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5-779977 20181128更新(43与45楼)【同人】白练横江(未完待续)

北朝旧贴 | btiger333 | 共 72538 字 | 2019-03-03 | | 编辑本页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0:30:34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28 21:52 编辑 北朝论坛诸同道 钧鉴:      这个同人也是在贴吧先开始更的,有人提议搬运到北朝。书友的提议实在是抬爱,在下不好拒绝。虽然,这部同人是在下第一次写长篇,水平实在有限,所以还请方家轻拍。      目前写作还在进行中,诸位有何意见和想法都可以直接提,更欢迎在资料和历史考据等方面提供支持。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种从归化民和普通百姓身上看到的历史和变化。                                                                        马门一走狗     敬上                                                                    2018年11月10日 20:32P个S:全文写作正在进行之中,随时会进行修改和编辑。PS 2:本文网络刊载仅授权北朝论坛、临高启明百度贴吧。         并授权网络小说《临高启明》作者(网络ID:吹牛者)用于小说《临高启明》连载创作的改编。

         涉及其他,请联系作者本人。PS 3:感谢读者们,透过一些在下简单的文字表述,隐约感觉到本同人可能是潮州地区了——就当是一种赞扬——先允许自我膨胀一下下。      在下会尽可能把澳洲新奇玩意对人和社会的改变写得更详尽一些,但可能不会那么直白。      比如在下会着力表现市井流传与上层认识的不同,潜伏归化民和普通百姓对各种澳洲事物(含一定的思想)等方面体现出不同了解,进而展现澳洲事物(思想)的在社会乃至生活领域的传播、扩展与影响。还有各种不同的接受度和认知度的范围要考虑。也会表现归化民对元老院或者叫澳宋的认同等内容等——永远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元老院的举措,不就是得有响应才能保证执行到最终见效么。本同人是人名地名故事可以虚构,但是来源必须尽可能真实。打算写成明代(资料不足就清代了,还有民国时期乃至共和国初期凑凑)潮汕地区的大杂烩,还会有生活、生产、葬礼、婚礼、节庆等内容,属于低一些的“有一种历史叫我们的生活”,或者高一些的“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历史”那种内容。      当然,诸位千万别对在下的笔力想得太高了,这种真正的长篇类型的小说,是非常考验写作者的文化水平的,要求的历史、文化、语言等功力极高,不然就变成彻底的虚构了。      感兴趣的同道如果愿意帮助,有潮汕地区的历史、文化、民俗、民风、建筑、方言、生产、生活等等有何资料都可以拿出来,还有物候、气象、水土、植物、动物(当年潮州是有老虎和豹子的)、节气等资料也可以都拿来。总之,只要是关于潮汕地区的一切一切——特别是明末清初的,吃的喝的用的穿的,连吃饭睡觉上厕所的姿势什么的,统统的都是来者不拒。      有资料尽管拿来,来者不拒,只要是潮汕的就要——哪怕是旅游或者同事的见闻,什么照片等都可以。      当然,诸位同道如果有什么新奇玩意的感受,比如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某种事物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想法的(包括家里老人听说什么无人机、无人车之类的表现,也包括现代化生活有何认识等等),都可以在本帖里或者新开贴进行交流——这也都是本同人写作的重要参考和资料。PS 4:有人对真实性提出了质疑,真实性也好,历史性也罢,总归要归到人的身上。

      个人倒不觉得把地名人名之类搞得非常清楚明白,甚至考证到一根钉子就是真正的历史。本同人打算是借助历史的故事,串连历史的片段,把那个历史时期里人的真实状态尽可能展现出来。

      至于历史的人物和地名等,都是可以变,但是里面的生活一定是真实的。

      当然,临高启明是一部讲究真实性的小说,为了增加点“真实性”,在下就写了这篇小短文(也可以当小小说看)。以下这段就当本文的“真正的”开篇:

今年,听到潮州光复纪念碑重修完成时,我不禁想起了一件往事。

多年前,我曾随我的一位老领导去芭提雅采访一位正在那里接受高级理疗的老将军。

在曼谷换车的时候,老领导突然神秘地问了我一个小问题:“小明啊,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来芭提雅吗?”一般这种问题都是领导的一种考验,既考验反应也考验内心。当时,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是很难回答这种很玄学的问题的。幸好老领导并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呵呵一笑,说让我见完世面以后自己慢慢思考。

芭提雅的疗养院条件很不错,热带风光,风景宜人,光是在里面走着就能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到的当天,当地负责接待的同志非常热情地安顿了我们的住宿,紧接着就向院方询问了采访的一些事宜。等安排妥当之后,负责接待的同志还给我们准备了一些即兴节目以舒缓我们旅途的疲劳。第二天,领导就带着我劲头十足地去拜访了这位老将军。

出人意料的是,老将军并没有像我原本想的那样:一副精神饱满、声若洪钟、走路带风的老将风采,反倒身材臃肿,面色发青,双眼呆滞,眼窝深陷,嘴唇和舌苔都发着紫,说话带颤,反应也很迟钝。只有保健人员给予的强有力的帮助,才能让老爷子稍微振作上一会,动几下。动几下之后喘上一阵气,还得有各种最先进科技集成的扶持才能慢慢保持住一点基本的样子。

我当时真是大失所望,这也是永远伟大的光辉的正确的元老院领导下的战士吗?这里的一切都是在永远伟大的光辉的正确的元老院的指导之下,为了人民的幸福而作的建设啊!每想到这,我就不由得泪流满面,觉得自己在永远伟大的光辉的正确的元老院的指引下,还是如此懦弱,如此不明事理,如此……(回头再补吧,翻翻语录),就感觉自己在永远伟大的光辉的正确的元老院的力量面前,自己竟然还是如此的渺小。

当然,这不能和领导提,领导是好心带新人来见世面的,见的就是这样的世面。

我们努力地和老将军沟通着。但是老将军的意识都有点不清醒了,采访中,他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向我们不断倾诉:“麻紫内”“一库”“欧耶欧耶”“伐柯”这些听不懂的词语,时不时还会把保健人员的号码和自己的疗养手牌搞错,还经常摘下来要和我们换,即使我们已经多次告诉老将军我们并非是来疗养,他也不会停止这种反复的打搅。

       第一次的采访就这样中断了。

但是采访的任务又不能不进行,这是永远伟大的光辉的正确的元老院的信任啊。于是领导和我就这样在芭提雅呆了五天。满眼的流光溢彩,美食如林,琼浆如海,最多也只能让我们暂时放松一下自己焦虑的心情。一副甚至几副沉甸甸的担子就这样压住了我们的眉头、心头、肩头、手头、膝头、脚头,还有鼻头,有时候是舌头。

期间,我们又去了几次,老将军的状态时好时坏。听保健人员说,老将军很多时间处于半昏迷状态,每天能清醒的时候大概就只有吃东西那一小会了。

老领导想了一个办法。他知道老将军是潮州人,最喜欢吃潮州的炸粿子,来之前他就带了一种香甜可口的潮州米粿——就装在那个一路上都不让我碰的那个盒子里。某次,他带着我趁保健后的老将军还处于清醒到半昏迷之间时走进了他的房间,慢慢打开了盒子,把里面的米粿一一拿给这位老将军看着。一块块家乡的食物虽然不能战胜病魔,但是足以击倒一个久经世道的思乡老人。他把一个枕头垫到了自己的脖子下面,看着窗户外面的花花世界,躺在床上,像是做梦一样咿咿呀呀地和我们说了很多话。

采访很顺利就完成了。

回去之后,领导没写这次采访的稿件,也没让我写,我一直很奇怪。直到老领导退休以后,他才告诉我一句话:“有很多的事还是让人永远留在心里更好。”

为了铭记,重修的潮州光复纪念碑上铭刻了当年为这座城市新生而献出生命的很多人的名字。

而我从老将军那得知的其实是更多的名字。

(本文到此结束)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0:40:35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3 01:17 编辑 白 练 横 江楔子

崇祯六年某月某日,一封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的信,被放在凤施佳巡抚在凤州城内行辕里的一张桌子上。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五弟:

兄等已惊悉四弟病故之事,悲痛异常。惟愿家人节哀,不日将遣二弟奔丧,详情你等可与其商议,通报顺便。年幼子侄可由家中出力安置。四弟妹有身孕,望三弟并三弟妹细心照料。还望来日父母坟前,自当尽孝。

    节哀务必

                                                                                              老家的兄长

                                                                                        癸酉年九月十五日

在场众人各自传阅一番,仔细推敲,斟酌半晌,都觉得这信中的用辞和内容十分的蹊跷,却实在看不明白。

那位巡抚便把信收了起来,小心地收藏到了自己的公文匣里,还在那个匣子外面专门加下了一把大锁……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0:50:01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7 23:41 编辑

第一章

天过了晌午,一只从下江来的划子轻轻地靠在了凤州城外瓷窑附近的南堤上,从船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读书人模样的人。上岸以后,他并没有向凤州城的方向走去,而是直接来到北堤,站在高处向着锦江边眺望起来。这里正是双鱼沙洲分流江水的外侧,河道宽阔,水流平缓,嘉靖年间修缮的湘子桥从这里延伸到凤州东门。往上去是本地渔产之地——鳌湖,下游可直通瓷窑泥场,本地名胜韩公祠所在的笔架山就在背后,虽是离城门不远,但却又隔江相对,城里的兵勇巡防和三班衙役不会轻易跑到这里来盘查索要。跑船的船户们往往会在此等候生意,卖完了鱼的渔民也会在此修整船只,顺便再捎运些客货贴补家用。此刻,江面船只如云,江滩炊烟袅袅,空闲的船户和渔民都正在江边滩上,三两成群,或闲聊,或修补,或生火做饭,还有几个蹒跚的孩子被父母放在沙滩泥地上跌跌撞撞地摸爬滚打。

       那读书人站在北堤上望了一会,就轻快地下到滩头。他走到船只聚集的地方,在外圈停泊的一条小船前少少地端详了一下。这是一条本地常见的小渔船,看上去已经用了不少年。草席的船帷大约是新换过,没有多少水渍浸染。但是船板有些陈朽,接缝处糟烂松散,露着榫头,麻刀混着细沙和木屑修补过的破损痕迹显得特别的新。船头上立着一支竹篙,竹篙上系着一条裹头的布带,布带被打成个长长的绳结,迎风飘摆,倒有几分像是水师巡船上的旗帜。

       读书人四处张望了一番,便抬腿紧走几步,来到沙滩上聚集的一伙船民身边,拱手施礼道:“敢问,哪位船家是去禾桥镇,可否捎学生一程?”

       见来了位穿长衫的读书人,船民们也纷纷还礼。一个像是这群人里带头的壮实汉子边还礼边问道:“相公去禾桥镇做什么啊?”

       读书人轻声回答:“学生乃是广府人士,只因家中急困,有旧友为学生在本地禾桥镇谋了个差事,差事就在禾桥镇上的一家米铺。”

       听到这话,带头的汉子用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读书人,略带思索地又问他:“哦……哪家米铺啊?”

       “大恒米铺,旧友正是荐学生到这家米铺做账房。”

       “那好啊,就上我的船吧。我下午要去上尾角,正好经过禾桥镇,你看,我的船就在那。”没等周围的同伴搭话,那汉子指了指船头插着竹篙的那条船,“看着是破了点,可我使船也使了十来年。这江面上,论使船的好手,数得着我一个。”他周围的同伴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看得出,他这话是实话。

       “相公,晚走不如早走,要走就马上走。”说着话,那汉子拽了拽身上破旧的短褐,大步来到船前,一下子就跳了上去。他摘下裹头包在头上,把竹篙拿在手里,高声喊道:“这就走吧。送你到禾桥镇,我还得再赶几十里才能到上尾角呢。”

       读书人赶忙向船民们施礼作别,转身也跟着来到船边,一只手提起长衫的下摆,一只手抓住伸来的竹篙一头,跨步一迈,稳稳地站到了船上。船家汉子双臂把竹篙一提,拧腰背在岸边轻轻一点,小船儿便离了岸滩,飘荡而去,片刻即到中流,船家汉子换了橹,左一下右一下地快速晃动身体,很快,北堤上再也见不到这一叶扁舟的半点影子。读书人站在船头,两岸景物飞驰而过。此时日头尚高,但秋高气爽,暑气消退。江上清风徐徐,船行翻浪串串。江边生民熙攘,山水一色,风物尤殊。那船家汉子似乎赶得很紧,两臂膀好似使不完的力气,船只行得又轻又疾,一直到了往来稀少,不见城池的地方,那船家汉子才稍稍把船速放慢了下来,然后把橹收了起来,笑着和自己的客人开了口。

       “客官,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啊?”

       “板刀面如何?馄饨又如何?”读书人慢慢转过身来。

       船家汉子停了停,笑嘻嘻地看着读书人,慢吞吞地说着:“板刀面就是——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来干什么的。馄饨嘛,就是我,把你揍一顿,你再告诉我你是来干什么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是要劫夺钱财不成?”读书人已经非常惊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竭力让自己说话的时候显得镇静一些。

       “我不劫财,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船家汉子一龇牙,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口刀来,还把刀在橹柄上蹭了几蹭,用手摸了摸刀口,在读书人面前晃了几晃,“看到没,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用它,让你好好说。”

       “你,你这里没有王法不成,这江上船来船往的,你倒又能如何!”读书人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远处有几条小船飞驰而来,此时反倒显得有些平静了。

       “如何?砍了你又能如何!你看到了。嘿嘿。”船家汉子向着身后撅了撅嘴,干笑几声,“那你可得要好好看看了,好好看看吧。”

       几只小船越来越近,读书人依稀可以看到船上的人了。他突然觉得船上的人似曾相识。好像,不,就是在滩头上和船家汉子在一起闲聊的,刚刚还和他问答有礼的那几个船户。只见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划桨荡橹,疾驰而来。此时此刻,读书人的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读书人浑身瘫软,双膝跪倒。

       “船家,我这里……有些散碎银两,还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求船家放我一条生路,来日做牛做马,报答不尽……”他泪流满面,语无伦次,脑袋碰的船板砰砰直响,“只求船家放我一条生路!放我一条生路!学生家中真的急困!真的急困!报答不尽!报答不尽啊……”

      船家汉子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站在船上,心安理得地看这读书人给他磕的响头。直到读书人磕了半天,停了下来,颤颤巍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汉子便慢慢悠悠地说着:“磕什么头呀?我又不是要杀你。真要杀你,磕头也没用,你说是吧?”读书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只是趴在船头,浑身颤抖。

后面的几条小船很快赶到了近前,几下子就靠在了这条船边,一个船户忽地跳了过来,正落在读书人身边。他一把薅住读书人的头发,使劲地扯着,满把满把地拖着读书人甩来甩去。读书人疼得想喊,又不敢喊,只能随着船户摆弄。直到那船户心满意足罢了手,读书人才又瘫坐在船上。

      “原来是个虾米。”一个船户说道。

      “虾米也算一个。”一个船户满不在乎地接了一句。

船家汉子狠狠地瞪了那两个说话的船户一眼,船户们赶紧闭住了嘴,不敢再多话。

       船家汉子突然换了种很温和的语气。

“没事吧?我们都是些个粗人。刚才是吓唬你呢,你可以走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读书人,笑得真诚又亲切。

读书人抬起头看着这个壮实有力的汉子,满眼惊恐,整个人还是失魂落魄。

看到读书人没有动作,那船家汉子弯下腰,把他扶了起来,还是那种的语气和声音,仿佛是在关怀自己的家人,轻轻地说道:“相公勿怪,起来吧。现在没事了。哈哈哈哈,你可以走了,没事了,可以走了。”

读书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船家汉子一弯腰,捡起他刚才丢在船上的包袱递给他的时候,他才恢复了一点点反应,慢慢地挺直身子,想要站起来。就在他挺直身子的一瞬间,他看到船家汉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可没等看清楚那光芒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异,他的头就飞了起来。那船家汉子的眼睛,还有船家汉子眼睛里那丝不知是什么样的光芒,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最后几样事物。

读书人的头跳了几跳,砸在船帷的草席上,就和他的身子一起,滚落进了船舱里。

       “你小子有点眼色了。”船家汉子把读书人的包袱扔给了站在自己船上的船户,“全赏你了。大伙都回吧。”

       那个船户呵呵一笑,把刀在水里一洗,又塞回船头的垫板里,转身跳到了自己的船上。

       船家汉子把船帷拆了,盖住尸体,又回到船尾,顺流就把船摇了回去。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0:59:41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18:15 编辑

第二章

禾桥镇是凤州府乃至粤东地区都很有名气的大镇子。前宋以来,镇子的南北大街上,接连排着的都是各家经营矿砂、米粮的商行货栈,兼有手工、杂货、客店、饭馆、银铺,顺带着车船脚力也在此聚集,市面繁华,堪称富庶,很早有小广里的美称。只是数年前,宋军一打粤省,围困广里。两广衙司为了筹措让宋军退兵的“赎城费”,到处摊派搜刮,镇上的商家百姓也被巧取豪夺走了不少银两。到了去年,宋军水陆攻伐郑芝龙,郑军的残兵败逃粤省经过本地的时候,又抢掠烧毁了不少商铺民居。一时间这镇子似乎是伤了元气,也许从此就会一蹶不振了。但是等战事一过,这镇子便又恢复了一派兴隆气象。城内的南北大街比以前拓宽不少,路面用青石重新铺砌,路面的铺砌还未完工,各家商铺就开始拆改旧房,建造新房,有的刚动工,有的则已经开门营业。遍地都是建房修路用的木石砖瓦,建好和没建好的房屋参差不齐。整个镇子就像一个人张开豁着牙的大嘴,极其难看。不过,地方上还算安静,安静得就像远在北京城里的大明朝廷,现在还是稳如磐石,一点也找不出那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迹象来。

      今天上午,镇子上又有一家新商行要开张了,就在北大街靠近鹏江拐弯的街边上。商行的铺面是硬山顶三二得六的两层楼房,两侧紧挨着隔壁的山墙。招牌和幌子都还没有挂起来,只是在二层挑檐下拉着一副红布条幅,写着“山海洋货”四个大字。廊檐既高又宽,可以行轿走马。正门更是开得足足有两开间那么大,屋里很是明亮通透,就是站在老远的地方也能看清店里的柜面桌椅。廊柱和墙皮没有涂漆描画,露着白茬原色,里外的门窗也还没有雕花刻镂,就连屋顶上的镇石仙兽都没有安上。可能是本店的主家实在急着要快点开业,不然,凭着手艺还有脸面吃饭的本地工匠们,肯定是不会把这样才算盖了一半多点的房子交付出去的。

现在,店里的伙计们个个神色紧张,显得拘谨,双脚都像是踩进了开水盆里,一刻也不敢停歇。

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到处走动,里里外外,时不时还要楼上、楼下跑跑,对每项布置都有一番指指点点。光是廊柱边花草就换了好几种,摆放的位置也变来变去。横幅一会要扯高,一会要降低,一会又要重新对齐。从这些人焦急忙碌的样子上看,商行的开张典礼大概就要正式开始了。

      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来到了门口,高声喊着:“还有水牌,还没拿出来?赶紧拿出来,放门口。”他看了看街上一直围着的人群,“就放那边。放正,正对大街。”

      “你,还有你,去把鞭炮都拿上。先门里头站好。”听到的两个年轻伙计应了一声,马上跑进了屋里。

      等安排妥当,他又稍稍在里外转了转,仔细把一切都回想了回想,觉得差不多不会有什么遗落的地方,就叫来一个小伙计,交待了几句,紧接着又快步走进了店铺,经过外院,一直来到第二进院子里的书房边,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从书房里传了出来:“都好了吗?”

