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下铺的炉工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106 字 | 编辑本页
佛山堡内,城镇化水平较高的区域被汾水河、佛山涌以及新涌所环绕,其中汾水河与佛山涌分流处的汾水正埠是佛山的主要港口。汾水河——亦称汾江河——分自潭州水道,自西向东而流,至汾水正埠与佛山涌分流,“汾水”实际就由“分水”演变而来。分流后,主流向北、再折向东,最终可抵珠江,是广州-佛山二元贸易体系的主要动脉,称佛山水道。佛山涌则自汾水正埠起,流向东南,汇入平洲水道。而在汾水正埠上游的新涌口,也分出一股向南的河涌,约 2 公里后向东,3 公里后再向东北,汇入佛山涌,这便是旧时空早已淤积的新涌了。正是新涌的存在,使佛山镇区被水系所环绕,形成水陆运输极为便利的地理条件。
这一区域在明初时是十五个村,由于工商贸易发达、村落扩张,发生了最早的“城镇化”进程。至明中叶时,原本的村子已经逐渐隐没连成一片。1452 年(景泰三年),这一区域被划分为“二十四铺”。即:栅下、东头、明照、桥亭、医灵、彩阳堂、山突岐、耆老、锦澜、仙涌、社亭、真明、明心、石路、纪纲、丰宁、黄伞、祖庙、山紫、岳庙、福德、潘涌、观音堂、汾水铺。
城镇化代表了工商业的发达,也代表了更大的贫富差距。正如伦敦东区、巴黎十一区、纽约皇后区与上海“下只角”等大多数城市的早期历程一样,佛山这些铺区间也有高下之分。由于河涌环绕,早期的冶铸炉房一般是傍涌而建,在整个镇区星罗棋布。工商中心则集中于祖庙、汾水、栅下三处。祖庙是地理中心、政治中心,也是信仰中心,自不必说;汾水则占了水陆要道,亦有发达的道理;而栅下铺,却是佛山最早的居民社区。时移世易,汾水和祖庙渐渐崛起,正埠与灵应祠一再扩建,炉户外迁、渐渐开始集中于栅下一带。
所谓“栅”,是由于佛山的“城镇化”与大多数其它地方的“城镇化”走了不同的路、有“栅”而无“墙”。
中国传统上是重视筑城的,也就是说,政治中心、军事中心,带来了非农业人口,先有“城”而发展形成了城镇;唯有佛山,却是工商中心带来了非农业人口,先有“镇”而发展形成了城镇。因此也就从没有城墙,只有环绕在汾水河、佛山涌和新涌内侧的一圈木栅,佛山开放性的城市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栅下铺,就位于佛山镇区的南部——“下方”的“栅”边上。新涌在这里分流,形成新涌南段和大塘涌,深入铺区内部,是众多炉房运输生铁、木炭等原料和铁货产品的生命线。
这里是佛山冶铸业的核心地区,居住着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工人阶级。
卓小敏的马车正行驶在栅下铺的街道上。佛山工业物流园区不在镇区内,往南越过新涌、还要再向南走大约 3 公里才能到,新涌北岸的栅下铺恰好位于管委会到工业园区路程的中段。他坐在马车里,手里攥着刚刚收到的父亲来信,心中十分懊悔——自己果然还是太不成熟了。
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上午自己在会上的表现堪称没有脑子。叶孟言的话糙理不糙,自己在工业区的那天明明还能意识到公事优先的,这几天或许是熬夜查资料的缘故,钻到了奇怪的牛角尖里。
“大胆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的。”
“担心她会讨厌,可以找机会解释一下。”
“为了公事优先,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如果能体谅,说明她是明理的;如果不能,也只是说明原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卓小敏反复看着父亲信中的话。信封里的照片露出一角,上面的女孩有点不自然地笑着。
“太患得患失了吗……”他自言自语,终于不愿再这样心烦意乱下去,把信胡乱塞进衣袋,也不顾照片都露出了半张,直接吩咐道:“停车。”
卓小敏没有在意对面警卫员投来的诧异视线,检查了一下随身的手枪和对讲机,开门跳下了车。他把要跟下来的警卫员拦在车上说道:“你们按原计划去工业园区,不要惊动任何人。过一会我呼叫你们再过来,如果没有呼叫,你们就……”,他看了眼手表——刚刚两点,“……傍晚五点钟在栅下铺南边新涌的平政桥头派出所那里等我。”
他刚想走,摸了摸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警卫员:“车上有钱吗?”
