承认。

然而，四五年过去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自然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卓小敏不知道林子琪当初的话里有多大的成分是玩笑，但到了今时今日，毕竟不能再当真。这两年来，和林子琪的关系也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些。不过其实——每个男孩子的心里，又怎么会没住着一位年少时照顾自己的大姐姐呢？

所以，卓小敏在林子琪面前确实是抬不起头的。见她动了真火，立刻怂了回去。

“某些人别这么输不起好不好？注意点自己的身份。按照规则、愿赌服输就这么难？”这时，旁边传来一声不咸不淡地风凉话。

林子琪回头一看，原来是钱朵朵，仍旧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仪态丝毫不乱。

林子琪冷笑一声：“原来是钱大小姐。谁能和您比啊，蓝血贵族范儿，啧。我就是个穷人家的女儿，不会您那套做派。也不稀罕你们宅党那墙头草的一票。”

“嗯，正宗大资产阶级做派。外加 CIA 局长。和某些小资产阶级就是不一样。”书记瞥了眼尚羽，也帮腔道。

“对了，局长同志，你安插过去的人，已经被我解雇了。”她对钱朵朵说道。

“什么？”钱朵朵再也绷不住仪态，火冒三丈。她刚想质问书记撵自己的人为什么不预先通个气，忽然想到自己安插人手的时候，也没和她打招呼，只好忍下怒火，不高兴地说：“人员是可靠的，而且你也会更安全。再说，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商量？这是我的地盘，为什么要和你商量？我的观察站不是特务窝点，我更不是你们政治保卫局的坐探！哼，朵朵，你是来社会实践的，我也是来社会实践的。我放弃了佛山开发事务的决策权力，换得的就是在这里零距离观察社会变革的自由！你如果要干涉，咱们就给临高发电，让元老院评评理！”

……

……

卓小敏一个头两个大，尚羽懒得说话，张允幂在抹眼泪，林子琪已经着火了，书记还在添油，钱朵朵则持续扇风，王暮清为难地不知先劝谁好。小元老们到佛山半年多，彼此间积累了不少矛盾，之前大家一直忍着憋着，今天全点燃了，会议室乱做一团。只有小叶起身走到会议室角落的酒柜旁，优哉游哉地给自己续了一杯水。

“好了！都闭嘴！”终于还是张允幂，一把抹掉眼泪，怒气冲冲地喊住了所有人。她的性子一向软糯，虽然名义上是佛山经济开发区的一把手，但在小元老们都有各自分管领域、重大事项又集体决策的情况下，更多只是扮演一个召集人的角色。

然而此时，她的声音回响在会议室的上方，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吵够了吗？”她环视会议室。

一片沉默，只有叶孟言滋滋喝水的声音。

“我们从前不是这样吧！”张允幂泪眼汪汪地看着林子琪：“子琪，刚穿越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大人们天天去工地上干活，我们两个，带着他们几个，照顾那些更小的。我们哪会这些，都马虎糊弄得很……”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带着泪花的眼睛绽出了笑意。

“后来，大家上学了，都在一个班级里，一起看书，一起玩游戏，一起应付钱老师，一起捉弄马督公……那时，我们也吵架，谁都有正确的时候，谁也都有错误的时候，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政治，无聊的面子。过了一天，错的人承认，对的人宽容，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那段时光……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小元老们听着她的话，也纷纷露出了怀恋的神色。

“我因为家里的原因，比大家更早离开临高，到了这儿来。可是，在广州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当听说你们也要来佛山实践的时候，你们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似乎真的想起了那一刻的心情，张允幂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然而……”她的笑意随即又敛去了：“然而，当真的开始工作以后，我却发现，气氛渐渐变了。大家的关系不像从前那样了，说话总打着官腔，彼此间也似乎总有着许多隔阂。我努力说服自己，说这大概就是长大的代价吧。可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真正的原因，我们心里都清楚的不是吗？”

“大家觉得，这样下去，人人戴着面具，有意思吗？‘你们工业口’，‘你们农业口’，‘你们政治保卫局’，‘你们五道口系’，‘你们宅党’，‘你们广州市’……怎么就没人说说，‘我们’？‘我们开发工委’，‘我们初号班的同学’，‘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我们真的这样生分吗？我们要一直这样生分下去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呀！”她的话语饱含真诚。

小元老们谁也没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不过意外地，所有人都并不觉得这样的沉默很难熬——回忆往昔的快乐总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张允幂重新开口了，她转向林子琪：“子琪，你刚才的话太过分了！请你向我道歉！”

“呃……对……对不起……”林子琪自知理亏，喏喏地道了歉。

张允幂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嘻嘻，原谅你了。我也得向你道歉，之前那样敷衍你，对不起。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林子琪刚想说“好”，突然反应了过来，想起自己为什么那样生气、以致口不择言：“不对！明明是你先骗了我，没那么容易揭过！不过……”她眼珠转了转，嘴角微翘，“好吧，只要——嗯，之后再找你算账。”

张允幂又转向尚羽：“小尚，你可能觉得我们都受了大人们的影响，心里会有疙瘩吧。”

尚羽咕哝了一句：“是啊，你们都有父母，都是代理人，就我一个孤家寡人，一无所知地瞎忙……”

“呵呵，关于这件事，一会散会你留一下，我和你单独谈谈。”张允幂说道，然后她又转向了其它几名小元老：

“朵朵，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知道你是在努力做一名‘元老’，可是在我们面前，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暮清，你以前不住宿舍，可能会觉得和我们几个有距离。这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不是住在一栋宿舍里的吗？”

“小敏，恋爱是很美好的事，不要让它成为你身上的包袱。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别看你最小，谈恋爱倒是头一个。”

“小艾，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空，就不要太纠结自己的信仰了。你一个人在镇区里往来，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她最后转向叶孟言：“叶哥，谢谢你一直默默支持着这样的我们。”

叶孟言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