      “都好了,等老爷到了就能开张。”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书房里传出了一阵谦让的话语,稍候片刻,先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步出房门。他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纺绸道袍,外罩鱼肚色的大氅,手拿一把紫竹撒扇,头戴东坡巾。看上去是中年已到老年的年纪,一双细眼,两道长眉,连鬓的须髯飘洒胸前,神清慈祥庄重。紧随着出来的是一位略矮的男子,富态,五十多岁,深灰直身、丝带、四方巾,凤眼、刀眉、三绺长须整齐光亮,双手拢拳收在袖内。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见到二人出来,年轻人上前行礼,轻声说道:“潘老爷,老爷,小的们在外面已经准备停当了。这里来请二老出面,主持大局。”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头躬腰,双手抱拳平举过自己的头顶。

      前面的老者侧过脸,对在后面出来的老者微笑着,声音洪亮的说道:“只听说全安世侄处世为人,能够体用中和。今日这一番,老朽是见识到了,嗯!真不愧曾是当年秦宗伯亲授过的高足啊!推翁,你好有福气啊!”

      被称呼推翁的那人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边想边回着:“鄙人半生奔波在外,只有这份骨血。他能稍有一点用心,都是平日蒙梓里的一片教训之功啊,则翁的这番话,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啊!”一番话,他伸手对年轻人示了示意:“还不快谢过潘老爷,他的一句夸,当值你一生学问啊。

      年轻人赶忙给则翁道谢:“晚生愚鲁,谢潘老爷今天的教诲。”

      “哪里哪里,老朽膝下虽有几个犬子,但都不如令郎这般明礼知理,敬通览达啊。”则翁哈哈大笑,“想来,老朽确是生而不有,让本家颜面无存啊。老朽才真是羡慕你推翁呢。”推翁在旁边连声应诺“不敢不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让年轻人领上路,向着第一进的铺面走去。

      店铺的外面到处拥挤着各色各类的人物,从廊檐边到街面上,已经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圈。有些人是早早地就来到这里等着了。其中很多是操外地口音到本地来寻活计的泥瓦工、石工、木工。他们平日里背着自己的铺盖工具,白天里聚集在街上,听任主家挑选,按工取酬,到了晚上就随处睡在能找到的墙角檐下。他们过的都是吃无定所,居也无定所,一日不做便一日不得食的日子。按照本地新店开张的习俗,除了一般要有的几句感谢乡邻照应的漂亮话,优惠酬宾、分派礼物之类的规矩,有些财力或者想快些打开名声的商家还会请上一两个戏班,搭台或撂地唱上几折戏。优惠和酬宾都是早到早得,看戏自然也是越靠前的越好。

      还走在第一进院子的时候,三人就看到了外面的这一副景象。推翁叫住在前面领路的儿子,赶紧嘱咐了几句,全安立即加紧了脚步,先一步站在了铺门外。店里的伙计们都按之前的吩咐,各自站好了位置,把越挤越近的人群隔得离门口稍远一些。

      全安来到廊檐外,向着周围的人做了个罗圈揖,精神抖擞,对着等候的人们高声说道:“教者游散而得闲,一方归寓为有居。富与贵皆人之所欲,非其道而不可求也。财货齐备,幸蒙方有昌期,利市以滋养闾阎乐土……”

      看到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定了定,用比刚才更高的声音继续说着:“子曰庶而富可教,古仁者乐而散财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货。富,又博施予人而能济众,非圣亦可为仁也……”

      他正摇头晃脑,说得眉飞色舞,几句怪声怪调的话语从人群中传出,传进了他的耳朵。

“尔家文章考几等啊?卖货开业,净扯些胡话。”马上,人群中就有应和的怪笑,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音量不高,很低,但是足以透过他的朗声高吟,清楚分明地传到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现场的人们微微一阵骚动。

      全安也听到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应,呆立着不能再动。周围的目光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发青,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两位老者已经站到了门口。刚才那不和谐的话语,他们也都听到了。则翁站在门里,侧着身子,一只手捻着自己的须髯,,只是不说话,一双眼半闭似乎又半睁。推翁则赶紧几步出门,挡在儿子的身前。

      他先是大声斥责自己的儿子:“古人的话回去再念罢,在这里让人笑话!”接着,他又弯腰冲人群作了个揖。

      “诸位乡邻,诸位亲友,”他满面堆笑,“小犬向来只会读书作文,不大识得人情场合。刚才,他这一番言谈,让诸位见笑了。小老这里先给诸位赔礼。”他在原地转圈,从一面转到另一面,一边拱手一边念叨,“请诸位不要见怪,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围观的人群里没有回应。推翁捋了捋胡子,拉拉袖子,干咳了一声,再次开口,“诸位乡邻、亲友,盛某自离家多年,漂泊谋生。如今身残年老,回归故里,只求得能有个地方安身,再能为乡梓尽点心力。如今得诸位乡邻、亲友不嫌,地方父母、师友同道垂怜,允许盛某开这么一家商行过活,盛某实在感激万分。如今,新店开张。”他回转身,用手指了指挑檐下的横幅。“山海洋货!在商言商。本店经营的就是日常杂货,南北各路,不敢说应有尽有,只是为了省却诸位乡邻、亲友们四处寻觅之困。过会,点上鞭炮,本店就是正式开张。诸位乡邻、亲友若有所需,可进店一看。不足之处,盛某必定会携犬子尽力搜捡。不图财利流传,但求问心无愧、童叟无欺!”

      他的这一番话说得合乎身份,很俗白易懂,又考虑周到,引得众人纷纷称赞致意。今天之前,就有人听说了,说这家商行很是有些来历。背后有什么人是不知道。但是有些货物都包装奇异,光是看那外观样式的五光十色,差不多应该就是最近几年时兴起来的澳洲货了,也有人叫作髡货。这些年来,澳洲货在本地一直很抢手,上到珍奇珠宝,下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皮实又耐用,而且,是真的便宜。便宜又好用的东西,谁能不喜欢呢。围着的人渐渐开始不再骚动了,一个一个翘首盼望,想着趁商家求吉优惠的时候,进去挑上几件便宜又好用的物件。

      推翁见自己的一番话起了效,这才吩咐自己的儿子回到门里,带着伙计们赶紧开张,自己则走到了则翁身边,两人看着盛全安支使伙计们进进出出,边看边兴致勃勃地闲聊着。

很快,助兴的锣鼓被安置到了外面,两串挑着霸王麻雷花大鞭的竹竿子从廊檐下撑出来,几盆花火盆也搬到街面上,各种准备早已布置停当,几个伙计拿着线香等着,只等东家下令就可以点燃鸣放。其他的伙计们有的在店里收拾货架,在外面的忙着四处招呼围观的人小心,注意鞭炮,注意个人财物。人群分得开了很多,有些人自觉地远远地站好,女人们一个个抱起孩子或是紧紧抓住孩子的胳膊——这种时刻,小孩子们往往容易比大人激动,也更容易受伤,还总是经常的受到伤害。

      突然,一个炸雷响起,响声未落,又一个炸雷爆响,一声接一声,连着响了三四声。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这主家还没发话呢,连挂着的霸王鞭都还没动,哪有的先放独响的道理。而且大鞭之前单放几个独响,这可是丧门炮的放法,只有家人故去才会点上这么几响,然后挂起大鞭鸣放。顿时,推翁的脸色大变,刚才的那副亲热温和的表情荡然无存。则翁倒是不紧不慢,依旧捻须不语,只是眉头皱了起来。

       盛全安怒气上窜,连长辈们的脸色都没顾得上看,一把撩起长衫就窜出了门口。

他飞身跳到了街中间,站在人群里,高声喝骂:“纳哦泥甲塞再死仔!莫吴囊埋吗!”他环视四周,无人答应,又提高声音再次骂道:“噶呜扑那姨姆甲塞地死仔,拱粗亚!”他的目光像刮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人们害怕得不敢吱声,纷纷往后躲。半天,盛全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又抬起头望向外面。就在街道不远处,靠近江边的石堰附近,一胖一瘦,两个人正好落在了盛全安的眼睛里——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支线香。

看到自己被人发现了,两个人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瘦子还拿着手里的线香比划着,对着盛全安指指戳戳,嘴巴动了几下。旁边的胖子跟着瘦子的话,笑了起来。

      盛全安怒火中烧,大步向两人跑去,边跑边扯开长衫直接扔在地上。

看到主家的人朝着自己奔过来,那两人立即扔掉了手里的香。胖子对着瘦子说了一句什么,瘦子就对着盛全安大喊了一声:“这是下尾角给你们盛家商行送的开业大礼!庆贺开张!”

      “下尾角的人?”听到那瘦子一喊话,盛全安顿时一愣,脚底下一个踉跄,幸亏一个后面赶上来的伙计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才没有跌倒在地。

      “怎么样?听到了吗?”瘦子乐呵呵的,“没听到再告诉你一遍,刚才是下尾角给你们家送的礼!”瘦子带着笑又喊了一遍。他旁边的胖子摆着一副随意的架势,挺着腰,腆着肚子,向着盛全安这边。

      盛全安瞪圆了眼睛,浑身都在颤抖。

      “少爷,别过去了。”一个伙计小心地给盛全安提着醒。

      “对呀,对呀,你可千万别过来哟!”瘦子大声嘲笑着,“也别让你家老头子也过来呀!”这些话他反复喊了好几遍,越喊越高兴,声音越来越大。瘦子每喊一遍,他旁边的胖子就用更高兴、加更大的调门再喊上一遍。

      盛全安双眼泛着血丝,额头青筋跳动,连带着软巾也一动一动的。

      “少爷,千万别过去了。”那个伙计又劝了一句。

      “啪!”盛全安奋力打出了一个嘴巴,打在了说话的那个伙计脸上。那伙计身子一晃,歪倒在地,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不敢再说话。

      看到盛全安打了自己的伙计,胖子不等瘦子说话,自己也大声喊道:“喂,你们家的人,什么时候学的,被打了不还手啊?隔着又没几步远。”瘦子立即接上腔:“就是不还手,也不敢哭几声啊!要不怎么说你们家是奴才呢!”两人又是一阵呵呵怪笑。

      这时又一个伙计赶了上来,看到盛全安怒气冲冲的样子,没敢上前,站在稍远的地方轻轻对盛全安说道:“老爷和潘老爷让少爷您先回去。”他边说边用眼睛瞄着少爷的样子,等了一下,看少爷依旧不动,又向前一步低声对少爷说:“潘老爷和老爷让我和少爷说,今日大局为重,来日方长。还说,做人不怕吃这亏。”

      “走!”盛全安恨恨地在地上踏了一脚,大踏步向店铺走去。周围的几个伙计见状也赶紧跟着少爷一起离开,那个被打的伙计顺便就拾起了盛全安丢在地上的长衫,也跟了上去。

      瘦子和胖子在原地呆了一会,眼看着盛全安回到了店里,也没再继续停留。两个人大摇大摆,一路走过整条南北大街,又转到南街逛了一圈,这才来到南渡口外侧的河堤上。

南渡口是附近乡民从西、南两面往返禾桥镇的的主要渡口,去凤州府城、凤安县或是云平县等人,基本也都是在这里等船摆渡。渡口附近也是镇内另外一处商行货栈聚集的地方,鳞次梓比的招牌,人员摩肩接踵,往来密集。

一条双橹快船正停在那里,船上还有三个人在等着。一个头戴斗笠,留着五绺短须的汉子站在船头上,他看着那瘦子和胖子一前一后回到了渡口,又上了船后,就回头对着船尾喊了一声:“下尾角,顺风顺水——”。

船尾的其他人立即跟着喊了起来:“顺风顺水咯——”。

       双橹船的两只橹飞快地荡了起来,船也离着禾桥镇越来越远。

(待续)


风鸟云zl 于 2018-11-10 21:07:33 发表了:

楼主文笔令人赞叹不已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07:58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0:39 编辑

五人双橹,都是精壮汉子,自禾桥至下尾角又都是顺水。很快,船就行过了鹏江上的莲花水口,接近了骑溪水道。

五绺短须的汉子把瘦子叫到了跟前,问:“事情如何?没什么麻烦吧?”

      瘦子嬉皮笑脸:“没遇着什么麻烦。三爷,今天可出了口大气啦。点着了炮就扔出去了。他们开业,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盛老鸭和那个姓潘的老东西连门都没敢出。盛家那个小东西气得快上吊了,也不敢多说一句。”他往后一指跟他一起去的那个胖子,“不信,您问问水牛呐。”

      正在后面帮着摇橹的水牛瓮声瓮气:“鸡脚和我就在门口,当着那么多人,把炮当着他们面点着了,扔过去了。”

鸡脚就把他们刚才在盛家商行门前做过的事详详细细,带着很多添枝加叶的夹叙夹议给船上的人说了一遍,边说边学着当时的情景。他绘声绘色,逗得没去的两个人也哈哈大笑起来。四个人在这边笑得开心,短须汉子却没有笑,他没有说话,看上去心情有点复杂。

      几个人见状,都止住了笑声。鸡脚凑近短须汉子,细声细气地说道:“三爷,这事我们干得不中您的意吧?”

      “不好说。”短须汉子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

      鸡脚有些惶恐:“三爷,要是小的们没干好,您就骂我们几句。小的们没干好,应该挨骂。不行,我就再回去一趟……”

      短须汉子叹了口气:“不是,我是想别的事。”

      鸡脚试探着问道:“您是觉得,觉得这事……?”他偷眼瞧着短须汉子,把下半句咽了回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继续说下去,可是又不能随便把主子的心事抖出来。

      船上的人都不再作声。

      过了好大一会,短须汉子转过身,先对船尾的几个人说道:“到家以后,鸡脚跟我回去。你们几个去水门,把东西搁到那,找我六叔,先让他老人家放着。你们几个这几天就住在水门。”船尾的几个人马上连声应着。

      “千万要小心。这些东西一定要看好了,特别是箱子里装的,磕不得,千万不能坏了!”他又转过脸,对着鸡脚说道:“过些天,你多带些人去西山。那边的矿砂最近走得慢了。下家急着要。西山的几家,还有咱们家的矿窑最近矿出的多,都堆着运不出去不行,得赶快运出去。”

      “是是,那我明天就去。”鸡脚回答道。

      “不是明天。新船还没打好……多凑点船,运的多。到时候,你多带些新手后生仔,顺道练练。矿砂……还有,去的时候别忘了捎些别的货。回去你跟张账房对一下。他给你列个单子,数目和样式和他多对对。”

      “是,我回去就找张叔。”

      “还有……”短须汉子思忖了片刻,他的话突然变得特别严厉,“还有,今天和盛家的事,除了回去回禀老爷,其他人都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说出去!记住了,不能说出去!”他特别交待了一句,“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本家人!”

      鸡脚、水牛,还有另两个人,使劲地点着头。短须汉子不再说话了,他在船上坐下,靠着船帮,盯住了水面,身子轻轻地随着水流晃动。

      船又行了一段,过了石滩,已经是下尾角的地界。

双橹船在五个人的摆弄下,慢慢地拐进了骑溪,这里的水流已经不太急了。从西到东,鹏江分出的溪水被一道道的石堰分成好几大截,水道被人们修筑的石堰分层抬高了水位。每层都沿着南北,垒起长长的堤坝,围住了几片宽阔的池塘。稀疏的分水渠从石堰两侧的池塘堤坝向陆地伸出,一直伸到被没有名字的连绵丘陵包围分隔的平原里。成片的田地也被分割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盆地里。连带着星罗棋布其间的大屋院落,和那些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起关着门,自顾自的生活在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远古的时代,现在属于大陆的凤州到施州这一大片土地,曾是水族繁盛的庞大海湾。数千年来,鹏江的水流自循岭南麓一脉跃出,劈开西山谷涧,直冲过鳌洲滩头,把双鱼沙洲远远地甩到了身后,终于能无拘无束地在这万物勃勃生发的玄天沧溟之间恣意游荡。可是,到了这里,奔流不息的脚步被扼住天海大门一线的几行大小岛屿恰好阻挡,再无处可去了。心有不甘,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顺着现在已变成山地丘陵的岛屿之间,蜿蜒在海湾的怀抱里,缓缓盘桓。如同负重翻山的苦劳力,光脚踩着几道弯曲狭窄的小路,低头拼上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抛开肩头沉重的负荷,迈出轻快的步履,爬过这漫漫无期的陡坡山道。就这样,一天天在这里彷徨,一天天在这里沉默,总也不能摆脱这份痛苦的束缚。

也许,这是河流的不幸。

可是,却是人们的万幸。

艰难与曲折消磨掉了最初的那份轻浮浅陋,日积月累的沉淀一点点抹平了远古无知的粗犷,时而还在奔放狂躁的反复,也是顽强振作着被压抑的精神与力量,向着远方不懈地企望。直到水族无情的涛澜再也不能兴风作浪,这份克制就都化作了一片大好的沃土。沧海桑田,这般的不可思议。放眼望去,从盐台直到桑榕,从循岭直到鹏江河口,三山环抱,四水围绕,活生生地造出了一个大大的喇叭。喇叭的哨子就在西山,杆柄就是凤州府,大大的碗口朝向东南大海的方向。人们就在这个喇叭上的丘陵低洼开垦上了田地,挖掘出了池塘水渠,顺着喇叭口的方向赶海打渔,在喇叭各处粗大的骨突盖起了自家的房屋。不管日月星辰如何变幻无常,唯有天地和人永世长存。自然孕育了江河,江河滋润了土地,土地生长了物产,物产养活了人口,人口就在从海边的浅滩沙洲一直延绵进了遥远群山的深处。他们每日辛勤的劳作,收集着自然的馈赠,再用自己的双手改造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努力地繁衍生息了下来。无论什么时候,人的生存,总是离不开天时与地利的结合,离不开这里的风,这里的水,还有这片博大而又狭隘的土地。

      就在这个喇叭上的碗口中间,处在喇叭口边缘的清海、凤安两县之间的就是下尾角了,隔着鸿山和湾头与之相对的就是上尾角。上下尾角都直接归凤州府管辖,两地的居民多是林姓族人,少量外姓在此也多依附于林姓家族。

林姓,可是闽粤地区有名的大姓。族中人口众多,遍布闽粤与海外。从唐代以来,历代林姓出过不少的举人、进士。据说万历年间水门村的林家还出了个叫林太卿的状元。即使在凤州这样一个文教兴盛,以“海滨邹鲁”闻名的地方也是独一份的。至于林姓所出的其他官僚缙绅,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但是,在岭东这样一个从怒潮狂流的肆虐中浸染了强悍民风,连在田间地头几处闲逛都会闹出人命的地方,光是有文还是很难立足。

      相比起文名来,林姓的武名在岭东乃至闽粤地方更是家喻户晓。

凤施的各姓多是聚族而居,连片的大屋土楼分立各处,看守着自家的产业门户。户户都备有壮丁兵器,随时待发。不要说是对他乡他姓的外人,还有不听号令的本族人,就是面对历朝的官府也素来毫无惧色。嘉靖年间,倭寇窜犯沿海,到处劫掠屠杀。大队人马来到本地,凤州城门和各家紧闭大屋,日夜盯住外面,唯恐闪失半分就有身家破灭。可是,没有人敢迈出大门半步。唯独到了这里,上下尾角的林姓一族,打开了宗祠,集结起全族男女,上上下下的老老少少们大口干了血酒,踏着女人们击出的鼓点,红着眼睛,挥舞着平日里养家糊口的锄头平担冲出了大屋的正门,和侵入自家田宅的倭寇在平原丘陵上殊死拼杀。那一天起,祠堂里的鼓声响了两天一夜。第三天,全族无人不戴孝,山头的坟包堆起了一道道的垄,上下尾角一眼望去一片缟素惨白。林姓族人硬是用百十条人命逼得倭寇大股转向他处,保住了自家这一方的安宁。这份抗倭有功,换到了大明朝廷的几件恩赐,一张圣旨,一块匾额,还有一个世袭的官爵名号。从此,林姓的“一族拼命”就在本地流传开了。

      留着五绺短须的汉子也是林姓人,在他这一代的林姓同辈里排行第三,他叫林朝京,族里的人除了长辈和年纪大的,都叫他三爷。他自家里还有个妹妹叫林佩华。兄妹俩的父亲就是下尾角林姓的大家长,远近皆知的林远辉。他这次是奉他父亲的指派去禾桥镇采买些物品,顺道再办点别的事情。

      船进石塘,几个人小心地把船靠近了石堰,停到了岸边。林朝京第一个上了岸,鸡脚拿上个背篓也跟着跳了过去。两边的人互相说了些道别的话,船上的人加劲摇了几把橹,向着别处的方向划去。

目送着双橹船离开了河岸,林朝京就带着鸡脚顺着岸边走到了堤坝上。稍远处,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仔拿着长竿绳索正在堤坝上忙活。见到林朝京过来了,后生仔们赶紧都停下手里的忙,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后生仔从一面迎了上来。

      “三爷回来了。小的给三爷请安。”他向着林朝京行礼。

      “哦,免了吧。”林朝京看了看这几个人,“你们在做什么?”林朝京问。

      “我们几个正看水呢。老爷说,趁着族里人都聚齐了,还没收庄稼,想先把各村的水渠和堤坝修修。”

      “看得如何了?”

