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2967 字 | 编辑本页
赵传一是他的多年好友,却是头回听说冯海宁家里的情形。他只知道冯海宁是雷州糖行家的公子哥,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番曲折!听他说想彻底放弃父亲留下的产业,看起来没有丝毫留恋。
“算了,别说这些事了。阿璃呢?”冯海宁见自己的女友林璃没在房间里,随口问道。
“哦,杨润开堂的杨大老爷派人请‘三小姐’过去吃饭了,说什么‘都是一家人,来佛山这么久还不去家里坐坐,太见外了’。她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去了。”赵传一语中带刺。
林璃也是和他们同期的同学,是润世堂杨世祥夫人表姐的女儿,论起和杨世意的亲戚关系,只怕比冯海宁和他那表舅家的远房妹妹还要远。何况当初她们母女也是托庇于扬二老爷,更是和杨大老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这哪里是请亲戚去吃饭,分明是请管委会的财税科长秘书去吃饭罢了。
冯海宁没露出什么异色,显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继续问赵传一:“你们那边也去调研了吧,听说尚首长已经走了好几个地方?”
“大街小巷转了两日,又挑了几户贫富不一的居民考察了生活、教育和卫生条件。今天去了崇正社学。”赵传一答道。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临高自然不能比,但比广州也差不少。几万人聚居,水源主要取自地表水,排污也是一样。人口密度大,又有手工业,几条江河,又取水又下水。饮用水的洁净程度根本没有保障,也得亏这里常年多雨,江河流量大,自净能力强。照我看,这鬼地方到现在还没发疫病,真算是真武大帝保佑了。”赵传一话里带着鄙夷,仿佛忘了元老院来之前,临高比佛山还差得远。
他看了一眼办公室没什么旁人,才继续说道:“刘科长他们干了两年,别的方面都束手束脚,只在这一块算是下了工夫,但至今也就是新生活运动搞得还算不错,至少在宣传烧开水和不随地大小便之类的卫生习惯上是下了工夫。很难说能起到多大效果。尚首长说,宣传工作还要加强,除了贴布告、刷标语、撒传单,我们还搞了个流动宣传车,搞几辆疾风载上电池,再挂上高音喇叭,宣传员反复宣讲政策和生活知识,还播发新闻。这里多数人、特别是从事家庭劳动的妇女们普遍不识字,宣传车的效果肯定比布告标语传单强。不过有好几个铺区的街道太窄,违建问题严重,手推车都进不去。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违建自然要拆,但是最好配合财税科那边的工商和税务登记工作,南海区过来的干部里有两个参加过广州清理违建,到时候让他们带几个人依样画葫芦就是。”冯海宁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街道整治涉及到建设、工商、民政、社会、治安好几个方面,到时估计还是联合行动。
赵传一点点头,又接着说:“从实际工作来看,卫生问题主要是打井和修厕所,一个给水一个排水控制好,再加上烧开水宣传和随地便溺罚款,大致也就齐了。等工厂起来,暖瓶肥皂毛巾脸盆什么的都普及了,就更好了。这块倒不用我们破费太多,卫生工作是造福乡梓,不怕那帮大户不出钱。尚首长已经给临高发电要求建筑总公司派人过来支援和培训本地的打井队了,明年年底前的目标是平均每两户一口适宜饮用的深井,最远取水距离不超过 100 米。”
“这么说,工作还挺顺利嘛。”冯海宁想到今天发生在广信炉的事故,不免羡慕对方的顺风顺水。
赵传一的脸马上耷拉了下来:“难办的是文教。”
“文教?我记得佛山文化还满昌盛的啊,社学、义学、私学很多吧。”冯海宁有些好奇。
“就是太昌盛了才难办。尚首长今天带我们去了崇正社学调研。崇正社学在佛山的几处社学里规模最大,原本是想看看能不能依托那里建一所扫盲学校的。结果看下来,难。”
“怎么?”
