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谈话(下)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002 字 | 编辑本页

在守制期间,举凡衣、食、住、行,全部有严格的规定,不可出仕、科考、饮酒、食肉、嬉乐、赴宴、嫁娶、行房,甚至出入不走正门、上下不行中阶,从时长、从装束、从饮食、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处处体现着尊卑、处处体现着等级、处处体现着远近、处处体现着规矩、处处体现着儒学的思维和主张,巨细靡遗、无孔不入。

数不清的这样的规矩、制度,合在一起,便叫做“礼”。是儒学思想的具体呈现形式,规范着全体国民的行为。

在明代,这些礼制是明明确确的“国家法律”——礼律,从上到下都要遵守,体现了儒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也是朝廷治府县、宗族治乡里、彼此相互支持的二元统治体系的内在要求。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大明律》不是已经作废了?怎么这一套还在搞?”

“哼,作废了?废的只是纸面上的《大明律》,可人们心里的《大明律》呢?那些他们祖祖辈辈都已经习以为常、上千年来固化在衣食住行里的‘礼制’呢?废了吗?并没有。离了这套东西,老百姓连吃饭、喝水、穿衣、人际交往都不会!哪个人想‘叛逆’一下,他身边所有持着旧观念的家人、族人、乡人,眼光就能逼死他、唾沫就能淹死他。我们为什么要以工业建设为龙头牵引社会改造?不彻底改变人的生存环境、打破聚族而居的小生产方式、粉碎‘熟人社会’的社区形态,怎么可能真正改变人们的意识呢?”钱朵朵听了他天真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而且,你能提供一整套全新的生活方式、并让他们立刻学会吗?就算是有,能符合他们现下的生产生活状态吗?旧……以前,我们搞了多少年,100 年!又是战争,又是运动,又是改良,又是革命,又是开放,又是文……来来回回地折腾,直到我们走之前,还在继续呢!”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即便这样,就改好了吗?哼,不说别人,就说我们自己——你仔细想想,元老院里若是有和你来自同一个家乡的,你会不会觉得和他更亲切?元老院里都叫我爸爸他们“北美帮”,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天天嚷嚷着要让嫡长子继承,从哪儿来的?搞了一堆生活秘书,就是不娶她们为妻,到底是为什么?哼,自己影子都不知歪到哪里去了,还想着改造别人呢。”

她这一番话,吓得对面的钱玄黄连连对她使眼色,两个警卫员更是一副恨不得马上滚下车也不想听这些东西的表情。

“咳,咳。”卓小敏也觉得她太过大鸣大放了,试图转移一下话题:“你不说,我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些,总觉得自己和明人完全不同……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传承’。你怎么会想到这些的?”

“因为我和爸爸妈妈在……你懂吧……生活多年啊。”钱朵朵回答。

“那为什么就……”卓小敏更迷糊了。

钱朵朵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越是身在异乡,越能够体会到、认识到自己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啊。别看大家都觉得我们被洗了脑,说我们香蕉什么的,其实……呵呵。”

她苦涩地笑了笑,见钱玄黄和警卫员都说要去“透透气”、出了车厢,才继续说道:“即便在 21 世纪,真的就已完全瓦解了宗族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了吗?没有啊。真的就已经去除掉两千年来,儒学在我们衣食住行、语言文字、思维习惯……一言以蔽之,在方方面面的生活细节中留下的、刻在文化基因中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吗?没有啊。我们家在美国,感受尤为明显。我那时还小,和小朋友们都玩得很好,不是很明白啦。但是听我爸爸妈妈讲,正因为在美国生活久了,面临真正要失去这一切的时候,才会有一种恐惧感。——没了这些,我们还是我们吗?”她似乎有些疲劳地靠在椅背上,双目看着前方的车厢壁,罕见地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童年的玩伴。