      “这边有几个分水坝有漏缺,堰得加了。大堤有隆起,还下渗,也得重修了。几个渠也有点塌了,也漏,还得补一补边的。那边的,我们还没来得及看。”

      “水都量了吗?”

      “量了几个。定则得往下头动动。就是,还怕潮水来的时候淹了田。”

      “水准、基础都看了吗?”

      “这两年的倒潮把大堤冲得有点偏。水准、基础还没有看,我们不会。老爷说,让我们先来看看。还说,过几天,要去府城里去请个先生来。老爷还说,就是府城里才有合适的人,县里的几个靠不住,归不了正。”

      林朝京按着他说的看了几眼,想了一下。“哦,那你们继续吧,多试几次。看完了,马上给老爷回报。我先回去了。你们别怕辛苦,一定要多走多看。看好了,我这有赏。”说完,他就走下了坡岸。

几个后生仔在他后面连忙作揖道别,重新又忙碌起来。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08:16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0:54 编辑

林朝京没有直接回家,他沿着回家的路先到附近的田地走了走,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每次出门回家,只要有时间,他都要顺便到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他在田埂上时不时低头弯腰,时不时举目远眺,仔细地查看着已经结满的稻棵,细数壮实起来的谷穗。田埂地头,常常走过几个或挑或背的人,见到他刚想请安,被他扬扬手叫停了,先给人家让了路。看到人家的挑担和背篓,还要问问人家的收成或营生。

现在八月初,快到中秋,接近晚季稻米收获的日子。“十里西畴熟稻香”。成片的稻田已经成熟,泛出一片金黄色,香气在下尾角的土地上四溢散开,与青色的山丘一起,摆出一派多黍多稌、如茨如梁的丰年气象。各处的打谷场都清出了空地,大屋的谷仓也都收拾停当,各家各户都准备好了镰索担车,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开始收割。只是明眼人走近一看,就知道今年的年景其实不够好。庄稼长得齐,但是没有底气。稻子是黄了,叶子还没完全转完色。这些年里,居东南而暖的名声,也不能帮着年年风调雨顺一些。今年插秧的时候,高热少雨,为了泡田等的时间太长,秧苗下得晚。赶上拔节抽穗的关键,连着十几天的大旱,日头把稻田的土都晒得皴裂,一进水就下漏,灌都差点灌不过来。等到立完秋,处暑白露七八月间,雨水又偏多,气温上不去,谷穗长得不太匀,籽粒也结得不够实在。抓上一把搓搓,颗粒开张,松松散散。咬上去干干巴巴,耐不住几下的嚼头。这样的稻米,过称斗量,实在算不出几斤几两,卖不出多少价钱。虽然海边的人可以打渔过活,但是收成不好,稻麦都填不满人的嘴,这鱼肯定也卖不出去。再说,不管做什么,人都得先填饱了肚子才能有力气,使船、打渔也得有力气。这天底下的事,到底都还是要以食为天。

      现在,他满脸忧虑,心事重重,带着鸡脚跨过田埂,经过了几处池塘和引沟,一处处地看着,直到过了内堰。内堰后面的不远,山形秀丽的丘陵架在中间。丘陵的半坡上是一大片平旷的场地。平场上矗立着几座圆形的大屋,连圈的院子,又高又厚的土墙,扛身、棚盛、龙骨和榫头都是外包金的样子藏在墙内,悬山顶瓦面压得密集紧实。墙外俯瞰着一片半月形的大空地,平时也用作晾晒的场地。空地上架着几道竹篱笆,篱笆后面是一条拐弯的小道,爬上几步才能来到最大的那座大屋的门前。

这就是林家的大屋了。

林家在这一带的大屋就属这座最大。据说早年间,林姓人的先祖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第一眼看中的就是这块地方。先祖们说这里草木茂盛,山水相连,两侧的丘陵与中间的高地恰成一脉,背山面水,前照后靠,左青龙右白虎,正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住在这里能子孙满堂,福荫后代。为了后代的子孙,先祖们就在这个地方留了下来。不知道多少代的人,历经几百年风霜苦雨,披荆斩棘,修好了堰塘和田庄,把围屋也从最早零乱四散的窝棚连成现在一体的大院落。后来,又在山坡的周围盖起了几座稍小的围屋,聚如群星,拱卫着这里祖辈相传的家园。

      林朝京和鸡脚刚走到围屋的山脚下,没来得及走上坡道。远远的跑来了一匹小红马,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马上传了过来:“阿哥——,等——等——”。眨眼之间,小红马跑到了林朝京的近前。

马还溜着蹄子,一个姑娘从马背上一抬腿,跳了下来。鸡脚马上上前,接过了姑娘手里的缰绳,站到了马的旁边。

姑娘的眉眼弯弯,嘴巴向着鼻子尖翘起,带着几分调皮的笑。

      “阿哥,我都等你好半天了。”她用两只手拉扯住林朝京的胳膊,背着鸡脚迈出几步,“你带什么好东西给我来了?带什么好东西了?”

      林朝京故意板出一张生气的面孔对着她:“多大人了?还没个正形的!”

      “跟你比我还是小孩子呀。”她高高兴兴地从鼻子里哼哼唧唧。她的年纪确实不大,像是四五月里发出的橘子的嫩果。白净的额头和乌黑的头发都透闪着一层光亮,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春天里初升的阳光映照在浅浅溪流里的影子。

      “阿哥,你不是去镇上了嘛,怎么会没带东西给我呢?说呀,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快给我嘛。”她的话一连串就出来了,人就像个孩子似的使劲摇着哥哥的胳膊,整个身体也跟着一晃一晃。

      “没有。”林朝京用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姑娘的眼睛更弯了,“你骗人!你骗人!”她回头冲着鸡脚一噘嘴巴,“鸡脚背上背的什么?我自己找。哎呀,哎呀,你快给我!”

      林朝京假装发火,哼了一声:““没有就是没有,鸡脚背的都是家里用的东西。你也别找,待会让阿爸骂你,你就老实了。”

      姑娘用一只手攥成拳头,在林朝京的胳膊上略带用力地砸一下,“阿爸才没工夫骂我呢,他正在和老爷子们商量事呢。”

      林朝京推开了妹妹的拳头,抽出胳膊。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慢慢说着:“现在都是农忙,人家都到处找活干,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使。你还骑着个马到处闲逛,人家看到了,对阿爸和咱们家有看法。你说你……”

      “我没有闲逛呀,我是去看田,骑马快!”

      “你就是想到处跑。有了匹马,看你美的。”没等妹妹回答,他又补上了一句,“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什么样?”姑娘歪了歪脑袋,开始用心听着。

      “什么样?你自己看看!”

      姑娘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又抬起头:“没什么呀?不就是穿了条裙裤嘛。”

      “你看你这,袖子系那么高。”

      姑娘有些不服气,“系高怎么啦,我骑马啊!不方便。”她一晃两只胳膊,摆着,举给哥哥看。

      “都露出胳膊肉来了!放下来!你看哪家姑娘,你看大户小户,天天哪个姑娘像你这样疯疯傻傻的到处跑,还天天这么一身。衣领敞着口,袖子吊起来,还那么高,还扎裤脚。和那些下田种地的男人一个样。哪像个姑娘家?

      “咱们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也得讲点门面。哼!大姑娘家的,多学学家务活,别到处乱跑。你看七表婶,四姑,还有你嫂子,还有堂妹她们,女红那么好,谁见谁夸的。不光夸,还好多跟着她们学。天天门里门外,多少针线活都是她们带着做。你就不能和她们好好多学学?

      “成天乱跑,家里活不会干。将来,将来谁敢娶你,哪家人家敢要你这样的儿媳妇!还有你看你说话的这架势,横腰竖背的,跟个跑马卖解的女人……”

      “跑马卖解也不要你管!你又不是阿爸!”姑娘顶撞了自己的哥哥,倔强地走回自己的小红马,劈手夺过缰绳,翻身又骑了上去。

      “你,你也太放肆了!”林朝京真的有些动怒了。

      眼看着兄妹俩就要吵起来,鸡脚赶紧一步挡到小红马的前面,就在马前放下背篓,在里面掏摸了一阵,摸出个土布包袱来,一脸讨好地向着姑娘点头哈腰。

      “十一姑,你就别生气了。三爷不是有心说的。他心里有事,你就别生他气了。你看——”鸡脚揭着包袱皮,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们到镇子上,三爷特地跑了好多家给你买的。最新到货,雅霜,糕的。”他抻着手臂,捏着个小小的圆盒往姑娘面前凑着,“香——着呢!刚到货的。三爷出门就说了,好多凤州大财主家的姑娘和媳——”他咽了口吐沫,“好多大财主家的姑娘和……家属,都没有呢。三爷特意跑遍了全镇才买到。这要平时,说不定得上凤州府,说不定上广里都不见得有呢!三爷专门跑遍全镇给你买的。还有——”他手忙脚乱地摆弄着红布包,把剩下的露出来,捧着给姑娘看。“还有这些,头绳,发卡,这是能缝上去又拆下来的花领,花的、织的、丝的、线的。都是三爷专门去买的。”

      “谁稀罕!”姑娘没理鸡脚,她轻轻拽了拽缰绳,小红马从原地慢慢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转到了林朝京的身边不远。姑娘用还带着点恼怒的声音,大声地嘟哝着一句话,狠狠地让林朝京能够听到:“去见阿爸吧。阿爸今天火发得可大了,让他骂死你。”一磕马肚子,小红马就跑了出去。

      林朝京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头爬上了坡道,走进了大屋,直接来到第三进中庭的一处院子。

从这里看整座大屋,不再是在外面看到那种戒备森严的堡垒。一间间供人安居的住宅和仓房密密麻麻,从上到下。滴水的瓦檐倚着楼面层级,由外而内逐次降低,拥着金柱划分的楼面,贴着板柱和檐角,顶着各层棚梁向中间挤着,一起整齐地看着各进天井的边缘,望向中庭。中庭最中间一个单独的院子就是本家的祠堂,里外两进,四四方方。祠堂的正门是圆鼓锡环的黑漆大门,房屋歇山顶拔檐出挑不露椽头,左右猫拱背的山墙,高高的下碱。祠堂的第一进是正中广开穿堂,左右两厢是平房,拉开中院;后一进一明二暗三间,供着祖宗牌位。当年的圣旨和恩赐仍旧摆在中堂里供奉,匾额也始终悬在正厅的上面。祠堂旁边有一个三并排的院子,林朝京的家就在这里。院子不大的正门,砖雕灯笼照壁,院内两侧搭起高低架,摆放成排的花草,一盆盆都是精心养护,安置得整齐。

林朝京轻轻走进了院子,没往里再走,就站在院角看着,看着正堂屋里人影晃动,不时还能听到几声中气十足的喊骂传出。

一个应门的小厮看到了他,忙不迭地向他请安。林朝京让小厮接过鸡脚背上的背篓放回自己住的院子,再进去向父亲通禀一声。他自己一个人先走进了西厢的书房,在里面等着。现在堂屋里有族中的长辈们在场,自己不好随便就进去和父亲说话。

      他找了一本书看了起来。过了约莫两刻时,喊骂声平息了,本族的长辈们陆续步出了堂屋,交头接耳地边议论边出了院子。他向外看了看,又想了想,决定继续在书房里等。又等了一大会,看到两个账房——徐伯廷和张从远也慢慢退出了堂屋,不再有人出来了,他理了理衣服,清了清嗓子,试着在屋里走了几走,蹬了几蹬腿脚,可还没有人来叫他。他又继续坐下,看起书来。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09:02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5:36 编辑

终于,那个小厮来到了书房门口,回报说老爷让他进去。林朝京不敢怠慢,立即放下书本,脚底加快几步,走进了正堂屋门。

正堂东西两面布置各两副双座茶几,四角摆着几个花盆。正中高悬着“惟仁者勇”的匾额,据说这块匾也是明朝的一位官员题写的,为的是表彰林姓的曾祖带兵御敌的功劳。皇帝的匾额挂在了祠堂,这块匾额就只好委屈地挂在家里的正厅了。匾额的下面,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竹绕屋田,两侧贴着对联。靠墙的翘头案上左右两套插瓶,两面摆屏,一套木雕,一盆奇石,正中“天地君亲师”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还有余烟袅袅升腾。案前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是宾主的座位。他的父亲,下尾角林姓的大族长,威名赫赫的林远辉正坐在主座上,双手握于丹田,闭着眼睛,桌子上没有喝完的茶敞开着碗盖。

林远辉今年六十一岁,须发大多已经斑驳。腰板挺直,干瘦。宽阔的肩头搭着松垮的衣服,刀削斧凿一样的耸立着,显得人更瘦了。有道是千金难买老来瘦,也挺好。但是林远辉的痩,不是一般的痩。他痩得凶恶,痩得强悍。长长的方脸,高高的颧骨,长而散乱的眉毛,棱角突起的眼眶,一双眼珠子平时藏在里头,发起怒来,瞳孔一缩让人不寒而栗。虽说年幼时他也曾读过几年家塾,林姓也是家教森严,但是早年间漂洋过海,打打杀杀的经历,让他变得匪气十足。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口骂人,骂起人来电闪雷鸣。骂不解气,铁耙子一样的大手,给人一下,当场能让人喘不上气。别人在他的面前,从来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更别说,说上几句反对哪怕虚应的话。他从来不许别人多说,更不许虚头巴脑地跟他胡说,问什么只能答什么。当然,别人要说的话,他往往会比别人自己更早就知道了。

“阿爸,我回来了。”走进屋里,林朝京的声音软绵绵的。

林远辉没有吱声,也没有睁眼。

“阿爸,东西都买回来了,一部分我让水牛他们送在六叔家了。”

林远辉根本动都不动,依旧坐在椅子上安然自处。

“阿爸……”林朝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搓着衣边,精神恍惚,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面。

林远辉突然猛地站了起来,他瞪着眼睛,眼神从眉心直直地看着林朝京。

“老实说,你想的什么?”

“我没……”林朝京脱口而出。

“我的话你敢不听了!”林远辉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儿子的话。

“不不,我不敢!”林朝京连头也不敢抬。

“你不敢?你也敢!你倒是敢!你个东西,长这么大,好歹读了几天书,读完了书就来祸害人了!

“你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还在家里,你就要翻天?我说的话,你听了吗!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当了,我还没死!我先打死你个狗东西!哪天你想了,还不把你老子毒死!我供着你吃,供着你穿,还给你请先生读书,县里府里!就让你读书读成这样,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回家连个衣服也不换”

林远辉就背手走在儿子身边,一阵闷头闷脑的破口大骂,一句句直砸上林朝京的脑门。林朝京头脑昏沉,耳朵嗡嗡直响,还得打起精神听着父亲的训话。他站在原地,任由父亲发作,连吭得不敢吭一声。

林远辉一顿骂得够了,用手抹了抹嘴角胡须上的吐沫星子,他看林朝京没有吱声,又开了口。

“我听你阿妹说了!你要把她嫁出去!”

“啊?!”

“说呀,你以为我不知道!”见儿子不回话,林远辉的火又连着冒了出来。

“你阿妹刚才找我,说你要把她嫁出去。你觉得她大了,不嫁出去,在家就吃闲饭了,不想留她在家!你以为你自己能支派上几个人干活,身上还有点功名,就要把你阿妹赶出去!做梦!这个家还是我当!我当一天家,就不许你欺负她。她呆多久,你阿妹的事就轮不着你管!”

原来是这事啊。

他的心头刚一松,林远辉的骂声又到了。

“出门回来,白空着手!什么都不带!我让你给她买的头绳买了吗?”

林朝京赶忙回答:“买了。”

“就这些?”

“还给她买了点粉饼、镶边,新货。”

林远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是嘴里还没停。

“你个畜生!幸好我活着,不然,你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回头给你阿妹去说说去。哭得跟什么似的。你老婆在劝着呢,你得去。

“低声下气点。她个姑娘家,自小没了娘。你这当哥哥的,能不疼点吗!”

“是,是,心疼。”

林远辉又瞪了他一眼,“你老婆那份呢?”

“也有。”

“别忘了她的。各家那份该送也送。回去吧。”

林朝京答应着,弯着腰正要后退,林远辉喊了一声,又把他叫住了。

“把她那匹马送到你六叔那去。他那地方大,好养。”林远辉坐回了座位,抓起了茶碗。

“是,我马上去。”

“你给我好好想想!”林远辉撂下这一句话,就端着茶碗喝了起来。

林朝京倒退着出了堂屋,一直退到自己住的跨院门口,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先找到了应门的那个小厮拿了背篓,取出了包袱。然后提着包袱,急急忙忙去了妹妹住的地方。

妹妹住的院子就他住在跨院的旁边,只隔着一道门。刚到院门口,他就听到了妹妹哭哭啼啼的声音。再走近,仔细听,一个女人正在劝说着妹妹,声音低低的,正是他的妻子孙惠娘。

林朝京提着包袱,悄悄地走近了妹妹的房门口。他刚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一个软纸纸团就飞了过来,妹妹的哭声更大了:“你走,你走,不要你。嫂子帮我打他!”他愣愣地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惠娘赶忙着哄了林佩华几句就站了起来。她来到门口,给丈夫使了个眼色,伸手接过丈夫手里的包袱,又坐回到林佩华的面前。林朝京没再停留,他返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拿出背篓,把带回来的一件件东西都摆出来,细细地看了起来。

(第二章 完)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13:07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2:29 编辑 第三章

天色未明,满空月色还在与四散星光对照,林朝虞一个人出了门。他驾上船,从上尾角出发,经过湾头,从莲河小心地绕着下尾角,转道来到海边,旅程就从这里开始了。下海面,二十里;上鹏江,三十里;过双鱼沙洲,二十里。日头尚未洒过江边山林冠顶,隔着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龟横亘在锦江咽喉上的鳌洲,他已经远远地望见沙洲北面的凤凰台了。从这里到凤州城只有不到五里了。江雾尚未散尽,顺着青绿色的江水看去,各色船只,尖头划子,带帆篷的梢船,都在泛着些许亮闪的远处江面密布排列。时不时来往几条晚到的船只,向着南堤边靠近,却很难挤进紧密攒聚的排排行列,只在外圈游走,寻找一些空档伺机进驻。桥市已开,早有游人穿梭如织。墩台曲回上明暗跃动其间,大小亭阁梁宇边条束招摇高低,日影映照在云气里外,水天上下一气相连。湘子桥缠绵无尽,桥身随着波涌微微颤动,宛如一条长长的白练横贯在源流悠长的江流水中。

一路上,林朝虞一身力气出得畅快淋漓。此时,他双臂斜靠着船橹,轻轻动作,小船在他的晃动下,慢悠悠,看似毫不用心地逆着上沙西侧的水流,绕着鳌洲,缓缓地向着南门和下水门之间的地方飘移。