“入学的孩童相当多,富户子弟且不说,大族里稍近支的贫户子弟,全年入学或者农闲时入学也很普遍。学的内容相当成体系,除了寻常的三、百、千等蒙学读物以外,也讲授算、历、礼、制、史,甚至经、策等知识,这里进学的人多,不第的秀才自然也多,蒙师是不愁的,士绅宗族又时常捐钱……总之,师资力量很强。”
“相比之下,临高以前的社学早就废了,根本没人去读那玩意,官府也没钱维持。嚯,这里可好,真是兴旺,到底是富啊……难怪人家一个堡仅明国一代就出了好几十个进士,我们临高整个县自古以来也只出了刘老爷一个人。不怕你笑话,我家好几代都是刘老爷家的家仆,刘老爷中进士以后,不说鸡犬升天,也是与有荣焉。到人家这地方来看,才知道以前我们竟不过是坐井观天,个中滋味真是……哎……一言难尽。”赵传一表情复杂。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继续说道:“尚首长的判断是,这里的普及教育水平比较高,说明城镇居民识字率肯定不低;经史礼制学得多,说明儒学……那个……‘意识形态’根深蒂固。我们如果只建设低水平的扫盲学校,不仅无法满足需求,而且起不到教育民众归化元老院的作用;而如果一开始就建小学,原本计划的师资力量就不大够了;同时,扭转已经在青少年观念中成形的一些不合适的思想,也比从头教育更难……”他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意识形态”,因此囫囵吞枣地复述了尚羽的原话。
“不过,各地社学虽然基本上都是乡里筹办,但名义上还是官方设立的,教什么东西也一向是官府指定,这样我们就多少有了主动权。原来仅设立一所初小的计划,可能要大幅修改,现在打算设立三所初小和一所职业学校。其中一所初小立刻开始筹建,就设在崇正社学,改名佛山中心小学。现阶段的主要精力放到这边来,等钢铁厂建成,那边的居民区成型了,再考虑建设一所职工子弟小学和附属职业校。”
“其余的几处社学也全部接收,其中一处预备时机成熟后成立一所女小,剩下的改成以成人扫盲为主的扫盲学校。扫盲学校重点放在培训基本说话和识字技能,推广普通话、简化字和白话文,再教一点简单算术。”
“初小这边,目前我们的对策是强制使用新教材,再加严格的考试制度。师资力量不足,就先从旧社学的蒙师开始培训,愿意进入小学为元老院和新社会服务的,可以长期聘用,待遇按职工算。那帮不第秀才没什么生活来源,这么好的条件肯定不会拒绝。但拿了元老院的工资,就必须按我们的教材讲,不许歪到旧儒学那边去。到时芳草地出来的干部辛苦点,可能还需要抽查听课。”他拿出一套新版的小学标准教材,包括语文、数学、自然、社会共四科。
冯海宁抽出一本语文教材翻了翻,里面主要是白话文,但同样有为数不少的文言文,包括诗经、左传、论语等儒家经典,也有辞赋、诗词,也有诸子、史记、唐宋八大家等古文。他摩挲着崭新课本的封面,感叹道:“比我们几年前用的,又不一样了。”
赵传一却不这么想,他在教育科工作了些时日,又是主管宣传的尚羽的秘书,很能意识到这些教材的内容组织其实颇有门道。教育不仅是“授业解惑”,更重要的是“传道”。
新版的教科书与自己和冯海宁当年学的旧版一脉相承,只是内容更加丰富、更加有效罢了。数学、自然两科姑且不论,在语文和社会的教材里,虽然没有过度贬抑儒学的措辞,但是在评论上将其降为诸子百家之一;客观上承认其在汉朝以后的主导地位,但也批判其局限性;指出其本身并非一成不变,又刻意淡化宋明理学和心学的发展。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呵呵,看起来不一样,其实还是一样。孔子述而不作,首长们也是一样的,这里面没什么他们自己写的文章,可是他们的想法就体现在教材的编排里。我敢说,如果本地的小学以后实打实地按照这套教材来讲,各级考试也遵循这个思路,那么教育出来的,就是和你我一样的新人。那帮本地的秀才真要是聪明,该跳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