不过,稍微出神了一会,她就恢复了正常,看到钱玄黄和警卫员回来了,便话题一转:“所以,人心中的这些东西,是不可能一味否定、全面否定的,必须要随着时代发展,逐步地扬弃。社会改造,哪里有那么容易!元老院以新的法律体系代替《大明律》、要搞“政权下乡”,必然会与控制基层权力上千年的宗族势力发生冲突。而这些宗族,现在就是在用人心中的武器,和我们对付。”

“我说一件事,你先别着急。”她忽然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总觉得,陈广信的死,有点太巧合了……”

“你是说……!”卓小敏嚯地站了起来,不防在车厢顶部磕了一下脑袋,红着脸又坐下了。对面钱玄黄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得出来,那两名警卫员也忍得很辛苦。

卓小敏十分尴尬,但却意外地因此冷静了下来:“怎么说?”

钱朵朵犹豫着说道:“我没什么证据哈,只能说是我的直觉……”

“如果另有隐情,陈广信的几个儿子怎么会毫无异状?”冷静下来想了想,卓小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钱朵朵又恢复了犀利的状态:“哼,这说明你还是没有看透宗族。族权族权,那是切切实实的权力啊。两千年了,没有牢固的支撑,能存续这么多年嘛。”

“宗族在思想上,用礼制来控制成员的观念——不是那种大的思想,而是小到‘谁更亲近’、‘谁更尊贵’、‘谁更值得依靠’这样最基本的直觉和潜意识里的思想。亲亲相护、亲亲相隐,懂的吧?这不仅是儒学的核心内容,更包含着儒学思想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所以连……澳洲……也还在争论不休、甚至借鉴!”

“宗族在组织上,满足了‘社交’这项人的基本需求,是成员在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它沿袭上面的思想理念,以宗老、男性、和有功名的族人为核心,体系十分严密。不同宗族之间、本地宗族与外来族群之间的对抗,也客观加重了成员对宗族的依赖。”

“宗族在经济上,承担着成员生存互助的职能。有祭田出产的祭祖分例,作为普惠性质的年节福利;有学田供养的宗学,满足族中子弟的基础教育需求;有义田提供的钱米,本质是恤孤、养老、扶弱的基本社会保障体系。”

“宗族在暴力上,对内有以家法、私刑为主的暴力工具,能够对族人实施直接的硬性控制与制裁。对外,则团结一体,保证族人在乡里的安全与地位。”

“你现在——我们现在,能提供代替这些的东西吗?我们能轻易改变人们沿袭千年的生活方式吗?我们建立起完善的基层政权了吗?我们提供基本的社会福利体系了吗?我们能保障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受其他宗族欺侮吗?就算能,他们相信吗?总要有个过程吧,这不是三月五月、一年两年就可以完成的。”

“那么,谁更亲近?自然是家人最亲近,然后是族人,然后是乡人,最后才是你这个外人。谁更尊贵?自然是宗子(族长)、嫡支、长房、老父亲更尊贵。谁更值得信任和依靠?自然是本家、是宗族,更值得信任和依靠。”

“所以,就算陈广信死得有蹊跷,宗族也能凭借思想、组织、经济和暴力等多种手段,把这件事情摆平。你觉得他的儿子会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揭自己族里内部的事吗?你觉得他的儿子是听族长和本房族老的吩咐,还是你的意见?他若是不顾宗族的整体利益,执意引入你这个外人来解决问题。就算是为父报仇,结局也是被宗族所排斥、为族人所唾弃!被宗族抛弃是个什么下场?到时,他在这佛山就是孤魂野鬼,随便一个谁都可以欺负死他家!他敢不依靠宗族,来依靠你这个便宜妹夫吗?”

卓小敏想起了之前和陈英在天后庙看到的那个疍家小男孩,想起那些本地宗族孩子们的眼神,想起连陈英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歧视——面对外来族群的优越感和优势地位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她和她的家庭、也是宗族的一份子。他顾不得挑钱朵朵话中的毛病,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