从南到北,沿河五里,都走不出凤州城的视线。环绕府城的高大城墙足足有八里长。七座城门对着四面,连同城墙上的敌楼雉堞,如同一双双死死睁大的眼睛,紧紧盯住周边各地的动向。自从宋军摧枯拉朽般打掉界洋岛炮台和本地卫所之后,这些眼睛就一直警惕地睁着,昼夜不歇,城内严加戒备,进出厉行盘查,无辜与有罪都不重要,只求自己能够心安。现在七座城门都加了岗禁,严厉盘查。南门的门洞旁也搭设了盘查的席棚,靠着摆开的鹿砦,尖桩对着门外,压过了两侧的镇门石狮。城门外本来很宽敞的空地被格栅隔成一块块局促的围圈,圈中间别扭地拐着两条狭窄的通道,一进一出,互不相干。进城的通道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头紧接着鹿砦边的席棚,一头歪歪扭扭地挤在护城河的岸边。出城的通道被称为“快道”,人员稀少,时不时才经过几顶轿子或者车马,有出也有进。本来进出城门,大道朝天,可以各走半边。但是,达官贵人们倒是可以递送名帖,自然有人接引,可以走“快道”,至少也不会遇到什么为难。普通的百姓就只能在等在城门口接受盘查,忍受着检查的繁琐,一个个的进城。进城通道里的人穿着举止各不相同,多是到城里周边赶市访友的乡民,还有给城里各家运送果蔬时鲜的小贩和扛包拉活的脚力帮工。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人们都很焦躁不安,但是谁都不敢有多余动作,哪怕是一个眼神的偏差。格栅边被称为虔勇的兵勇们一个个拧巴着身子,歪脖斜嘴,不耐烦地看着被围在围圈里的人群。他们都是年初从岭北等地招募到此的,不是原本地面上的那些阿兵哥。三年前,原勋阳巡抚陈继长出镇凤施,紧接着就是派下兵马,但是兵力不足,只得收缩精兵以府城为主,在外照应些要冲关卡。内外相接的地方,基本都交给这些从虔州等地招募的兵勇了。这些虔勇大多都是流氓惯匪出身,一口半懂不懂的岭北话,认不得人来。肩上背着的快枪,手里出了鞘明晃晃闪过人眼的快刀,门洞上悬吊着的一排十几个乌渍斑驳的木笼,和那些木笼下面分别挂着的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的长布条一起,不断提醒着被围进圈里的这些人们:兵荒马乱的,小心脑袋。

席棚里负责检查的虔勇们个个骂骂咧咧,漫不经心。破衣烂衫的人排到面前的篓筐杆索连碰都不碰,随意踢踹几下,再扫几眼人就让上路。但有时却又很仔细。看到穿着讲究,包裹行囊收拾整齐的,一定要亲手把人家的行李挨个打开,一件件抖搂开,细细翻看,再在人家的身上里外摸个透遍,彻彻底底搅和一番,才能满意放行。

一个斜扎包巾半露发髻的壮实虔勇提着腰刀在席棚到木栅的边上来回巡视。他像是个“大头目”,好像看什么都不中意,隔着木栏就对人群指指戳戳,无缘无故地就张口骂人,“娘”呀“妈”的几个词随时挂在嘴上,好像这样就更能让人听清楚他的话。瞧见谁走得慢了,或者行李打开得迟了,上去扬扬刀要作势砍下,等人家一脸惊慌地弯腰下跪,又翘着下巴一顿“娘”呀“妈”的臭骂,转身而去。要是看到了年轻的女人,“大头目”立马就换上另外一张嘴脸,耷拉起眉毛,扯着嘴角,说出的话带着几分醉意,“小娘子去哪啊”“小娘子多大啊”“真可人,真想好好疼疼你呀”,调戏轻薄的话语一连串说个不停,说着就动手掀人家的帕头,摸人家的脸。女人们羞得满脸通红,挤成一堆的人群里又无处可避,只能畏畏缩缩的低头后退。见到这种情形,“大头目”哈哈大笑,捻着自己的手指,又走向下一地方。人们害怕这般的威风,只好小心翼翼地做着顺从的样子,乖巧地站在格栅里面慢慢行进。

日头快超过城楼左檐顶了,队伍的尾巴终于一点点细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少妇挤在人群里,逐渐靠近了席棚检查的地方。她大约二十四五岁,长年劳作锻炼的腰身健美匀称,破旧的衫裤洗补得干净细致,颈子和手腕上都空空的,手脚粗大,草鞋沾满的泥巴干成了结块,大概是远道走来的。眼看快到自己了,她把背篓从身后卸了下来,两手提好,等着虔勇吩咐。也许是刚才那“大头目”显摆的威风太足了,直到现在,她还是神色慌张,缩手缩脚,一直低着头,脚步跟着别人的步伐挪动。这少妇在席棚边一露脸,虔勇们就开始互相挤眉弄眼,歪嘴挤出几分淫笑。“大头目”更是早已垂涎欲滴,一直贪婪地用直勾勾的眼神,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特别是对她那饱满结实的胸脯显出浓厚的兴趣。少妇一见这般形势,更加不敢抬头。几个虔勇走到她的近前,前前后后地看着。少妇面红耳赤,怯生生地把背篓递了过去。没等虔勇接手,那个“大头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伸手抓住了背篓边沿,探出头向少妇的面前凑了过去。“把头抬起来。”他抻着脖子冲着少妇,歪着脑袋左摇右晃。少妇被逼得无地可躲,她一点一点慢慢抬起头,眼睛还是垂着。

“大头目”看了一会,直起身,端着架子咳了一声。“进城干什么啊?”“他盯着少妇问道。

少妇胆战心惊地回他:“卖……布。”

“什么布啊?”“大头目”又问。

“家织……布。”少妇回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磕磕巴巴。

“在哪啊,我看看吧。”他的眼睛不离少妇的脸,“你就在这拿出来看看。”

少妇哆哆嗦嗦地放下背篓,蹲着把布抽出一截举着给“大头目”过目。

“这布真好看。”“大头目”嘴里说着布,眼睛却还盯着蹲着的少妇。少妇身子瑟瑟发抖,不敢回答。

周围的虔勇像等着好戏一样,个个抱臂斜嘴,抖着肩膀。“大头目”见少妇没有回答,抬眼看了四周。“这个女人有通贼的嫌疑。”他声色俱厉,“不回话!心里肯定有鬼!”接着,装模作样地一指门洞,“把她带到里面,好好地查看查看。”

虔勇们眉开眼笑,近处的一个虔勇从前面揪住了少妇的掩腹系带,其他几个扑上来拉住少妇的胳膊,想把她拖过去,少妇失魂落魄,瘫倒在地,她奋力挥舞着自己的胳膊,踢着双腿,不想被虔勇拽起来,边挥舞边哭喊:“总爷们!总爷行行好,小女子已经嫁人了!嫁人了,有男人了!行行好!”她苦苦哀求,哀求虔勇们高抬贵手放过自己,还有,这队伍里可都是自己的乡亲。

排队的人里有人愤愤不平。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攥紧了拳头,片刻,又松了回去。这样的年月,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啊!这样的年月里,这样的是是非非,太多了。眼下的这事,别说管不管得了,哪怕是现在脸上不满的表情被门前这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们看到,吃上他们一家伙的后果可是总归要自己承担的。管一管的话——还是别管了,还是多想一想自家的事情吧。自家还有一大家子的男女老少呢,一个个正张着嘴巴,眼巴巴地等在自家的门口,指望着你今天挣来的这一口吃食过活呀。要是你凭着一腔热血去了,他们又有谁来管呢?如今要能顾好自家的身家性命才最重要,躲都怕躲得不够急呀。见得太多,开始的惊讶就变成了日常的无奈;想得太多,脑袋也许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从来的,一直的,曾经的正气凛然的人们啊,唉!这个世道。还不知老天爷会在什么地方呢。

少妇一个人还在拼命挣扎着,厮打着一切敢向她伸出手的人。围着她的虔勇手忙脚乱,吆吆喝喝,一时半会,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竟然束手无策。“大头目”的嘴角撇过一丝不屑,他冷笑着走到这些人身后,找准位置,就着几个虔勇露出的空隙,狠狠的一脚踹到了少妇的侧背。少妇啊了一声,一下子歪着身子倒了下去。没等她撑住地面,更狠的一脚又踹到了她的胯骨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踢在她的后腰。又是几脚。人们看着这一切,不敢怒,也不敢言。女人们都侧过了脸,轻轻地擦着眼泪。看到少妇不再动弹了,“大头目”这才收起了腿脚,洋洋得意地看着周围。看到虔勇们纷纷递上满脸钦佩的神情,他才用胳膊向着躺在地下的少妇甩了几甩,一脸正色的对着还在围圈里的人群高声喊道:“哎,看到了没?谁要是敢不听从官府的号令,谁就是这样的下场!”说完,他又看了看到大口大口喘着气的少妇,一招手,给虔勇们下了令,“哎,别这耽误工夫了,抓紧,回来还得办正事。”几个虔勇立即饿狼扑食一样把已经浑身无力的少妇架起来往门洞里拖。“大头目”满不在乎,摇晃着两条腿,飘飘欲仙地跟在后面。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15:26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2:37 编辑

突然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许总爷——,许总爷——,”一个健壮的汉子提着一个纸包从“快道”上飞快地跑来,他边跑边大声喊着:“我来啦——”,很快他就站到了城门洞前。还在上气不接下气,他就一脸讨好地对着“大头目”和虔勇们弯腰作揖。

“许总爷,许总爷,各位弟兄,弟兄们。”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边擦边张大嘴巴使劲地踹着粗气,边喘气边慢慢说着:“弟兄们,哈——哈——,许总爷,哈——哈——,你们看,哈——,我给你们,哈——哈——,孝敬什么来了?”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说着他就亮了亮手里的纸包要拆开。“大头目”赶紧一只手捂住了他拿纸包的手,低低地骂了一声。“谁让你这么拆的?”“大头目”回头看了看,冲着虔勇,“你们几个先等着。”他一勾指头,“你过来!”说完就朝着石狮子后面走去。汉子笑着立马跟了过去。几个驾着少妇的虔勇愣在原地,看着汉子跟着“大头目”到了石狮子后面。那汉子边走还边转身冲他们微笑又打了招呼。

“来干什么了?”许总爷侧脸对着石狮子,正脸比石狮子的脸还冷。他斜着眼看汉子,“你林朝虞,又要发达了吧,快说吧。”

林朝虞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许总爷,许总爷,看看,看!我给你们几位拿了最好的纸烟卷。”他出手很快,马上把纸包拆开半边拿出几包烟来。拆开一包,托举着几支送到许总爷手边。“银纸红皮包,百仞滩!”许总爷用手指夹上一支,林朝虞勤快地划着一支火柴,捂着火苗给许总爷点燃,嘴里连连说着“少陪少陪”,这边就走到那几个还驾着少妇原地没动的虔勇跟前,把手里的烟卷一支支递到他们手上,又和他们说着几句问好的话,边说边把一盒火柴摇了两下,给了他们。

许总爷眼见林朝虞殷勤地跑来跑去,忍不住嘿嘿直笑。他站在林朝虞的背后,叹了一口气,说话带着几分嘲弄,又有几分惋惜,“唉,你当年要是愿意跟着我,也不至于现在还在江面上打漂啊。”

林朝虞赶紧回到石狮子旁边,站到许总爷的侧面。他把手里的纸包一下子都塞到了许总爷的手里。“我哪有那福气,当兵吃粮,我不够弟兄们的份啊。”他看许总爷一副揶揄的表情,自己也叹了口气,“唉!要不是当初我弟弟小,我得养着,我肯定跟上您干啦。”

“男人嘛,总得想着个奔头。可你再怎么干,你弟弟不也还是没保住吗?”许总爷挺了挺胸,“说吧,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

林朝虞神秘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瞒不住您啊。”他压低了声音,凑近许总爷的身边,轻声说道,“您知道最近米市什么价吗?”

“我只管看门,哪管什么米市!”

“嘿!最近新粮还没上,现在漳、厦那边米价很高,禾桥镇有米行的人跟我说的,府里、镇里的米,运到广里、漳厦就是大把的银子。”

“那我可不管。我也管不了。”许总爷有点气恼,“大官财主的钱,我捞不着。”

“我也捞不着。”林朝虞特意把几个字加重了语气,他的话引得许总爷一板脸,冲着他低声发火,“捞不着的钱,你是耍我玩呢!”

见到许总爷变了脸色,林朝虞还是一副神秘的笑脸,“捞不着。但是手里的钱能有啊。我这有钱哪。”他看着许总爷的脸色,揣度着心情,“潘家把禾桥那边的米行联合上广里的米行。不仅禾桥周边,还有岭北、登塘、三溪的米粮都不许运进府城,只准粜到禾桥镇,按他们贱价籴。不过一转手,就能过下江或者运到,运到广里去。再高价卖出去。”他把内中详尽稍稍说了一番。

“那你就卖给他呗。”许总爷的脸色有些变了回来。见许总爷对自己说的话有了几分兴趣,林朝虞不再卖关子了。

“就算是拉到府城,也卖不出去。城里的米行都已经被他们打好招呼了。除非和潘家联营,不然不准开市籴米。谁来了也不收。”

许总爷显得很失望,他抬了抬眼皮看了看林朝虞,“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玩鹰了?”林朝虞这才呵呵笑了,他掐着腰,信心满满,“我已经和西山的俞家说好了,还有几姓人家,到时候水路一开,自己人跟船,赣省米粮都不进鹏江,直接运府城,让他潘佬阿能落多少是多少。”

许总爷也笑了,不过他故意装着没办法,嘴上说自己只是看大门的,又不是本地人,一切都只能依照上峰的命令办理,脸上则显出一副身不由己的为难模样。林朝虞当即心领神会,连连说着城内的官军不中用,让虔勇的弟兄们日夜守城,还不补足粮饷,很是辛苦。到时候粮船到达,不会多给弟兄们添麻烦。最后,许总爷答应了去虔勇的守备面前去说合此事,到时候粮船南下,只要是虔勇的卡子一律放行。路上归抚标和选练把守的关口,也由虔勇这边先去想办法尽量疏通,其它的事情等过几天有了眉目再详细告诉林朝虞。许总爷还额外慎重地交待林朝虞,除了自己亲近的人,其他人都不要告诉。这件事当然只能由他本人去说,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事成之前,虔勇里和谁也不要再提了。林朝虞边听边点头,偶尔按部就班的附和上几句。

两人计议妥当,一切就照着许总爷的意思,林朝虞回去等他的回信。事情办完了,林朝虞推说自己还有些礼品就放在船上,要给大家散一散。他让附近的虔勇们都先等着,别着急走开,抽身赶忙奔回到了自己的船上。他从船上拿起一个背篓,搭在半边肩上,急急忙忙地又跑了回来。就在席棚旁边,他把背篓装着的几包砂糖,几袋糖块、一条纸烟都交到了许总爷的手里,还有一条纸烟都散着给周围的虔勇发了一圈。许总爷和虔勇们都很高兴,拿着发到手里的礼品,细细端详一阵,分出一部分品尝了起来。几个虔勇还打起了赌,说是晚上推牌九要用烟卷做赌注,看谁最后赢得最多。城门前一片烟雾缭绕,排着队的人们,还有被虔勇扔在城门口的那个少妇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再去理睬了。

林朝虞又和虔勇们聊了几句,说是自己还要到城里去办事情,转身走向门洞。经过少妇身边的时候,他故意停了一下,蹲下仔细看了看少妇的脸。少妇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他看了一会又转回到席棚,悄悄拉了拉许总爷的衣襟,问,“许总爷,这是?”

许总爷没怎么在意,“一个娘们,给弟兄们找点乐子。”

林朝虞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他咂摸着嘴唇,叹着气,像是欲言又止。许总爷和虔勇们都被他的古怪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都问他怎么了。

“许总爷,这个女人我认识,是个寡妇。”林朝虞说。

“寡妇?!”“寡妇怎么了?”“寡妇才好呢!”虔勇里有的人奇怪,有的人怪叫,有的人反倒更高兴地起哄。

“哎呀,哎呀,不是这样。这个女人不一般,命太硬。”林朝虞摇着头,连连说着,“命太硬了。你们是不知道,这个女人真的稀奇啊。”

虔勇们都是光棍汉子,坐大牢还有当兵,长年累月见到的也都是撂着膀子的大男人,一听到有关于女人的事,还是个稀奇事,一个个都凑了过来,过不来的也都支棱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许总爷看上去不相信,不过既然有稀奇事,他也很想听一听,就站到边上,使劲拍打林朝虞的肩膀,骂道:“又卖关子呢?一个女人能有多稀奇?”

“这女人挺俊的。”

“知道,要不怎么看上她呢!”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林朝虞犹犹豫豫开着口,“这女人是个丧门星啊。”话一说出,众人都是一愣。

许总爷一脸不耐烦,“放不出来,我给你拍出来!”

林朝虞赶忙说着“别别别”,慢慢说了起来。“你们是不知道,这女人我认识,是个寡妇,本家是水美一带的,山里女人。嫁的就是我们上尾角的小旺村,夫家姓胡。你说也是邪门啊,她和胡家刚订完亲,自己的阿妈就死了。哦,她阿爸死得早,她是她阿妈拉扯大的。可没想到还没办喜事,先办了丧事。嫁到小旺以后,夫家人对她也不错。她也能吃苦,也能受累,也孝顺家人。夫家人啊,都当她是个宝。可是,就是她过门没多久,她男人放排的时候也淹死了。哎,你说奇怪不奇怪,她男人淹死那天,我见了,就在旁边,锦江下西山,那外面的清河,水流也不急嘛,跟着一起的还有好多水洑得比鸭子还好的人,就……就连个尸身都捞不着。接着……过了一年不到,她家担官上山去采药,不知怎么了就摔死了。那是采了一辈子药的老人哪!你说这不是中了邪了吗?

“本来嘛,这也没什么,这家里男人没了,还有她和她担家呢。客家女人靠着自己也能过活。赶海下田的,人苦点,命不苦就行。哦,她和她男人原本生了个小奴仔,还是阿弟呢.好好过日子,两个女人带着个小仔,也没什么问题。可又不知道怎么了,她担家突然就一病不起,再往后就是连自己的小阿弟也没养活,一岁不到,夭了。”

林朝虞看着少妇的身影,一脸的惋惜。

“现在这一家,当初好好的一家人啊,就剩下她和病恹恹的担家了。说个不怕大家笑话的,穷人家过日子图个安稳,找老婆不怕找寡妇。她模样不丑,又会干活,也能吃苦。”林朝虞看着少妇的身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没人敢要她哟。不吉利。真是造孽呀。”

一番话说完,虔勇们对少妇的兴趣顿消。许总爷对着虔勇们骂了起来:“哪个要搞她的?啊?刚才是哪个说的?眼里就能看个脸蛋,奶子、屁股。不知道这是个丧门星吗?”虔勇们你看我,我看你,嘴巴里刚才吃的东西好像还没嚼完。刚才的什么话,“邪门”“不吉利”“造孽”就像一把把的尖刀,一把把都扎在虔勇们的心头。人都是想活得好些,活得自在些的。别看他们平日里一个个叫嚣着自己当年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四处高喊“替天行道”,什么富豪官绅从来不怕,自夸单人提刀就敢走遍天下什么的。可是往往越是凶恶的人,却越是迷信,越是怕死。尤其是这种危险的存在是他们能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个他们现在看上的女人可能带来的“危险”,令这些虔勇们一个个眼里都冒着火苗,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刻就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女人碎尸万段,他们群情激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骂着“晦气”“倒霉”“该死”之类的诅咒,不断诅咒着这个已经给别人带来霉运的这个女人。对了,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故意走到他们的面前来,故意展现着自己的雅姿,故意勾得他们魂不守舍,再等着他们上当,把自己的“晦气”传给他们。现在这女人是什么样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吉利”,“不吉利”可是会害他们这些人“死”啊。一想到这,虔勇们都觉得自己很委屈,怪可怜的。

在一干人的怒目而视之下,少妇已经坐起来了,她还在惊魂未定,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作,脸掩在双肩里。

虔勇们隔着远远地,此起彼伏地尖声喊叫,一个虔勇还想冲上去打她,被同伴拉住了,“小心点,丧门星别碰!带晦气!”

