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我再确认一下。”一名干部坐在尚羽办公桌的对面，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念道：

“祖庙铺是：‘元老院的天是晴朗的天’。‘听元老院的话，建设美好家园’。‘吃水不忘打井人，元老院比我娘还亲’。”

“汾水铺是：‘诚信经商，不做假账’。‘逃税一分，罚银十元；抗税一次，坐牢十年；照章纳税，人财两全’。‘严查伪劣假冒产品，打响佛山制造品牌’。”

“耆老铺是：‘劳动光荣，懒惰可耻’。‘勤劳致富’。‘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

“明心铺是：‘举报违法行为有奖，包庇犯罪人员必究’。‘坚决扫除黑恶势力’。‘自首从宽，抗拒从严’。”

“观音堂铺是：‘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人人有责’。‘家家讲卫生，户户比洁净’。‘饭前便后洗手’。”

“东头铺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禁止溺婴’。‘生男生女都一样，不然儿子没对象’。”

“岳庙铺是：‘拆除违规建筑，维护城市整洁’。‘佛山是我家，建设靠大家’。‘上香烧纸放鞭炮，引发火灾罪难逃’。”

“石路铺是：‘吃私盐有害健康，贩私盐去蹲班房’。‘禁止私藏管制刀具’。‘打架斗殴两行泪，好勇斗狠一生悔’。”

“山紫铺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知识就是力量’。”

“丰宁铺是：‘遵纪守法’。‘消除歧视’。‘树立新风，摒除陋习’。”

……

……

“栅下铺是：‘工业化是佛山的康庄大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一人进厂，全家光荣’。”

“周边村镇的标语包括：‘全力保障粮食稳产’。‘租子不得超过 5 成’。‘堆肥堆出金坷垃’。‘农业合作，省力省心’。‘天地会，会农法，新农法，新天地’。‘水利建设，造福子孙’……”

尚羽忍着尴尬与违和、总算过了一遍，尽力绷出严肃的表情点点头：“嗯，这一批就这样吧。尽快到各铺各村去刷好。最近来佛山的元老很多……”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些许厌倦之色。

这时，他的秘书赵传一在门口敲了敲门：“首长，明天的会议议程发下来了。”

“进来吧。”尚羽说道。然后他发现本该识趣离开的下属坐在椅子上没动、脸上显出一丝犹豫，疑惑地问：“象同，怎么了？还有事？”。

“这个……”李象同心一横，说道：“首长，别的标语都还不错。只有前三条，有些……”他想说有些粗鄙，又不敢说，吞吞吐吐地在那斟酌词句。

尚羽有些不耐烦，这个李象同是细巷李家推荐来的干部，人品不错、办事也尽心，就是太迂。上个月送回临高参观一次，这毛病不见减轻，反而更重了。

李象同迟疑了半天，还是说道：“特别是那个‘元老院比我娘还亲’，未免有些粗……粗……”

尚羽心里好笑——原来是这句，这就嫌粗了，若是听到那句“元老院赛过我亲爷爷”，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他表面上还是摆出认真思考的模样，问道：“那你的建议呢？”

“这是个比兴的结构，不如就说‘元老院恩情比井深’，不知可否？”李象同小心提议。

“吃水不忘打井人，元老院恩情比井深……”尚羽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还挺顺口：“行，就这么改吧。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栅下铺的前两条，说实话，我都不太理解，别说那些炉户了。”李象同说。

“唔……”尚羽没说话。

“首长，我到临高参观，听了不少‘工业’‘科技’‘生产力’之类的词，也看了大铁炉出铁。知是元老院要亲自大办匠工实业之意。”李象同觑着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发火的样子，胆子大了些。

“但……那与我们佛山有何相干？与栅下炉户有何相干？便有，亦未必是好事啊。佛山小民多靠铸铁吃饭，铁价关乎民生。元老院一炉出了许多铁，痛快是痛快，可这铁就未免太多了。近两年，铁货价格一再下跌，炉户生计艰难，我们细巷李氏虽以务学科考为世业，早年却也是炉户出身，不敢忘本。我七叔他们看在眼里，实则都很忧虑。首长，‘谷贱伤农’，想来您不会没听说过。这铁也一样，过犹不及啊！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惟中庸之道……咳”

