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诫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615 字 | 编辑本页
腊月天冷,祠内又阴。陈广信跪在堂下,头上却汗流涔涔,说不出话来。
陈玉京向一名族老示意,那名族老接口道:“广信,当年朝廷还在的时候,你就领炉工们闹事。当年也只是让你家搬走,没有再为难,还帮你打了招呼,从衙门里全须全尾地回来……”
“那次是……”陈广信忍不住要辩白。
陈玉京打断了他:“好,不提八年前。上次澳洲人来时,又是你在闹,这回总和族里扯不上关系吧?”
“族长,上次我真的没有参与,我也劝他们不要去捋澳洲人的虎须,可是……”陈广信再次辩解。
“真的假的,谁说得清?那些人闹事以前聚在你家,这总没错吧?或者,你若是能说明白,谁带头闹得也行,我们可以找他来对质。”陈玉京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厅中,眼中精光闪烁,透出一股有若实质的压力。
“这……”陈广信语塞了。
“广信啊,其实,从心里讲,我是相信你的。”陈玉京见状,语气缓了缓:“可是,你又不肯说是谁带头,这让我也很为难啊。况且,对陈家来说,你是不是真的参与了上次的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澳洲人是怎样认为的!”
见陈广信默然不语,他并不等待回应,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现在看来,澳洲人明显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为何会是国民军的曹队长专门把你带走?先前放你回来,那是澳洲人初入两广、立足未稳,不愿横生枝节。一旦他们稳住以后,难免还要清算旧账的。敏勉,你给广信叔说说那件事。”
“是,族长。广信叔,据我从经开区管委会和广州市政府那边都确认过的消息,管委会的某位元老从广州调来了八年前我们和李家那桩案子的卷宗,这极可能是要彻查这一系列事情的迹象。何况,去年你家陈英带人围堵政府机关,是犯了元老院的大忌的!有张、钱、叶等好几位首长都公开表示过不满。再加上,后来还有那位卓首长在你家出过事故……”陈敏勉报菜名般地罗列出一大堆事来。
陈广信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梗着的脖子也渐渐软了。
“广信,你听明白了吧。你身上这一桩桩事,哪一件是轻巧的?前后联系来看,此次澳洲人动作异常,只怕还有下文。我陈家现在的情况,可经不得这样的大案牵拖了!”陈玉京步步紧逼。
“族长,不论何事,总是我一人扛下,绝不会拖累族里!”陈广信还想再挣扎一下。
“呵呵,不会拖累族里?广信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你犯了这么多事,族里对你可有惩戒?真要是划清界限,不止是你,连你闺女也要一并受家法的!你可愿意?”陈玉京终于锋芒毕露,话里的威胁也不再掩饰。他上前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广信。
言及女儿,陈广信的心仿佛瞬间沉到了海底,他低下了头,不再争辩。
陈玉京盯了一会,感觉压力差不多了,又把话锋转了回来:“就算你愿意,念在你为族里出过力的份上,我也是不愿的。所以,还是大家彼此留分颜面吧。也给子孙留个善缘。”
陈广信伏在地上,他过去是极为健壮的人,两年前腿坏以后,身体机能下降得厉害。此时,也不知是在阴冷的祠堂里跪得久了,还是因为内心的剧烈起落,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陈玉京等人也不急,居高临下地看着、等着。
过了许久,陈广信才恢复了平静,干涸的喉咙中低声挤出一句话:“全凭族里安排……”扶地的手,仍有些哆嗦。
见他已经屈服,陈玉京显出了满意的神色,他与几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是那名罚跪男一房的族老开口说道:“王瑞恒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了你,还是一了百了的好!除此以外,最近你把澳洲人订单分发给梁、李、冼各家的小炉户,掺和别家的事,也有许多家……”
“咳!”他话没说完,就被陈玉京轻咳一声打断了,自知讲了多余的话,讪讪地闭了口。
陈玉京见陈广信情绪激荡之下,没注意到刚才族老说漏了嘴的事,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和蔼的口吻:“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族长,各位族老,能不能等过了年……”陈广信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
陈玉京摇了摇头:“就今天罢!今天,在祖宗跟前,必须有个交待。我已经让人把你儿女都找来了。”
陈广信回头看去,见三个儿子被族长的那名老仆“张叔”领进了宗祠内院。室内暗,室外亮,因此他将门外情形看得清楚,陈英的哥哥们在院里,却看不清正房内的情形。
他心里明白,表面上是族里想得周到,让儿女来送送自己。然而这好意和敌意,不过是一纸两面而已,若是自己不从,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又朝着堂上磕了个头,振声说:“我自幼时父母就先后撒手,是得了族中恤孤养育,才得以读书学艺、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安家立业。陈广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族里给的,族中若有需要,万死不辞!”
“好!”陈玉京轻击手掌,趁热打铁地说:“我可以在此向列祖列宗发誓,各位族老也在此见证,从今往后,只要有陈氏宗族一天,必不使你儿女挨冻受饿。”最后还不忘敲钉转角:“东厢房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你还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敏勉,让他写下来……”
……
天上的雨还在下,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
陈广信拄着拐杖,缓缓走出祠堂,陈玉京等族老都没有跟出来,只是站在正厅前,目送着他走到院子里。院中之前为了春节大祭礼清扫屋舍的几个仆役、连同那名管族中分例的账房,均已被清了出去。陈广信的三个儿子不明情况,一头雾水地站在院中等候,那名老仆“张叔”则守在内院的门口。
陈广信的目光留恋地在三个儿子的脸上依次划过,心中突然涌出了无穷无尽想说的话。然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千言万语只能吞回肚子里。怀中的信,也是陈敏勉代笔的,只写了些通常嘱托、按了手印。他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没说什么话,只是问道:“英囡呢?”
陈英的大哥最为敦厚,虽然察觉气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回答说:“午间去街上了,说要再买些年货。张伯说来不及等她了,我们便先跟了来。爹……”
陈广信抬手止住了儿子的疑问,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吩咐道:“在这里等着,过一会我唤你们再进来。”说完就走进了东厢房。
陈广信的三个儿子平日里都是被他管得怕了的,此时见父亲如此交代,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并不敢乱动。过了片刻,却听到屋中扑通一声、似有人摔倒,又有叮当哗啦的瓷器碰碎声音。陈英的二哥和三哥彼此望了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只有老大还在木讷地低头等着。
然而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一枚摔破了口的酒杯,恰好滚到门槛边停住,映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