“滚!快滚!别让老子也粘上你的晦气!”

“滚!滚!你也想把老子们也克死啊!滚!快滚!”

“唉哟,她的东西也倒霉,让她带着滚!快点滚!”

少妇听到了虔勇的喊叫,她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站了起来。她捡拾起掉落的东西,装好背篓,连掉出来被踩碎的竹叶包都没有留下,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门洞。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16:26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2:20 编辑

城门口似乎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平静。看样子,刚才的一幕明显影响到了虔勇们的心情,还有那位许总爷的。他们盘查得更粗暴,骂得也更难听。排队的人也受了害,自己也觉得今天可能真的是撞上了什么晦气。

林朝虞稍稍多逗留了一会,他把剩下一些东西都拿了出来,给许总爷他们分完,又和虔勇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告了辞,自己也转身走到了城里。

他心中焦急,大步流星,脚底下带着风。一边走,一边仔细又快速地检视着街道两侧。终于在理学牌坊和仁启牌坊中间一堆幌子里,找到了正在几家杂货店门外踟蹰的少妇。少妇的背篓已经背上,衣服和头发看上去也整理了一下。林朝虞站在牌坊边看了看周围,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就几步上前,护着少妇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拉到西侧的小巷里。

少妇刚刚经过一场劫难,还在惊魂未定,就像只受伤的小鸟,一点反抗也没有。她把身体缩在巷边,紧紧地贴着墙面,微微颤抖着,头也不敢抬。

“别怕,是我。”林朝虞低声说道。

少妇听到了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抬了抬眼睛,紧接着一下子抬起了头,惊喜地叫了一声:“五哥!”她的身子还在不住地打颤,声音也还在颤抖。

“哎!”林朝虞咧开嘴笑了。没等少妇说话,他就关切地问她,“刚才怎么样了?”

“刚才……”少妇想了一下,又低下了头。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咬着嘴唇,用手理了理还有些乱的头发,眼里都是泪水。

“刚才我说的话,别往心里去。根妹子,你怎么一个人进城了?何阿婆怎么样?”林朝虞赶忙把话岔开,他问了一下根妹子的情况。

“家里什么都没了,我拜托邻居阿姐照顾阿妈,自己就进城来了。”

“一个女人家自己出那么远门多危险哪,现在地方不安静。”林朝虞并没有埋怨,倒像是有点心疼。没等根妹子再说话,他跨出两步,伸手扶住根妹子的背篓,把布从根妹子的肩膀后面提了出来。

“布给我,我去。”他把布抱在胳膊弯里,用手拍了几拍,“给我吧,我进城送货,城里比你熟,我给你卖去。你要卖多少钱?”

“卖多少钱没关系,换点粮食,再换点油,还有盐。”

“放心吧,你去等着吧。”没等根妹子回答,林朝虞赶紧说:“你先去下水门找邬佬,他和他老婆在那开的茶摊,你认识吧?”看到根妹子点了一下头,林朝虞继续说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邬佬茶摊,等我。千万别乱跑,就在那等。我的船在江边,等我卖完布,去下水门里接你,送你回家。等着我。”

他想着又补充了几句:“千万不要乱跑,不认识就在街上问一声,邬佬茶摊,下水门的人都知道。我的船进水道去以后我叫你。等好。记住了,我不叫别到水道来。”

“哎。”根妹子低头答应着。

林朝虞把根妹子交待完,自己先出了巷子。站在巷口,他朝着根妹子摆了摆手,自己就背着背篓,朝北大街走去。

根妹子在原地怔了一会,也快步走去了下水门。

林朝虞没有直接去卖布。他转过了西街和清石牌坊街,七拐八拐才来到了汀龙会馆附近的一座茶楼。茶楼烫金的招牌,旧漆的对联,上下两层。一楼除了楼面,外面还搭着茶棚——凤州城里这种茶楼一般都带着茶棚,满座的时候可以加座。一楼日常的客人多是苦力下役。这些苦力下役们喝不起雅座高沫,却往往借此歇脚,附近又有成片的米粮铺子和行商远客,可以等候生意。一个小钱买上一大碗大锅煮茶边喝边等,饿了还可以找店家买些粗粮加进去,既可解渴又可管饱。因为价格便宜,茶楼不赚多少钱,就是图个人场,苦力们又只图温饱解渴,不会管茶水的好坏,还有伙计是否笑脸相迎,所以一般只需派一两个小伙计支应场面即可。二楼有前出街面的阳台通廊,可以俯瞰街景,里面多是开门的隔间。要说凤州本地的饮茶之风早已盛行数百年,本地人早晚都得各饮一顿,可谓凤州一景。几个人一座,边聊边饮,聊点云山雾罩的事,顺带还有佼儿伶人点唱几首新旧词,边饮边听。要是想吃饭,茶楼还兼带有饭菜小食。花费也不大,钱把银子,早上进去,晚上再出来。本地小康文士闲谈会友,或是普通的生意人接洽业务多半是在茶楼里进行,连一些度日俭朴的小康之人也喜欢中午到此吃上一点小食,顺带着打听打听最近的消息。久居的外地人士也多带着喜欢上了这种风气和习惯。这真是过得悠闲又安详。二楼除了场地要清静雅致,外面还得多设小座方便客人单独商谈,这二楼的伙计也都是精心挑选的经年老手,个个面善嘴甜,精于察言观色,才好拉住主顾,照应好店面的安泰。

林朝虞先来到的是一楼。这个时候,苦力劳役们大多还在忙碌生计,一楼还没坐满。他在边角找了个刚好可以看到门的地方,找小伙计点了碗苦清茶。茶送到了,林朝虞把茶碗摆在右手边,单独拿起碗盖,在碗边支起。然后取出斗笠,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庞,把腿一抱,搁在了板凳上,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动了。

时间已经接近晌午,饮茶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一楼的客人先多了起来,大多劳作半日饥渴难耐的劳力们高声喊着,吵吵嚷嚷,很快坐满了一楼大部分的座位,茶棚里也坐上一些。苦力们大声唠叨着自己的辛苦,抱怨主家的刻薄,大声喊着伙计上前招呼,催叫着伙计快快上茶送饭。伙计们在知客和聊高的指引下,不停奔走,手脚一起动作,嘴巴上也不停应声,忙着把客人安顿好。这时,一个穿浅灰直身的中年男子跟着进出的人流来到茶楼。他走到茶楼门前,却没有直接进来,而是站在街边隔着门,先朝着一楼里扫了几眼。看到了林朝虞坐的地方,他缓步进到了门里,没让伙计招呼,自己脚步轻轻,背着手,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经过各处的茶客,绕了半个圈子,绕到了林朝虞的座位前。从林朝虞的桌子旁经过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间碰到了桌子一下。桌子上的碗盖响了一声,扣了下去。林朝虞他从斗笠下看到男子的衣襟和倒背的双手,便抬起了头。刚抬到一半,就听到男子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上二楼。”林朝虞没有动作,只是看着男子向着二楼的楼梯走去。在楼梯口的时候,男子叫住了一楼的一个小伙计,转着身子对伙计吩咐了几句什么,自己一个人还是脚步轻轻上到楼上。伙计转身到了柜台,沏上一壶茶端上了上去。林朝虞默数着男子上楼的脚步声,暗中盘算着,估摸着男子在二楼落了座,一直等送茶的伙计也下了楼,再也没人上去了,他就把背篓甩到背上,大踏步轻抬腿走上了楼梯。

二楼的楼梯口架着屏风,楼面里干净整洁,布置了花草和摆件,倒有几分雅趣。茶客相比一楼就少了很多,大部分的隔间现在都还空着座,楼面之间还有佼儿的歌喉甜腻纤细,婉转低回,不时夹杂在几个呕哑呼叫的男声之中,总是有些说不上的不称意。二楼靠窗的一间隔间,那个男子正面对着楼梯口坐着。他端着一碗茶,慢慢啜吸。看到林朝虞现了身,他向林朝虞示了示意。林朝虞径直走到他桌旁的座位坐下,把背上的背篓放在地上,搁到自己和男子中间,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口放在了桌子上。男子看了一眼布口袋,开口向林朝虞问了些今天江上天气、渔产船运之类的话,林朝虞一一对答。两人饮着茶,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等二楼的伙计过来续了些水,再也没有人上前,男子这才换了个表情,对林朝虞笑着,问道:“一路上都安全吗?”

“安全,就是在城门口耽搁了一下。”林朝虞迟疑了一下,有些腼腆的笑了,“帮人解个围。熟人。”

男子手里的碗盖轻轻拨了拨茶叶,眼睛看着楼梯口,“那就好,不要轻易冒险。现在城里的形势很严峻。”

林朝虞心里想着,今天,城门上木笼里的人头又比前些日子多了几个,不知道又有多少屈死的怨鬼呢?多数还都是外乡人。再这么闹下去,以后不知道会严酷到什么程度,如果是无目的,反倒更可怕,因为后果一点也不好控制。目前的活动,只能慢慢减缓,防止万一。以后……。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听男子下面要讲的话。

男子放下了茶碗。“我这边有新情况。”他向林朝虞挪了挪身子,声音压低了一些,“郑国栋马上要带本部一千多人开拔,去广府。朱一旗的一千多人马也要走,只是不知道朱一旗是去端州,还是广府。”

林朝虞心里一动,“一下子调走这么多兵马?”

男子没有接林朝虞的话,他继续说道:“陈继长用了专本题奏,明朝已经起复夏海林做凤州参将。目前夏海林已经到了南桥关,差不多过几天,就能到凤州。而且,听说,这次起复夏海林不算,差不多还得让他升做界洋副总兵。”

林朝虞想都没想,说道:“老白,你放心,夏海林手里可没几个兵,凤州这些兵早都……”

老白打断了林朝虞的话,他语速很慢:“陈继长打算把抚标交给夏海林统带,让选练入城,再把虔勇改成营兵,抓到自己身边。现在,熊文灿为了加强整个两广防御,从他手里要走了两千郑家军。如果夏海林重回凤州,肯定不会在城里呆,界洋岛也不可能,说不定会在云平或者凤安选一个地方设立本营。这样一来就截断了东西陆路。”他思考了一下,看着林朝虞问道:“你怎么看?说说。”

林朝虞知道,几年前,凤州参将在琼州全军覆灭。随后界洋岛也被击破,本地主力基本丧失殆尽。粤省又以加强首地防务为由,把剩下的兵力集中起来保卫广里、端州、西粤三地和主要内陆交通线,凤州已成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可本地历来号称粤省第二,民物丰饶,经济发达,兼顾交通三省便利,又是科名兴盛之地,牵涉明朝内外众多,实在不能弃之不顾。陈继长与分巡道、知府联名题奏募兵自守得允,又拿着熊文灿的公牒专许,四处提请借调,可各级府库一厘钱都拿不出来。直到前年郑芝龙被剿灭,宋军攻势日迫,才得以筹措到一点粮饷,在年初的时候,从虔州为主的岭北地方招募到了两千余人,加上他自己带来的抚标一千,又在本地卫所中选练一千,还从郑氏残军里招揽了郑国栋和朱一旗两支人马,凑了六千多人,勉强布防凤、施府城等关键所在。至于下面的县乡各处,只好交给了宗族士绅们组建的民团,或者任其自生自灭了。

兵力不足,选将就成了关键。曾任过凤州参将的夏海林,在粤省武将中素来有能料狡谋的名声,不管是作战还是巡探都很有两手。陈继长和钱元亮两个人都曾是东林门人,也是理学之士,颇有几分清誉。知府尤昌德主政本地也很有政绩,还是很得民心的。这几个人还都像是能有以死报君恩决心的明朝官僚。有他们的支持,如果夏海林重任凤州参将甚至界洋副总兵,手里攥着一支粮饷齐备的抚标做后盾,凭自己在本地卫所还有民间的威望,少不了要清剿四乡。那后果将会是非常严重的。

林朝虞沉默着,他思考着可能发生的情况,脸色阴晴不定。就是隔壁几间隔间里好像是悦耳动听的歌谣,怎么现在却变成了呜哩哇啦的嘈杂,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在他的耳朵里几乎就快要听不到一点外界的动静了。

老白看着林朝虞,也沉默着。

两个人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还是老白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试探的口气问了林朝虞:“你们有什么准备吗?”见林朝虞没有回话,他又问了一遍。

      林朝虞回过了神,他赶忙回答有,说着,拉过了背篓,从里面又拿出一个小口袋,口袋里装的全是碎矿和废铁。他在里面挑了一会,选了几个小件铁片,鼓捣一阵子,装到了一起,交给老白,“你看,这个是我们的一些‘准备’。”

      “成了?”

      “成了。”

      老白就着窗口把东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拿在手里掰了掰,“能行吗?”他将信将疑。

      “能行,我们装了好几枝,能响,比明军的还好。”

      “那铳管呢?”

      “也行,试过,能打一百十多次。”

      老白舒了口气,“真做出来了!”

      “多亏了老刘、老孙,他们都比我有文化,老孙会铁匠。还有几个,帮忙一点点敲的。”林朝虞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帮忙出点力气,都是他们。”

      “嗯!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等着迎接大军到来吧。”老白又思索了一下,“老家的指示是,不行就尽快转移,尽量保存每一个人。等待大军,接管城市。”老白把一些需要的准备,粮食、草料、木材等,都按照内容和顺序,简单地给林朝虞说了一遍。

      “放心吧,我们都等着。”说这话的时候,林朝虞突然有种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的想法,但是他忍住了。毕竟老白是他的上级,他这个做下级的不能什么事都完全毫无保留地报告出去。关于心里的一些小想法,按某种说法,是很自私的想法,也许不该随便就说出来。也许呢,他想说的,老白已经知道了,即使不知道,也许老白或者元老院也会通过某种方法知道了。而且他内心还是有种隐隐的直觉:很多事,他不能总是去麻烦上级。

      老白看上去并没有很在意他的想法,他又强调了一遍每样准备的数量、保管、地点和意义。林朝虞都一一答应着。

      “还有什么问题吗?”老白问道。

      “万一到时候,真的不行,就把联络起来一起都上西山。西山有矿,有粮,还能烧炭采茶,几年都没问题。”

      老白突然非常郑重地看着他,林朝虞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老林同志,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保存自己,等待大军到来。切记,保护好自己和城市,就是最大的胜利。”

      说完,老白又从桌子上的布袋里抓起一把米检查了一下,问了林朝虞关于米粮运输的事情。他在本地的掩护身份是一家米铺的老板 ,今天到茶楼的理由就是要和人商议收购新米的事。林朝虞就把今天在城门口找虔勇谈的经过原原本本都复述了一遍,听得老白一个劲地点头。老白没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嘱咐林朝虞要小心应对局面,林朝虞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23:30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8:40 编辑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过中天了,苦力劳役们吃喝完毕各自四散,有的还守在茶摊前的街道上歇息,等候着下半天的衣食主顾。林朝虞依旧戴上破斗笠遮住自己的脸,一出门就拐进了会馆旁边的小巷里。他穿行而过,警惕地经过关王庙,穿过牌坊大街,来到了比较远的石牌巷巷口。在这里,他找到一家自己熟悉的杂货店,拿出根妹子的家织布商量着换了些盐,又自己掏钱从旁边的肉店里约了几斤板油和肥一些的五花肉,然后,沿着东街快速来到了南门。在南门的门口,少不了又要和许总爷还有他的虔勇们嘻嘻哈哈了一阵子,这才下到护城河边。他一点功夫也不愿耽搁,跳着石阶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拔下竹篙,撑开河岸,飞快地摇着船逆流向北,进到了下水门的水道里。他沿着水道找到了邬佬的茶摊,根妹子正等在那里。林朝虞没有停下橹就喊着根妹子快上船,只和邬佬的老婆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蹬脚晃肩,拨转船头出了水关门。借着退潮的江水,他驾船快速地过了鳌洲,接近了双鱼沙洲和凤凰台。

从下水门一出来,林朝虞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卖力地抡着臂膀,闷头晃腰,眼睛只看着前方的江面,其它一概不管。根妹子也是没有出声,自从上了船,她就一直不说话,呆呆地坐在船帷里,顺着帷幕的一角看向外面。

鹏江的江面,此刻正随着退潮的海水,缓缓下落。江河近海,则生潮汐;月相盈亏,自有涨落。潮水奔流,高涨如同云雷暴起,退潮看似颓唐消沉。天道如此,逝者如斯,是这轮回间必然的规则。仿佛就是一瞬间里,刚刚还在奔涌肆虐的锦江、鹏江,还有其它的挽手交颈、接贯四方的溪水河流,都涌向一条弯弯窄窄的水道,向着海边退了下去。岸边的礁石沙滩已经露了出来,只留下黑黝黝的泥沼地,暴露在午后干热的阳光之下慢慢干涸。自古这里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岸滩边,有人已经下到了泥塘滩涂,小心翼翼地三五成伙,四处掏摸寻觅,找着用作今晚吃饭的物配,挖溪土的人各自推车担筐来在河堤,等着潮水再退一些,好下去挖来肥田,岸梗上的水车和桔槔嗡嗡直响,戽斗旋转飞舞起来,追赶着即将流逝的时间,积蓄着最后的希望。人们从来都是等待和依从,也赖此生生不息。

船行过了大鱼洲,距离凤州远了。林朝虞用力地把绳索在橹柄上紧紧缠了几道,勒住橹杆,让船可以跟着江流,继续稳稳地前行。他的脚面在原地的船板动了几下,根妹子马上在船帷里给他腾出了空。林朝虞蹲下身子,弓着腰,从根妹子脚边勉强爬进了船舱,佝偻着背,把换的盐和买的五花肉拖到了根妹子的脚边。

“你的布我都换了盐了,十斤。”他从袋子里抄出一把给根妹子看着,“琼盐,不算细,还算干净。”

根妹子显出意外的惊讶,“这么多呀!比我自己换得还多呢!”根妹子看着林朝虞手里的盐,欣喜万分地说着。

“最近盐还涨价了,要不还能多换点。就是没粮食。”林朝虞倒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不不不,够好了。”根妹子伸出手指,摸了摸林朝虞手里捧着的盐,她的眼睛扑闪着,“在乡下,这么好的盐也能换粮食。”她的脸上带着非常快乐的笑,“麻烦你了,五哥。真是谢谢你。”

“你觉得行就好。”林朝虞把手里的盐倒回了袋子里,扎紧了口,推到了根妹子的身边。根妹子忙着把盐袋在身边摆好,林朝虞又提溜着五花肉,放在了根妹子的手边。

根妹子一愣,“呀……”。

林朝虞愧疚地笑了笑,直截了当,似乎又带着有些无可奈何,“这是我孝敬何阿婆的。这些先拿着,炼油也就够你们吃几天的。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何阿婆。”他态度诚恳,好像是要求得根妹子和何阿婆的原谅,“好久没去看何阿婆了,怪我这个晚辈粗心,就当给她老人家赔个礼。”说完,自己就倒钻着身子,迅速退回了船尾,提起了橹杆,费力地解开橹绳。

“五哥,我帮你摇橹吧?”