元老院极为慷慨地给小元老们定了 20 元的月薪,自他们到佛山赴任以来,已经发了 5 个月,总计 100 元。然而,小元老们的日常衣食住行全是公费和配给,几乎毫无花销,这笔巨款基本没动过。而且,他们从来都是秘书司机警卫员前呼后拥,也根本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卓小敏心想自己真特么机智,居然还没忘了这件事。
车上有几块钱的应急经费,他又把警卫员和司机身上的钱全搜刮了下来,一共凑了七八元的样子,统统装进口袋里,转身朝铺区中走去。
“啊,首长!地图!”一名警卫员突然想起来,举着车里的便携地图唤道。
卓小敏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他分管佛山镇区的街道整治和河涌疏浚,几个月来,不知做过多少次图上规划与实地考察,这巴掌大地方的地形和路桥早已烂熟于心,更别说同时还是“江记铁铺”的陈英家的位置了。
细雨霏微,他没有打伞,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手枪和对讲机都放在了内袋里,制服裤兜里的银币叮当作响,脚上是一双元老特供的军靴,看起来英姿飒爽。只有头上,是临时从车里随手拿了一顶棒球帽戴着挡雨,有些不伦不类。这副装束自然和本地居民大不相同,但在土著眼里,与“假髡”的“制服”剪裁风格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不意味着真的没有区别。如果是老归化民,其实一眼便能通过款式或衣料等内敛的细节看出这是位元老。土著分辨不清何种服饰更加尊贵,只是因为元老们并不像传统社会居民所熟悉的那样、夸大性地通过繁复的衣饰彰显地位和权势,使他们往往产生“澳洲人服装上下尊卑不分”的错觉。
街上行人不多,不过道路两旁的院子里、棚子下,却三三两两地聚着无所事事的炉工子弟和学徒们。明天才是除夕,不少人已经开始掷骰子、推牌九、玩叶子戏了。卓小敏看着街边炉房的土烟囱,鼻头轻轻嗅了嗅,感觉今日的栅下似乎连烟味也淡了几分。不知是被雨雾压住,还是接近年节、炉房歇业的缘故。
他知道目前佛山冶铸业的情况不算好。工业园区的第一个建设高潮已经过去,又近年节,元老院的订单有所减少。而本地铁货的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方面是在临高钢铁产品的竞争下,滞销、价格下跌和资金周转困难;另一方面却又是土炉开工率不足,炉工子弟和学徒就业不充分。在如此缺乏钢铁产品的时代,竟然局部形成了这样典型的“过剩”型经济危机。若是没有政府订单带动的上一波景气,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早就饿肚子了。
卓小敏想下个月钢铁厂正式投产以后,生铁供应量大幅增加,或许可以考虑适当下调价格。这样一来,土炉铁制品的成本降低,也就有了进一步的利润空间,或许能够稍微延缓危机的爆发。当然,宏观来看,佛山铁货困境的本质是手工业作坊的生产效率低下,在元老院先进机器工业制品的冲击下必将大面积破产的长期历史趋势,除了产业升级以外,并无它路可走。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走到了广信炉的门口。
广信炉没有人。
卓小敏有些意外,过两天就是春节了,陈英全家能去哪儿呢?他走进与广信炉相连的“江记铁铺”,江公子不在,李永薰也回了表姐家,此时门市里只有一个经陈广信介绍、本地雇佣的小伙计看着店,自然也不认识卓小敏。
小伙计说炉主似乎是回大宗了,而陈家兄弟刚才也不知因何事匆匆忙忙地走了,广信炉的学徒则都回了家。至于人家的女儿,他就不清楚了。
卓小敏又多打听了几句,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对方反而露出了些许警惕之色。他不便再刨根问底下去,见大门并未关严,走过去探头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十分安静。卓小敏有些犹豫,想着是改天再来拜访、还是再稍微等一会。正在徘徊间,却发现街对面忽然冒出一群人,径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