他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连忙往回转：“首长们来到佛山，雷厉风行、祛除宿弊，短短时日，即成极有魄力之气象，树新俗、饬街道、倡卫生、办学堂、明纲纪、尚诚信、肃风化、劝农桑，皆为利国利民之举。这个……让女子出门一事，虽与古礼有异，然则我等细思起来，自家母亲、姐妹、妻女，也确实辛勤劳苦，或者真不输男儿，多少亦能想通。只有实业一项，委实不通。古往今来，圣人追求的乃是垂拱而治。请首长向元老院转我一言，切不可对民间干涉太过、好大喜功，此秦皇、隋炀取祸之道啊！”

“哼！”赵传一站在旁边听了半天，越听越反感——这李象同太不晓事，先不说他那些一派胡言，就这等事，是他有资格议论的？李象同也警醒过来，忙不迭为失言道歉。

尚羽主管联络士绅，此类意思听过不少，尽管李象同已经是进了管委会的干部、不该随便评论政策，不过看他并无恶意、一直很真诚地在掏心里话，尚羽觉得，对方看不到工业化的好处，一来是见识有限、囿于旧观念，二来，也实在是因为迄今为止，‘工业化’确实没给佛山炉户们带来什么好处。

“没事没事”他摆了摆手，算是轻轻揭过，又问：“你们李家，不是也要办大炉房？”

“是，七叔和十三叔大吵了两回。七叔担心小炉户的生计，而十三叔偏不听，句句言利，还有些族人利欲熏心、也附和他，又……又说有首长们支持他，最终七叔只得分拨了钱粮，随他去了。唉……”李象同赧于提起家中之事，不过既开了口，很快也就放开了：“论理我不该说长辈的闲话，只是我这十三叔，实在算不得正人君子，首长大约也知道，八年前他就搞过‘包粜包铸’的名堂，从中渔利，于炉户间名声亦不好。元老院与他做生意，须要当心……”

他不愿过分贬低族中长辈，只略略点了一句。刚才话说得太多，也不好再讲工业化那几条标语不接地气的事，便起身向尚羽告辞，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赵传一也告了声罪。

“首长，这样的人，怎么能进管委会来当干部！思想也太落后了！”赵传一待李象同离开办公室，对尚羽说道。

尚羽没有回应他的话，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明天的例会议程看了起来。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几乎快拧成了一团。

“请卓首长过来！”他吩咐道。

然而话刚出口，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话，捏着会议议程站起身：“算了，我自己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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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小敏正在草拟一份给临高的电报，桌上依旧是凌乱的很。

尚羽直接推门进来，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啪”地将会议议程拍在他的眼前，问：“这是你提的？你们也太轻率了！”

他用手指关节咚咚地敲着上面的文字：

“关于加速推进佛山经济开发区工业建设及社会改造工作的若干建议”

“一、转移马袅钢铁集团博铺年产 2000 吨民用铁制品铸造生产线，由李氏兄弟铁行、陈氏大铁行、隆和炉房分别接手，尽快投产并进一步挖掘潜力。”

“二、为清理库存，下月起民用铁制品销售价格下调 20%，在转移生产线投产并达到预期产量前，保证民用铁制品价格平稳。”

“三、规范佛山民间铸造产业秩序，清理欠税、漏税企业，进一步加强环卫、消防及工商管理工作，坚决关停有生产安全隐患的铁炉、逐步淘汰落后产能。”

“四、筹建佛山工业园区钢铁交易中心，试行生铁交易价格浮动机制。”

“五、鼓励炉户合作，减少土炉数量、扩大生产规模、提升技术水平、保障产品质量，促进佛山钢铁加工业由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

“六、实行学徒最低工资待遇制度，破除学徒与师傅间的人身依附关系。”

“七、改革旧式‘炒铸七行’行会组织、消除行业壁垒，建立先进技术导向的钢铁加工行业准入审核制度。”

“八、开展创新企业认证工作，给予减/免/退税待遇，培育、孵化高技术企业落户佛山经济开发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