“不用,你累了,安心坐吧。”

林朝虞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握紧了橹柄。船只在他用力的摇动之下提起了速度,向着回家的路飞驰开去。

根妹子愣了半天,不动。她老实地蹲坐在船舱里,垫着脚尖,下巴贴着自己的一双膝盖。过了一会,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盐袋,又看了看手边的肉。盯着已经大汗淋漓的林朝虞,她的眼神不时地跟在林朝虞甩在船后的影子上,随着林朝虞行云流水的动作,渐渐轻柔地流动起来。

你看哪!一江两岸,潮起潮落。这生者如潮,潮则如欲。潮流来时浩荡滚滚,波澜壮阔,去时一片无声的安静平和,带着舒展的畅快。

       没有涨落的潮水是注定缺乏了热情的人生,没有欲望的人生注定了僵持之下的枯燥乏味。而人生的美,在于炽烈的渴求,燃烧自己的体量,受热望的激励,顽强地拼搏,激烈地冲过一切不必要的束缚,挣脱强加的枷锁,涤荡掉所有无知的丑陋的恶毒的糟粕,释放出内外紧迫的爽朗快意。

       也在于对欲望的清晰的领悟。节制,求得内在的收敛才能让个人敬畏人生,意志的约束才是人生最有力的保护。潮水的过度必将是祸害无端的灾难,不加克制的欲望则必将汪洋恣肆,随心所欲地横行,就如同泛滥的潮水,掀起残渣,把人生卷入沉沉的深渊不复生存。

       那,该是继续起舞光华的潇洒,追随海潮肆意妄为的激情?还是沉溺低落,消退,逐渐埋没在这无情的苍茫方圆之中呢?这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赞誉与毁贬在它的面前都是如此的空洞无力,唯有深入这身心所在的万里幽明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大千世界无穷的辽阔胸怀和永恒的存在。

       而潮起潮落的那一番风景,可曾有过真正的收放自如,张弛有度呢?什么,又才是人生真正的理想呢?

根妹子好像睡着了。她的心绪停留在睡梦中,慢慢地触摸着这飘摇不定的船儿,忽高忽低,似真似幻。整个人都晕晕乎乎,任凭划开的水流在耳边哗哗作响,身体伴着船儿晃动的节奏,软软地倚靠在了船舱里面的盐袋上。

      林朝虞看到了,一路上都匀着劲,动作不大,只想让根妹子能在回去的路上多睡会,一直到了美旺村外的河边,根妹子送上了岸。林朝虞在岸边目送着根妹子向着村里走上一截,眼看着就快要走到美旺村村口的那棵大树底下了,他自己才放心地回到船上,赶回自己住的大林村。

美旺村接近下尾角,和大林村其实就隔了那么几座山,走水路也还用不了一个时辰了。天色虽然有些晚了,可还没到黑的时候,月亮早已出来,白日里剩余的光线半昏半明,仿佛也带上了几丝疲倦,懒懒地照着河湾边逐渐连续起伏的几片丘陵矮坡,还有丘陵矮坡上的树木草棵。眼看着转过前面河道拐弯的树林子,再走一截,几片丘陵环抱之下的就是上尾角的大林村了,林朝虞心里想着,到家差不多天该黑了,自己光棍汉子一条,关上门,好歹弄点吃的填塞一下。带的这点板油,拿出去让人家帮忙炼了。油,自己留一点,给村子里的一些家也分上一分。马上就要开始收割稻谷了,收割、捆扎、挑运、脱粒、晾晒、收藏,样样的活都等着让各村的男人女人们使出浑身的力气呢,就连家里懂事的小奴仔们都得跑着给大人们搭着手,跟着捡捡稻穗谷粒什么的。还有,今天城里老白交待的事,晚上必须要和老刘、老孙他们商量出个结果来才好给老白回报。还有,收完了稻子,得去西山了。林朝虞一边想着,一边单手扶着橹柄,胳膊带着动,一来一去,慢慢地前行。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25:17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3 21:21 编辑

他的船刚走进能看到大林村的范围,还没到村口,他就看见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从村子里面跑了出来。在前面跑下石阶的女人披头散发,惊恐万分,一时也不敢耽搁。追着女人的男人全力追赶,身形紧逼,一步也不肯放缓。后面,一群大小不一,衣不蔽体,有几个还光着屁股的孩子跟着男人和女人一起跑着,边跑边大声地哭喊。女人被男人追着一路跑下了坡道,跑到了河边的浅滩。跑到了河边,女人一个趔趄,似乎是找不到路了,转身又要往回跑,一下子就让后面追上来的男人堵住了去路。男人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疯狂地把她拉倒在地,挥舞起手里的什么东西打着那女人,每一下都冲着女人的胳膊、肚子、腿上狠狠地打去。女人死命翻过了身。翻滚着,趴在退潮后留下的泥浆泥糊里,杀猪一样地喊叫起来。小孩子们也陆陆续续跑到了这里,一个看上去略微大一点,穿着稍微整齐一些的女孩子冲了上来,她冒着被男人不断击打的危险,用自己幼小的身体格挡在这一男一女之间,拼命地想要护住女人,但被那男人一推,就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其他的孩子都不敢上前,只敢站在外面,惊吓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一个劲地拼命哭喊着。

林朝虞离得还远,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站在船上就先高声吼了一嗓子:“喂——,干什么呢!”声音还未落,就迅速换过了位置,水流的惯性让他的船打起了漂。他双手握住橹柄,加紧摇起船橹,想快一点靠过去。船头嗖嗖地划开水流的阻挡,如离弦的箭,飞快地向前奔去。

村子里又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气喘吁吁,满脸的紧张和急切,边向前跑,边不时回头向后看着。很快,在他的身后,跟出来了一群人——女人,男人,有老有少。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胖乎乎,此刻的神情就像是保护牛犊的母牛一样的中年女人。

那个像母牛一样强壮的女人使劲地扭着腰臀,甩着腿脚,一双鞋子晃得飞快。到了石阶前,连步子都没换一下,直接就跳了下去,冲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后。她就势从后面猛地一撞正在打人的男人,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紧撵着上去就是一脚。又一脚刚要踹出去,就被刚才还在挨打的那个女人扯住了腿。

“孙阿嫂,可别打他了啊!”女人还在趴着,她的气还没喘匀就开着口向孙阿嫂求着情。

“留着他啊!刚才打你那么狠,你还帮他说话啊!”孙阿嫂说的话是想干脆堵住女人的嘴,“你就那么没出息,那么挨打啊。”

“他也是急的。”女人还在给男人求情。她已经在泥巴地里抬起了身子,一只手还撑着地面,另一手紧紧地拽着孙阿嫂的一只裤脚。

“他——急!他急,他就能打你——啊!”孙阿嫂的话音拉得长长的,她立睖着眼睛,横着鼻子,看着坐在泥里还没有起来的男人,没带好气地看着扯着自己腿脚的女人,“你就让他打啊!”

跟过来的老老少少的女人们都跑到了这里,有的赶忙上前看看被打的女人的伤势,见着没有什么大碍,就把女人扶了起来,给她安慰了几句。有的赶紧哄着逗着,把哭得像花猫泥猴一样的孩子们紧紧拉到自己身边。有的人则气愤地围住了打人的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要上去动手揍他。她们一个个指着男人的鼻子,一群人都在狠狠地骂他。七嘴八舌,沸沸扬扬,骂得力道十足,骂得那个男人坐在泥巴地里不敢起身,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村规上头说了,不准打老婆!”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高声说道,她把针线像是匆忙地插到了发髻上。

“哎哟,你家阿姆,你不在家,她干田里活,一个人。还带那么多孩子,舍得打啊!你刚到家,就打她啊!怎么下得去的手哇!”说话的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她的手里还拿着绕线的线板。

“你再打试试!你再打她一下试试!”说这话的女人带着一股子泼辣劲,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乱响。

“阿秀姐就不该嫁给你。跟了你,她吃了多少苦啊!”一个梳着一把头的年轻姑娘,两鬓都跑得散开,她眼睛红红地看着阿秀,恨恨地看着那个男人。

打人的男人此刻像霜打的茄子,只是坐在泥地里,垂着头,耷拉着自己的脑袋,鼻孔牙缝里一个劲地忽忽喘气,一副唉声叹气,懊恼又无奈的老实人模样。

陆陆续续,村子里又跑出来了几个男人。他们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石阶和坡道上,和之前跑出来的男人们聚成一团,瞧着这边的动静,偶尔交头接耳的询问几句,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都不大。

女人们是越骂越厉害,越骂越起劲。孙阿嫂气鼓鼓地把阿秀拽在自己身边,她一会指指阿秀的男人,一会指指阿秀,一会又仰起脖子向着身边大声地喊着,带着女人们一起骂。一旁的阿秀默默地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一个字也没有说。

阿秀的男人坐在地上,默默不语。

很快,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被女人们围着痛骂的耻辱,肩膀一沉,胳膊猛地一压,双腿用力,直直从泥地里蹦了起来。他在原地嚎叫,指着自己的老婆,用难以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对着围住自己的女人们宣泄,嚎叫声压过了女人们的声音。

       “我家这个女人不能碰!一碰就下崽!下了十个了!”他用手臂点着偎依在女人们身边的自己的孩子们,用力扯着身上那件已经补成百衲千条的破烂短褐,把自己贫瘠的胸膛和干瘪的肚皮露了出来,手指戳着自己,把枯萎成一条条突出起伏的肋骨数给女人们看,“一窝一窝的!一窝一窝的!吸我的血!吃我的肉!”他眼睛瞪着,牙齿咬着,喉咙里嘶嘶响着,样子像是恨不得要吃掉自己身上一片片的血肉,“把我都榨干了!榨干了!”

阿秀看着自己一身漏皮露肉,勉强靠着针脚丝线接连在一起的衫裤,又看着自家几个孩子们身上挂着的几片破布烂条,脸歪到一边,抽抽搭搭。

孙阿嫂心疼地扶着阿秀,给她擦了擦眼泪,劝了她几句,又转向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气不打一处来,“十个怎么了?还不都是你自己的种!哪个是外的!阿秀一个人就能生出小奴仔啊?你个大男人管不住自己的事,还怪起女人来了!”

“你不也是女人生的吗?你阿妈当年不也是这么生的你吗!”

“生了再多也得养啊!想办法养啊,不能不养啊,不养小奴仔那叫什么事啊。”

“你养不了,怪你没本事。”

“我累死累活给人当脚夫,爬东岭!一个多月!连个糠菜粑粑都不敢吃啊!”阿秀男人跳着脚,扯着嗓子,“都喂到这一窝子里了!这又要多一个!”他拼命捶着自己的大腿,捶得嘣嘣直响。

“那你也不能打她啊。她比你还不容易呢!你不在家,她连灰灰菜、钮仔草都不敢多吃,都给小奴仔们吃,自己就吃点麻鸭蕨、硬饭头当饭了。”银镯的嘴巴利索,吐字干脆,但是声音里带上着几分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阿秀男人一下蹲了下去,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啊。可不打她,还得生下来啊!”

      女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异常愤怒的神色,针线、线板、银镯和一把头们好像又要就地碰响。孙阿嫂更是显得气急败坏,她走到正蹲着的阿秀男人的面前,“打女人就算本事啦!你要是想打……”她向四周瞧了瞧,一下子望见了站在坡道上的那群男人们。二话不说,她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去,几步就登到了坡道,挤进了那些男人。她从男人堆里揪出一个四方脸高颧骨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拖着他,来到了河滩那群人的那里。她把那汉子朝着阿秀男人的身边一拱,“你要打,就找个男人打!”她拍了拍那个汉子结实的后背和宽阔的肩膀,又拍了拍那汉子鼓鼓的胸膛,“你和他打啊!”孙阿嫂大声说着。被拖过来的那个汉子老实巴交地看了孙阿嫂一眼,听话地点了点头。他的喉结动了两下,挺了挺胸脯,抱着肩膀站到了阿秀男人的面前。

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说话倒挺温和:“干嘛打自己女人啊。”

听到这话,阿秀的男人挺了一下身子,不服气地抬了一下头,看到那汉子,瞬间就瘪了下去。他又一屁股直接坐回到了泥里。“我……我打不过你!可……孙阿哥,孙阿嫂,你们说的我都懂。可我怎么养活他们啊?我真的没办法养活他们啊!”他抱着头,又哭上了。

女人们听得都是一阵唏嘘,有人埋怨起了世道,有的则在埋怨男人。孙阿嫂和孙阿哥相互对视一眼,现在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就算再有什么想法,也真的是不好说出口来了。

林朝虞的船已经接近了村子,他把岸上的动静都看得真切了,不再迟疑,还没下篙就纵身跳进了河滩,踩着没过脚背的河水,跑到了河滩上人群的跟前。女人们看到了他,在岸边就向着他行了礼,站在坡道上的男人们也看到了他,赶忙从坡道上迎着他跑了下来,人人的嘴里都是五弟、五哥、五叔、五爷的喊个不停。林朝虞还没上岸,还在水里就和所有的人先回了礼,问着好。几个年轻的后生仔淌着水,跑到他跟前请了安。林朝虞吩咐几个后生仔先去把自己的船停住,自己则朝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孙阿哥走去。孙阿哥也忙向林朝虞迎了过来,呵呵地笑着。两人互相拱了拱手,稍微说了两句话,孙阿哥就带着林朝虞来到了阿秀男人的身边。林朝虞看着阿秀的男人,蹲下身,和他说起了话。

“别哭了,哪有大男人哭的?像个女人啊!”

“五哥,我是没法活了……”阿秀的男人鼻涕一把泪一把,他絮絮叨叨,委屈地向林朝虞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林朝虞一脸严厉,“阿继啊,听我说。男人嘛,打女人总归是不对……”他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孙阿嫂,“你看老孙,孙阿嫂,两口子多和美,那也不是打出来的。”老孙听了,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周围有人却偷着笑了起来。

林朝虞又对阿继说道:“还是,让老孙和你说说吧,说说女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老孙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络腮胡子,“就说我们家这个吧,天天总是说你们家女人好,会过日子,”他顿了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又看了孙阿嫂一眼,继续说,“累点不怕,有个女人愿意跟着你一起好好过,总归是过得下去。”他一说完,孙阿嫂立即接过了话头,“哪个男人不得有个女人帮衬着,何况阿秀还是这么好个女人,省吃俭用的,还天天操着你这个男人的心,好吃的都留着给你和小奴仔。你还打她?你的心是怎么长的!你看,我们家的,他就从来不打我。我不给他做饭,不给他洗衣服,他都不打我。你够享福的了!”老孙马上随着孙阿嫂的话嗯了一声,他的样子郑重其事,但在场的人又笑了。

林朝虞一直没笑,他又劝了阿继半天,说了几句,最后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阿继,又像是对着所有的人:“过些天,咱们上尾角就该收庄稼了,咱们还得准备运粮、运矿的时候出力呢。到时候,愿出力气的,都能按劳取酬,和去年一样。一分一厘都不带少的。分完粮,还有钱拿。”

他的话像是一块石块砸在了池塘里,在人群里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动。有人马上就开始低声议论起今年的按劳取酬。所有的人都记得去年按劳取酬是怎么做的,自己的实际所得是多少,分了多少粮食,多少银钱,布匹、油料、柴火,还有别的。虽说,今年的年景并不比去年的好,但是庄稼和其他的劳动加在一起算呢?今年除了庄稼,还有运货、养殖,村里还有了些买卖和帮工,都算在一起,吃饱喝足肯定是没问题了。要是今年也能像去年一样分配,再摊上用工和用物,说不定,明年的日子要比今年还要好过呢。

看到围观的人们在样子上都起了一些变化,林朝虞站了起来,他在人群扫了两眼,人们便都安静了下来。“到时候,刘先生会和大家说的。现在刘先生大概正打算盘给咱们算分工的事呢。也不用多说了,都回去吧。等着刘先生都算好了,到时候一齐告诉大家了。现在都散了吧,散了吧,回家吃饭去了。”人群叽叽喳喳,个个欢欣鼓舞,带着喜悦的心情,大部分很快散去了。他们边走边议论着今晚发生的这些事情,好的,不好的,一个个憧憬起了未来美好的生活,慢慢地沿着村外的道路走向了自己的村子。

林朝虞踢了踢阿继:“今晚啊,就到这吧。回去,给你老婆赔个礼,啊?”

阿继还有些发呆,没有什么动作。孙阿嫂一把拽起阿秀向着村边的坡道走去,边走边对着阿秀说:“走,今晚到我家去。”老孙刚转头想看看自己的老婆一眼,还没等他看到,孙阿嫂就拉着阿秀走到坡道边去了。

阿秀很是有些不忍心,“他刚回来,那么累,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就不给他饭吃了,让这个男人知道知道咱们女人的厉害!”孙阿嫂在坡道边四处招呼着阿秀的孩子们过来,把他们聚拢到自己的身边。“阿秀啊,把小奴仔们也带我家去吧。”小孩子们都听到了孙阿嫂的话,一个个的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去动地方。孙阿嫂又拉了拉阿秀的胳膊,说话像是在和她商量:“今天五弟赶市累了一天了。他这一回来,我们家的肯定得和他喝两盅去,说不定刘先生也会过来。做几个人的饭菜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你给我搭个手去吧,小奴仔们回家没人看,你也不放心啊,正好也都带到我家去。今晚我也有事找你哩。”她又弯下腰,去逗着阿秀的孩子们,笑容可掬,“知道吗?今晚呀,阿婶家有好物配呢。炖泥鳅,烀小鱼,还有鸡蛋吃呢,都跟你们阿妈去阿婶家吧。”

一听说到孙阿婶的家去有好吃的东西可以吃,大孩子们的眼里都放着光,看向自己的阿妈,小孩子们都高兴得蹦跳起来,拍着手喊着叫着,嚷嚷着要去孙阿婶的家里。阿秀没有再推辞,她谢过了孙阿嫂,嘱咐最大的一双儿女回去把作业也带上,自己先跟着孙阿嫂,带着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向着孙阿嫂家的方向走去。

看着人们都各自走回了,林朝虞转身回到自己的船上。他把两条板油从船里提出来,叫着老孙,晃了几晃,让他看。回到岸上,林朝虞把板油都递到了老孙的手里。老孙看了看板油,摸了摸油,快活地咂摸起舌头嘴巴,像是在品位着什么。还没等他品位出什么滋味来,孙阿嫂的声音又让他忽地抬起了头。

“还不回家,外面能有饭吃啊!”孙阿嫂没好气,远远地叫着。

老孙赶忙对着自己的老婆,连声地答应着“回……回,这就回。”他的背后传出了一阵轻轻的笑声,再一转头,他看到几个男人都个个面孔朝天,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望着孙阿嫂远去的身影,老孙胸中的豪气像是能冒到八尺开外:“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看我明天怎么收拾这个婆娘。”他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还是等明天的明天吧!”一个挺俊的后生仔在他旁边嬉皮笑脸地打着趣。

老孙也没真的生气,他乐呵呵地看了看那个后生仔,没理他的话,提着林朝虞给他的板油,自己也跟在人群的尾巴后面回到了村里。林朝虞吩咐后生仔们把船划到村里的小渡口停好,自己先回了一趟住处。他还得去叫上老刘一起,然后再到老孙的家里。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28:11 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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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的家就在村子东头一处山坡的半截坡地上,单门独户,背后就是苍虬连绵的群山坡脊,漆色斑驳的大门正对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南河道,门外就是一条细长的坡道,斜斜地挂在长满半截蒿草苦艾的灰绿色的丘陵上面,向西连到村里的人们经年累月走出来的村中大道。他家的院子也是上尾角一带里不多的几个比较完整的院子。半亩地的大小,过顶的门框,一进三间平房,两端不靠,偏正都是黄泥抹的墙皮,全瓦面的屋顶。一半篱笆一半泥糊的院墙,西边的篱笆里都开垦成了平整的田畦,种着各种瓜菜,从西偏房一直向前接近到一棵还不够结果的橘子树下。橘子树和院门之间就是木架碎砖石搭起来的厨房了。东房墙外搭着鸡窝,又靠着东面的泥巴墙盖了间仓房,随手在仓房和大门之间搭了个窝棚,堆放着柴禾和杂物。后面的半拉院子里还垒了个猪圈。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整洁有序,看得出,整个家的主人都是勤劳利索的人。

林朝虞去老孙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登上孙家门前的坡道就能闻见一股诱人的香味,冲进鼻孔,直钻进脑袋里。厨房里孙阿嫂和阿秀正在忙活着,两个人分工,拉风添火,放油添盐,加水焖锅。阿秀还得不时把自家偷跑进厨房来的馋嘴的孩子们从锅台边赶开。油已经炼好了,黄澄澄泛着油花的油渣盛在碗里,就放在锅台旁当桌子使的几块木板上。盖住锅底的油正好被拿来当做炖泥鳅烀鱼的汤底,炒上一些蔬菜,一起都在锅里咕嘟咕嘟。小一点的孩子们都是一副贪吃贪玩的样子,明知自己的阿妈会再把自己赶出来,但他们还是一个个守住了厨房的两边门框,眼睛都不离那锅台,滴流滴流地转着,还总想找个理由,好能溜进去扒着锅边仔细地看上一看。大孩子们知道大人不想让他们进到里面,就看着阿弟阿妹们,自己只能隔着门去多望望里面那口大铁锅。铁锅沿边在突突地冒着热气,木板的锅盖上飘着悠悠的白色雾丝,夹带着浓浓的香气,从厨房向着外面慢慢地溢散开去,饭就快做好了。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都凑着门,一个个吸溜着鼻子,口水吧嗒吧嗒。孙阿嫂叫来阿秀家那两个大一些的男孩和女孩去村里几家借几副碗筷,还说是谁借的多,谁跑得快,就把锅里最大的鱼和最大的泥鳅给他。两个小仔兴高采烈,你争我抢着出了门,很快就抱着借来的碗筷又蹦蹦跳跳的回来了。孙阿嫂让阿秀给孩子们按大小把碗筷分好,一个个先自己摆到锅台边。她自己则嘱咐着孩子们各自看好自己的碗,然后揭开了锅盖,用一把铜勺把锅里汤汤饭饭都小心地盛到了小仔们的碗里,边盛边唠唠叨叨地给小仔们吩咐着:“一个人一个碗,啊,一个人一个碗,还有,还有,啊”“不许抢,大的要让小的。”“拿好,别烫着!阿大,阿二,你们给你们阿弟阿妹看好了,别烫着了,啊?”孙阿嫂一碗一碗地盛着锅里的汤饭,孩子们都听话地排着队,一个个盯住了自己的碗,一会又伸头看看锅里还剩下多少。

林朝虞来到门前,他先在院子外面喊了一声。听到林朝虞的声音,孙阿嫂把勺子交给阿秀,自己忙出了厨房,“快进屋吧,我们家的正等着你呢。”老孙也从房里迎了出来,林朝虞对孙阿嫂说了声谢,说完跟着老孙走向了正堂屋里。

正堂屋桌案上的小油灯拨得亮亮的,堂屋里已经支起了一张小方桌,空着门口,摆着三张小板凳,桌子上已经有了两个素菜,还放了三个小酒盅,老孙把林朝虞让进了座位,转身就进了里屋。林朝虞没有客气,他自己先坐到了右垂首的板凳上。坐下之后又拉了拉凳子,让自己更靠近桌子,先拿起来筷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夹起一筷子菜就吃上了。从里屋拿着个酒篓子出来的老孙见到这般情形,来到他对面坐下,把酒篓子朝自己身边一放,没倒酒,看着林朝虞就开上了玩笑。

“我说,你这是饿鬼附身了啊?到我家,你还没给我这个主人敬酒呢,客人自己就吃上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我不拘礼,你自便吧。再说,我也花钱了。”林朝虞狡猾地回答着,他又夹了一大筷子,填进了自己的嘴巴里,还没咽完,他又夹了一筷子。

老孙哈哈大笑:“你呀,别等吃饱了,回头上好菜你就吃不下了。”

“没事,我这个人是佛爷的肚皮——大,阿嫂做的饭,多少都能填进来。你倒是赶紧先倒酒啊,不然这嘴巴里实在没味。”

老孙慢慢地取过酒篓子,先拿过林朝虞的酒盅给他倒了一盅。林朝虞用鼻子凑近酒盅闻了闻,又抬起头看了看老孙,老孙一脸得意,也看了看他,又把酒篓子放到了身后。

林朝虞没端杯子:“哎,你怎么不倒上啊?你让我一个人喝啊?”

“我等老刘,他得过会吧?”老孙说。

“你还是先倒上吧,他一向都慢性子,文绉绉,我去的时候还在改作业呢。没事,一会就来了。”

老孙给自己倒了一盅。他看着林朝虞吃得起劲,又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一会老刘来了,你要跟他说什么?”

林朝虞的筷子没停,“就是老白那些话嘛。”

“不行,老白的话,不能直接告诉他。以他的性子,估计接受不了。”

“那我也得说啊,他们俩的事,是他们俩的事。”

老孙若有所思,他抱着胳膊,身子向后面挺了挺,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慢吞吞地开着口:“老林啊,老白的一些考虑毕竟是不太周到,老刘在本地呆得时间比他可长多了,而且又是在地方呆的,和这里的群众差不多都能打成一片了。要是论情况熟悉,老刘更适合我们这的工作。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见佛拜佛啊。我在这也这么久了,谁是什么样子,我都明白,不比你这个土地爷差。老刘的想法都是好,就是老白不同意。可是啊,老白好歹都是我们的上级。既然都派来了,就得听着他的话。还有啊,他来的时候,还带着一段时间的指示,和老家的联系也都是他一手做的。咱们总得劝劝老刘,不能和老白一直闹矛盾。我们俩得多劝着点。你说呢,老林?”

林朝虞正在想着怎么回答,老孙轻声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院子里,阿秀已经端上炒鸡蛋从厨房里出来了,正向堂屋走来。两个人马上换了个话题继续聊着。林朝虞变成一副求人的模样,求着老孙改天给他再改改自己船上的球钉,说是老孙之前改的球圈半悬着橹面,打在水里太飘,没劲头,不如以前的船钉好用。老孙干脆利索,直接说只是林朝虞没习惯用新东西,用惯了就好了。两个人争论间,阿秀走到了屋门口,连声道着谢,把炒鸡蛋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

两个小孩子闻着鸡蛋香,也跟着阿妈呱唧呱唧地拍着小脚丫来到了堂屋,扒在门口看。阿秀正把几个下酒菜在桌上摆好,老孙就转过身叫着两个孩子进来,把一个小女孩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喂了她一口鸡蛋,小女孩吧唧着嘴,把手指含在嘴里,好像还在继续咂摸着味。林朝虞也夹起一筷子鸡蛋,把另一个小男孩也抱了过来,也喂了他一口。

阿秀赶忙上前把两个孩子都拉了过来。她正要给林朝虞和老孙赔礼道歉,孙阿嫂端着一碗油渣也进来了。“我又加咸菜炒了一下。”她把油渣放在了桌子上,和其他的菜都摆在了一起,没再管,转身拉起了阿秀。

“咱们姐妹俩上门口吃去,顺便也看着小奴仔们,屋里就让他们这些臭男人坐着吧。我回头在厨房外面再放一盏灯。吃完,咱俩再做做女红。”她拉起了那个小女孩,逗着两个孩子,“跟阿婶到外面吃吧。阿婶给你们留了呢,一大碗呢。”阿秀给林朝虞和老孙道了谢,也拉起小男孩,跟在孙阿嫂的后面出了堂屋。

堂屋里就剩下林朝虞和老孙两个人了,老孙看了一会院子里,见女人和孩子们都在厨房和门口吃了起来,这才转回林朝虞,对着他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忘了。”

林朝虞点了点头,两个人碰了两盅,吃了起来,一起等着老刘的到来。

      半山腰上走来了一个穿长衫的人,他还在大道没过岔口,孙阿嫂和阿秀就看到了他,两个女人老远就站起身来,声音几乎同时从大门传到屋里。“哟,刘先生,您来了。”她俩边说边学着城里女人的样子给他们口中的刘先生做着万福。

刘先生自然就是老刘了。听到有人给他问好,正在爬坡的他先举手招呼了一下,又加紧爬了几步,快走到门前的时候,站住了脚步,把蓝布小包裹夹到了自己的腋下,谦虚地给两个女人回了礼。互相问完好,他再次加快脚步赶到了两人的跟前。正在院子里吃饭的阿大和阿二听到了刘先生的到来,一下子跑出了,站在门外等候着先生。老刘到了门口,他们两个往前进了几步,按着先生教他们的样子,规规矩矩地给先生请安问礼。老刘呵呵地笑着,夸了他们两句。阿秀上前,又一次谢过了老刘。老刘边和阿秀说话,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两个本子分给了两个孩子,阿秀还要再说谢谢的时候,老刘阻止了她。

“不用谢我。他们的作业我都批改完了。这半个月,两个小仔每次都是得优的。这是学塾里的一点奖励。真的不用谢我。”老刘笑得很开心,“两个小仔都很用功的哟。”

两个孩子听了,都高兴的围住先生,长长短短地和先生道着谢。阿秀的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才能把心里的感激说出来,只是看着孩子们一个劲地高兴,自己只能连声说着尴尬的谢谢。孙阿嫂忙走了上前,对老刘说道:“刘先生,您快进屋吧,林五弟和我们家的都等着你呢,酒菜都备好了。”边说,她边朝门里做了请的姿势。林朝虞和老孙早已走到了院里,来到了门口迎接老刘。老刘又对着孙阿嫂和阿秀拱了拱手,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又让孙阿嫂、阿秀和孩子们继续吃饭,口中连声说着叨扰,自己在林朝虞和老孙的带领下,跨过门槛,穿过院子,走进了正房的堂屋。

老孙先把老刘的包裹接了过来,放在桌案上,顺手把油灯稍微拨得更亮了一些,拿到了吃饭的桌上,放在了给老刘留的座位前。他对着老刘说着抱歉:“来来来,你刚才没在,我们都已经吃上了。”

“那我真是要生气了,没诚意,你连酒都没给我倒呢。”老刘一指自己座位前的那只空酒盅。

林朝虞抓过了放在老孙座位后面的酒篓子,一把就给老刘的酒盅倒了个满,老刘又看了一眼老孙,“你还不如五哥实诚呢。”

老孙像是有些着急,“小心点,别洒了,我这可是好酒。”

“好酒才得喝,你这不让喝还算什么酒啊!”林朝虞自己嘀咕着,拿着酒篓子放到了自己的身边。

老孙更急了:“你把酒篓子给我拿回来。”他一急,说话的声音就特别得大。两个人吵吵嚷嚷,你来我往,把老刘逗得直笑了。屋子里的声音没压住,顺着寂静的夜空传得很远,一下传到了院子里,门口坐着的两个女人转着头朝屋里看着。黑黑的院子里,孙阿嫂的眼睛显得特别的亮。老孙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先把酒盅举了起来。

“咱们先干一杯吧。”他对着林朝虞和老刘说道。

林朝虞也举起了酒杯:“干,先干一个?”

老刘很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了?”

“今天五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老孙神秘地摆了摆谱,“不过得先喝一杯才能说。”

“好吧。”老刘很干脆,他举起酒盅和两个人一饮而尽。林朝虞给几个酒盅都又倒上了。

老孙劝着酒,边喝边吃,一杯很快就喝完了。还是林朝虞把大家的酒盅满上,放下酒篓,这才把头伸到了桌面,刻意压低了声音,和桌上的另外两个人说道:“最新的消息,琼州那边马上就要发兵啦。”

老刘惊喜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什么时候出兵?”

“过完年,明年开春以后最迟。”林朝虞说。

“那我们是什么任务?”

“一,是筹备米粮和物资,准备供应大军的作战物资,二是关于凤州府最近的变动,夏海林又回来了,上头要我们小心应对,三……”林朝虞斟酌着用词,“三,是希望我们好好保存骨干力量,准备接收城市。”他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从老白那里接受到的信息和任务,最后,他说,“老白那边的消息是,夏海林可能会带上抚标,虔勇也可能重新整编,郑家军的两支人马会被调走,嗯——,哦,还问了我们的‘准备’,说是以防万一。”

接着,三个人开始讨论起了主要的任务。

林朝虞说任务的时候,老刘就在心里默默盘算,他的目光漂移不定。林朝虞说完,和老孙对视了一眼,等着老刘怎么说。

老刘想了半天。

“第一条,粮草的工作本来是我们现阶段的核心任务。目前秋收在即,先抓紧时间收获和储存,还有运输和存放到可靠的地方,保证大军到来以后就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城市也可以有足够的物资供应。这样才有利于快速稳定局面。江南我们这边都基本没什么问题,还要铜山和上江那几家。”他停顿了一下,仔细看着另外两个人的表情。

林朝虞和老孙都点头表示同意,示意老刘继续说下去。

“现在铜山那边和岭北的那边基本打通了,情况也很了解,赣省的粮食可以全部集中到凤州来,借着反对潘家搞收购,我们可以把粮食集中到有利的地方先囤积起来,包括沿河和近海地区,只要合适,选择可靠的地方和人员进行保管。责任一定要落实到人,落实到实处。”

林朝虞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个事,我看可以全部交给俞家叔侄们去办,他们在铜山矿区一带人头熟,关系多,连铜山附近的卫所都能说上话。而且本身矿山也不怎么出粮食,前些年闹过几次饥荒,他们多囤积粮食也在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多少怀疑。至于人力和看管,本来铜山那边就有我们的人,开矿的,运矿的,做饭的,就算再多派些人去,也很说得过去。还有,我也经常跑铜山,我们这里去多少人都很正常。”

老刘想了想,“我们还得争取向上级汇报,毕竟赣省入粤东,还得过循州,我们要争取和循州方面有专门的联络方法。”说完,他用眼睛看着老孙,征求他的意见,老孙嗯了一声,表示没问题,林朝虞也没有意见了。

“第二条也很重要。”老刘继续说道,“陈继长和尤昌德手里就那些人,他们没有米粮,不会有人给他们卖命。不过两个郑家军的要调走……说不定是坏事,到时候,凤州兵力不足以分守各处,全部的兵马有可能以城池为中心集中,死守府城。这样一来……就封锁了南北水路和东西陆路。到时候咱们宋军就必须在城下列阵强攻,时间和人力都会受到损失,至少也会被牵制……”

老孙提出了反对意见,“攻城不要紧,咱们的炮兵超过明军。长炮能打五里多。当初我当步兵的时候,见过炮兵开火,那些城墙根本就扛不住,凤州府城也就是靠着环水,有点地理优势,到时候火力集中压制,宋军还是能夺下来城来的。”

“粤东地区靠的就是这几条通道,要是不能及时拿下来,力量无法及时封闭通道,敌人肯定会向北败退,一进入山区,就更难围剿。还有,夏海林也得重视,他毕竟是凤州府的老地头蛇,只是目前还没到任,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举动,虽然按照明朝的制度,一个武将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我们只要小心隐藏好就行。就算动起武来,我们也不会吃亏。但是有这么个熟悉本地的军事主官,明军肯定能发挥出相当的战斗力。”

“长炮打五里,也就是能在凤凰台岸边开火,那里的地形和条件不利于布署炮兵。河岸上没有基础,河岸下的标高又不够,弹道过不去,射程够不着啊。再说,凤州的城墙我夯土砖砌,还是很结实。”林朝虞听着老刘的话不住地点头,他思索着提了个建议,“要是能提前联络好城门,到时候打开也可以,有人可以内应。”

“我看能从笔架山上或者西门打呢?”老孙低头想了一阵子,也试探着问。

老刘想了一下,“长炮不一定拉得上山去,拉上了位置也不一定好。再说锦江水面也就不到一里多。”他叹了口气,“地形正好是个拐弯,拐弯的地方就是凤凰台,还是不行。就算是从万里桥向西门方向攻击,只要明军下决心封锁河道,至少会让凤州上下江几段几年通行不了大肚和四枫以上的船只,到时候,凤州几条的水路就全断了。往后的岭北地区的供给和补充也无法展开。也不利于大宋以后的防御和清剿。”

林朝虞表示赞同,“是不能把宝压在敌人想不到上。”

“我个人的意见是抓大放小,军事方面做好戒备。至于地图测绘,还是等下一步的指示。”老孙又补充两条,“枢密院那边可能会直接派人来,但是这边的资料和地形我们得先勘察一下,行船进城顺带着测测水看看坡,到时候有派人来了,我们能直接带着人家过去,省时间,还得准备好各个地方的向导,包括说话的、带路的,嗯,这个也要抓紧办。”

其他的两个人对老孙的发言没有意见,都表示了赞成。

“第三条,保存和接收的话。我们在本地都有合适的身份和稳定的关系。发展出来的人员也都基本可靠,组织的联络渠道和各种社会关系也都可以保证畅通有效,下一阶段主要的工作就是把地区基本状况做好汇总和梳理,做出一份可以让大军方便参考的资料,还有……”老刘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就陷入了沉思。

“还有什么?”林朝虞赶忙问。

老刘想着,慢慢回答:“还有就是,据我所知,老白虽然是整个组织的上级,但是他的工作不属于我们这条线,日常联络,他只有通报和解答的权力,他的任务更应该是专心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而且也仅限于府城周边。以前,他一直也只是传递老家的指示,现在怎么会突然关心到我们组织和发动的工作上?”他看着林朝虞,“听你说的话,他还插手到情报那边了。”

林朝虞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最近在接受老白指示的时候经常出现在脑海里的疑问,现在由老刘在这里直接说了出来。

三个人一阵沉默,眼看着小油灯的光线飘摇,逐渐变得昏暗,却没有人有心思去拨亮点点火苗。

院子里不时传来孙阿嫂和阿秀两个人的嬉笑声,前院的鸡窝里格格叽叽几声睡熟了的鸡的动静,连带着后院猪圈里打鼾的响动,越来越清晰。山前屋后,虫鸣林涛,水流风声,一阵阵随着屋子里三个人的表情慢慢传播开去。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老孙,他手里转着空了的酒盅:“我看,他是想表功,大军胜利了,可以在大军面前好好夸一番自己的功劳。又是忙准备物资,又是忙接收城市,到时候……”他笑了一下,“也就是个交待。”

林朝虞也觉得是,自从老白来到本地以后,他这个人总是有点表现欲过强,平时接头的说话很多,不给人插嘴的机会。之前,组织一直处于绝对保密状态时,他就很招摇。米行的老板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他总是坐着轿,还有仆人跟着,到处拉关系,跑门路。几年下来,米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他的关系也越来越硬,门路也越来越广,可是树大招风,少不了几次被人土匪和本地的豪绅官吏盯上,还好人家都没拿他怎么样。似乎是忘了现在自己做的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太显眼。老白这些年的工作,虽然还是很出色,但是总觉得有些舍本逐末。当然,这不是他该想的,也不是他和老孙、老刘能解决的。

老刘闭着眼睛。

林朝虞看了老刘,又看了看老孙,又看了看老刘,又看了看老孙。他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出让这种担心在三个人的心头减轻一些。

老刘终于睁开了眼,他拍了林朝虞一下。板凳动了动:“五哥,小弟得罪,您再给来杯吧,喝完这杯,我得吃点东西了。”他带着些许艰涩的表情,“当了孩子王以后,吃饭都不定点了。”

林朝虞赶忙着拿起酒篓,给老刘倒上。他想问问老孙是不是也要来一杯,老孙直接把酒盅伸了过来。倒满以后,老孙转头看了老刘:“要不吧,就是我们都想多了。”

老刘闷头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下次联络的时间应该是五天以后,到时候,让五哥把我们的想法和建议都告诉老白吧。”

三个人商量着具体落实的步骤和细节,分了工。军事方面还是以老孙为主,发动和联络还是由林朝虞来做,关于组织和协调方面,老刘已经做上了。三个人商量完毕,各人就得回去准备了。

月亮早过了半空,一团昏沉沉的暗色云雾挡住了本该明亮的月光,笼罩着山丘的深色的薄雾逐渐地黯淡。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厨房边的油灯照亮着一个小小的门脚,孙阿嫂还坐在门脚等着,院外早已漆黑一片,篱笆边还有些平静的影子。阿秀和她的孩子们早都已经走了,孙阿嫂还张罗着把剩下的一碗泥鳅炖鱼给她带上,板油炼出的油也给她一碗,还塞了几个热乎的番薯让她带回家,毕竟阿继在家还没吃饭呢。老孙把老刘和林朝虞一起送出了门,孙阿嫂跟了上来,递给他俩一盏点着的小灯笼,嘴里叮嘱着路上要小心。互相道了别,这夫妻俩没再送远,眼睛跟着草丛间若隐若现的点点萤火,一直跟到了村子的大道上,这才进了院子,关上了大门。

(第三章完)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29:47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28 00:49 编辑 第四章

还没入八月的时候,凤州知府尤昌德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到处奔波了,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天了。

那些年里,大明的朝堂上下,东林与阉党争得你死我活。朝廷里大小的官员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换来调去,今天志得意满,明天就身败名裂以至抄家灭门,阴风阵阵,妖气肆虐,袭来卷去地把神州大地上原本的各级鬼神都换上了一遍。京城里那位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魏尚翁掌权的时候,他的生祠在那些年里如雨后春笋般到处树立标榜,香火兴旺,竟然超过了民众祈雨求福的庙宇寺观,压倒了护佑地方的各处土地城隍。一转眼,又轰然倒塌,连祠堂的地基和门墙边的镇石都被人挖掘推翻,再吐上一口唾沫,踩上几脚。真可谓是未知生,焉知死。不过,那些腥风血雨却几乎没有蹭到他。他是很识时务的,当然,并不是他有那种站立顶峰一览众山小的高远豁达,而是他的官实在太小了。天启二年殿试题名之后,他就直接被派到了地方补缺,从来没进殿阁宪台,官职一直在地方的任上打转转,中进士的当年不知怎么先补了知县,三年考满升通判,又三年升知府。等升了知府,崇祯也上台改元了。他在凤州从崇祯元年一直干到崇祯四年,任期已经满了三年,按考成法的考核也属上佳,按理应该升任或者转迁。结果因为去年帮着粤总兵邓茂森同心出力,平息了海匪张文斌,结果“料敌制胜,实见凶强”,再加上他确实政绩卓然,被不知谁“乞留”,今年还是得继续留下。一想到这凤州城内的缙绅士人甚多,能留任对自己的未来前途确实是件好事。可在想到眼前的局势,他就不敢掉以轻心,时刻都是高度紧张。远的说是睡在大宋卧榻之旁的惴惴不安,近处的说可就是这要命的秋赋了。眼下本地秋收将近,江南和下江一些的地区已经开始了。秋粮都还得折成银两,纳入府库查点详细。

这秋赋从来都是府库里的大头,从朝廷到地方府县,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了上面,而盯住这笔收入的眼睛里还有现在住在城里城外的那帮丘八们。要是少给了半分粮米,兵大爷们哪个横行霸道惯了,也学着辽兵在京城立寨索饷的样子来这么一下,滋扰了地方。人家既然能留他,肯定也能让他走。虽说京城离着还有十万八千里,但是城里随便谁的名帖附带书信一封往上一递,对他这个小小的地方官来说,不光往日任上的各种政绩功劳会一笔勾销,就连自己的乌纱或者脑袋都可以随便拿下一样。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他随时随地都是战战兢兢,兢兢业业,业业矜矜。现在,府衙里各房的吏员襄赞差不多都被他派遣到了各处各乡,其余的在给户房打理支差,连自己的一些亲随幕僚都从身边打发了出去,他自己则几乎放下了衙门里的一切事务,一门心思地钻到完粮和缴赋这两样事情上去。

今天上午,他就去了一趟陈继长那里,直到午后才得以离开。陈继长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封信,找他商议整编军制,把他给提了过去。和巡抚同在一城的知府,从来都是被容易忽略掉的,这又是个苦差事。陈继长到本地也已经快三年了,府县的具体事务都要插上一手,恨不得一天三封公文,干脆让别的官员变成自己的属员,让所有人都给他疲于奔命。特别是最近,陈继长显得很是着急,催粮要钱不说,还一个劲地催着他早发民夫和劳役,修整战备,加固城防,准备抵抗髡贼寇境。陈继长说这些的时候,他心里一直觉得好笑,别说本地人力物力加在一起能不能成事,就是这髡贼可比传说中的东虏还要难对付。不光是器械精良,兵马雄壮,而且治军有方,进退如臂。当年他是亲眼见过宋军惊涛骇浪一样的攻势,前后连贯,一气呵成,光是那份移营列阵,就打得本地卫所战兵丢盔弃甲,逃都逃不了。别说是他陈继长,就是戚少保尚在,就是徐、常二位国公重生,也未必能比得上,除非是岳武穆王再世。哼,岳武穆可是保人家大宋的。当然,他当面不会说,两个人的关系也没好到见面即谈,知无不言。他和陈继长表面上自然都有一番“约通大义”,可私底下要按他自己的想法,就差给陈继长来个“以德叙情”了。

不过,想归想,事该办的还得办,这是他的分内之事。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嘛,陈继长的题章专本可不是吃素的,一本上去,他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陈继长是言官出身,一向刚直不阿,当年阉党还横行的时候下过狱,后来历任京官和地方,从来被视为有治事之力的能员。他的话,朝廷里也听得进去,开罪不起。所以,坐在回去的轿子里,尤昌德就一直细细地思索着今天和巡抚大人说的那些话,再谋划谋划怎么办理好徭役调度。他在轿子里边晃边想,边想边晃,很快,他的轿子就回到自己的地盘上。

尤昌德的轿子刚在府衙门口一落,他的一个亲信仆人急匆匆踏着台阶跑到了轿旁,候着尤昌德出了轿子,等主人挺直了身体,马上就给他请安行礼。弯下腰的时候,仆人口中低低地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尤昌德没有看他,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只是撩着官袍的边摆,两三步跨过了轿杠,在一群亲随的簇拥下,直直地走进了府衙的正门。那个仆人跟了过来,脚步不敢跟得太快,稍稍走得离主人远一点。尤昌德自顾自的经过了大堂,稳稳地穿过府衙的中庭,走进了后堂。到了后堂,他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没有换下官服,只是去了帽子拿在手里,接过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后又戴了回去,端坐在座子上歇息着。有人给他上一碗清凉的茶水。茶端上来,温热刚好。尤昌德就着擦完脸后水汽蒸发的清凉,端起茶碗,慢慢地品着。过了一会,他叫人把那个迎到门口的仆人叫了进来,问了他几句话,再让那个仆人站到门外先等着。又过了一会,他站起身走向二堂。临跨出后堂门槛那一刻,他转身,目光扫在正中匾额的“慎思堂”三个字,在“慎思”两个字上稍稍停留了几下,就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还没进二进,在回廊之上,尤昌德停住了脚步,他招了招手,单独把那个亲信的仆人叫到了身边,交待了几句。那个亲信仆人听完话,就一路紧跑着跑去了二堂正厅。尤昌德拽了拽衣服的肩摆,折了折衣袖,摁了摁帽子,做出一副匆忙而来衣衫不整的样子,换上一张温润如玉的笑脸,向着二堂的客厅走去。

他小步快走,还没走到客厅,隔着几道廊柱,口中就亲切又惶恐地重复着:“哎呀,哎呀,来迟了,来迟了,则翁勿怪。”又走了几步,站在门外,见到里面走出来两位老者,他的头就低低地垂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对这两个人弯腰鞠躬,连连作揖问好。两位老者赶忙回礼,三个人在门口叙了一番客套,尤昌德就客气地请二人进了厅堂,把则翁让到了主座,自己坐到客席的位置,少不了又是一番互相的礼数交情。

等仆人进来换过了茶,退了出去。尤昌德看着那位则翁,语气诚恳,“则翁,但有事且让下人通传一声就好了。何劳亲临啊?学生这里礼数不周,委屈了。”

则翁就是禾桥镇的那个则翁,他还是一副红光满面,庄重慈祥的面容,此时又多了几分沉稳与客气,他语气温和略带为难,非常有涵养地拱着手,显得不敢受礼的样子,口中喃喃地回着尤昌德的话:“哎呀,劳府台父母日常忘瀚以案牍,老朽此番特来奉敬,岂足岂敢哪,断不可如此啊。”

尤昌德一脸谦虚:“则翁抬爱了,学生从来对则翁敬仰无状,不知今天要有何指教啊?”

则翁说道:“不是老夫有意,实在是此事甚困,亦非老夫一人之事啊,这厢先请知府谅解几分,此事须得老夫自来陈情啊。”

尤昌德也拱着手,“唉,则翁言重了,学生恐虚糜俸禄,只是有朝廷洪恩浩荡。则翁不妨说一说,学生听听。”

“并非他事,只是我这位旧日同窗,”则翁一抬手,尤昌德顺着他的指向,看向下垂首第一把椅子上的那位老者。那老者见知府瞧见了他,慌忙举手问安。尤昌德边回礼边用眼睛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刚才通名报姓的时候,尤昌德听老者自己说自己叫盛春亚,字推之,就是本府禾桥镇人士,和则翁一个地方的。不过尤昌德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那位老者一副富家翁的模样,穿着倒还体统,长须飘洒,眉眼拘谨,神情里稍稍带着些许的紧张不安,似乎心中有事,却又不敢开口。尤昌德看着,还没开口询问,则翁就继续说道:“我这位旧日同窗原是个好学上进之人,不想机缘未到,科场几度蹉跎,不达人生啊。只得游历四方。如今归来,欲效原思旧事,本业终老,唉,家中尚有幼子弱冠,却无妻子料理,家务缠身,无奈不得不自力于衣食之事。哦,也做点陶朱之事。尤知府,老夫不敢说他有端木风范,但也有几分公子之德。在乡,于桑梓亦有颇多建树。只是……”则翁一番感慨,“不想无意间,与人有了些纠纷细事。彼持凶逞能,欺同窗敦劳有余,巧力不足,又一味退忍。有道是子长虽有宏度,公瑾亦不失雅量。此处大受其害,又不忍打扰他人,自己扛啊。”他看了尤昌德,尤昌德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心听着。“老夫是个直性子的人,眼看旧友如此受欺,老夫闻后心气难抑。想我海东虽呈荒远,但恩泽有年,也是久沐王化的道德之地,于是……唉……老夫特请知府出面,为良民做主哇。”尤昌德赶紧谦让,连说不敢不敢。眼看着姓盛的那位老者暗自神伤,长吁短叹,尤昌德不由得忙着对那位盛春亚一番劝解,盛春亚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感谢,一边不住地看着则翁。

(待续)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10 21:34:10 发表了:

楼主大才,想问一下楼主这同人地名是现代哪里?看着估计是潮汕一带,但看不出是具体哪个市县。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38:34 发表了:

圣天使高达 发表于 2018-11-10 21:34

楼主大才,想问一下楼主这同人地名是现代哪里?看着估计是潮汕一带,但看不出是具体哪个市县。 …

      就是潮州,主要是从大陆攻略确定开始到东路军攻占潮州的时间段(具体还得详细查一下才能在时间上对准)。      虽然写的是潮州,但是没有具体去考察过,很多地方都是找点资料瞎编,所以地名什么的只好虚构了。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10 21:46:02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10 21:38

就是潮州,主要是从大陆攻略确定开始到东路军攻占潮州的时间段(具体还得详细查一下才能在时间上对 …

明时人潮州比现在大,是府城,包括汕头揭阳这些地方,现在的潮州在明时就是海阳县http://www.gd-info.gov.cn/books/ … 0%E6%83%85%E7%BD%91

可以上潮州地情网看看,如果是写明代的潮州府,估计要连汕头揭阳那边一起看了。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53:24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3 20:33 编辑

则翁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尤昌德,不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不再说话。盛春亚见状,知道这是要自己开口,他低头想了一下,看到巡抚和则翁都重新坐正了身子,一番思考之后,他对着尤昌德拱手说着,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些委屈。

“承蒙尤知府关心,小老本不值得。当年四方游历,也算是攒了几个钱,”听到这,尤昌德在心里笑了一下,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是把自己手放在了扶手边。

盛春亚继续说着,“小老父母当年来到本地,小老已经是本地人,家里也有百十亩田地,勉强度日。最近几年收成不好,但是家里一家子都要吃饭。所以,小老就想着开家商行。没想到,商行刚刚开始,结果因为没有给本地的下尾角的……,”盛春亚有点不安,他看了则翁一眼,则翁没有什么表情,盛春亚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就是本地一霸,下尾角的林远辉,没给他送礼,而且,小老家的田地也和他们家的不远。哦,我在本地的一些田地都是分散着的。”尤昌德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不过不仔细根本察觉不到。盛春亚还在说着,“而且,都是水浇地。往年纳粮完税,都是分文不少,因为毗邻下尾角,所以浇水灌溉,少不了给他林家送些礼钱,可是自从我办了这个商行,他就要加水钱。小老不肯,他就断了水,还断了路,还打伤小老家的幼子和几个家人。老夫的这点家底,全都被他揭了去。如今商行还在经营,只是时不时他林家会派些人去骚扰。小老实在苦不堪言,求告无门。幸有则翁帮助,说知府大人明断是非,所以,带着小老登门,还请知府为小老主持公道啊。”

盛春亚的话,尤昌德都听完了,他没有说话,停了半晌,直到则翁轻轻地问了他一句,他才轻声开口,只是话里有些为难。

“此事虽属乡民争斗,又有伤人,学生就是管了,也敢当情理二字。只是如今,秋赋难征,各地都是要粮户出粮的啊。各大宗族都本是我凤州府纳粮出捐的大户,林家还有先帝嘉靖年间的诰封。”他面露难色,对着则翁,“则翁,我凤州府共八邑一十一县,”他沉吟着,“巡抚大人还找学生,要军饷呢。开罪了林家不要紧,只是,要是本境各族大支因此事对朝廷起了芥蒂,闹将起来,不要说粮税,就是学生舍得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也难平此事。”他停了停,看到则翁也是一直点头,“则翁一向以好仁兴义,素有盛名,何不去林家劝一劝呢?学生以为,此事乃出于怨愤所起,非可长久呀。有道是君子‘以德报怨’“疏而化之”啊。”尤昌德试着看了看则翁,询问着

则翁坐在座位上慢慢地捋着胡须,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尤昌德。

尤昌德暗暗思索了一下,又说道:“如果则翁愿意,就由本府刑房出具书札公文,劝和两家,二位带上,”他转头看了看盛春亚,“推翁,既然相信本府,有了这公文,谅他林家也不敢再为难你了。凡事过了这忙季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盛春亚没有接话,倒是则翁听完,略略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他对着尤昌德说道:“既然尤知府愿意为民主持,那老夫何妨去走上一趟呢,只是这公文……是否可以请尤知府亲自书签呢?”

尤昌德当场同意了,随即叫来还留在府衙里的刑房书办,马上就在二堂写好了公文,内容大意就是他说的劝和。写完以后,用了印,交给了则翁。拿到了公文,则翁和盛春亚没再逗留,两人向尤昌德道了谢,起身告辞,又是一番礼数周旋。尤昌德送他们出了二进,推说自己事务繁忙不能再远送了,吩咐仆人代自己把他们送了出大门。等则翁和盛春亚一走,尤昌德就马上回到了后堂住处。他在仆人的伺候下换掉衣服,再略一沉思,把仆人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又坐回刚才休息的座位上。端起重新奉上的茶水。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嘴角一歪,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碗。看着上面漂浮卷折的几张叶片,他轻轻地从嘴角里,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恨恨地骂了一句。

“潘秉仁,哼!你个老东西!”

当然,潘秉仁——就是尤昌德口中一口一个称呼着的那个则翁——现在是听不到知府老爷在背后骂自己的了。此刻,他和盛春亚两个人已经在那个仆人的引领之下,走过了一进,穿过了前庭,跨出了府衙的大门槛。

府衙里负责送客的仆人把二位一直送出了大门,送到了府衙照壁西侧的昌黎旧治牌坊边上。两顶挂着布帘的轿子正停在牌坊下面,轿夫们站在轿旁,还有几个家人模样的人也等在那里。在这里,送行的仆人谦恭周全地和二人道了别,再问候上一句一路上小心,就转身而去了。看着知府仆人快速离去的背影,盛春亚心存疑虑,还有点心神不定。潘秉仁倒是镇定自若,眉眼间是不变的慈善温和,似乎从来都非常相信衙门里的一纸公文。见到潘秉仁一副成竹在胸,还多了几分慧若明鉴的样子,盛春亚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他怀着自己的心事,坐进了轿子里。一声起轿之后,轿夫们个个肩腿使劲,晃晃悠悠间,盛春亚就被潘家的轿夫抬了起来,跟着潘秉仁的轿子,回转了潘秉仁在凤州城里的住处。

他们的轿子先行过了三礼溪上的太平桥,再经过钟鼓楼,又在宽阔的北大街上走了一大截,才向西北的街道拐进,来到了北门街边驸马巷里,到了一座还在修缮的宅邸前落了轿。

这里就是潘秉仁在凤州城里的住处了。

一下轿子,盛春亚第一时间里发出一阵赞叹。这是很得潘秉仁的欢心的。潘秉仁自己对自己选中的这座宅邸多少是有点得意,他每次来到凤州府城,即使不需要住在这里,也要亲自来看一看,有时也会专门带人来看一看。

这座宅子是潘秉仁两年前买下的,之前的主人是万历年间的一位进士。三三抱拢的连片四厅会大院,正门一进五间,内避收敛,左右通巷,边上还有抱肚角门次第相对,各进间的子孙门前后相连,花园楼阁样样俱全,金漆木石做工精美。老进士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也曾车马盈门,伞盖如云,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只是老进士身故之后,偌大的家族后继无人,当初的深宅高门,逐渐败落凋零成了门可罗雀的里巷闾阎。进士的后人们无法再维持家里原本的体面,只好趁着自家的这座产业还能作上一笔尚算可观的价值时,赶紧变卖出手,然后就各自四散了。

潘秉仁在凤州府里是有名的豪绅,身为本地潘姓的大族长,不仅是本地其他各姓各家,就连大明朝从府县往上的各级官府也都得多少给他点面子,还有份不错的功名,倒是个可以在本地地面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他所在的潘姓是本地的第二大姓,族人多在下江各处聚居,族中光成丁的男子就有万余之众,而潘姓聚居最多的大嶝的附近,就是连接西片驿道与鹏江的号称“小广府”的禾桥镇了。“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从上江包括西山、铜山的林产、矿产要外运下江,或者粤东直到闽省的陆路交通,都必须经过潘姓族人聚居的地方,顺带着让相当多的潘姓人也有了衣食不愁的生计。潘秉仁本家是长期占着潘姓族长的位子,等传到了他这一代,凭着在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手腕和眼力,还有身上的一份功名,他结交官府,插手工商,多年苦心经营,积累起了在本地可称首屈一指的家当财富。

当一个人大富大贵起来以后,还会想做些什么呢?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远枝近叶的开花结果?不,当一个人已经具备了那种名位和财富上的双重的富贵的时候,人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让自己居所,尤其是那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眼里的居所,至少也得能配得上自己这种高高在上的那份富贵才行,特别是这个人每天还要去面对其他不同却又相同的人们呢。所以,虽然大多数人躺下摊平也只要八尺来长,四尺多宽的地方——最多再挖个六尺多深吧,但几乎在所有的人的心目中,一定要在眼睛能看到最高的最大的那个地方,也是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那个地方有个自己的住处。要能摆开架势,要能配得上自己的这种显赫了的身份,才算合理。这是脸面,也叫本事!所以,即使,当初明知这宅子的三进院落里的最后一进都已经残破倒塌,只剩下前两进还可以勉强住人的时候,潘秉仁依然愿意花钱买下来。毕竟,这一份传承的辉煌华丽和十足的气派,还多少带着那么点淡雅和精致,才是真的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毕竟,这曾是一座进士的府邸啊!

当然,直到现在,这宅子包括正门都还在维修。这里本来是个进士邸,规制也是按进士来的。潘秉仁只是个副榜举人,再怎么爱炫耀也不敢随便就用进士的规制。所以一买下来,就开始重新建造后面的房屋,还得改门,还得找人多给自己看看,包括看看风水。这里的风水也是进士的风水,之前的风水好不好不管,既然子孙已经不肖,总也得改一下才合用。先改了一遍,他不满意,再改一遍,还是不满意,改得连中脊通花,浮肚彩瓷檐兽,还有厝角、垂带都改遍了,还在改。越改越想改,一直改到现在。可是,再怎么改,一点也不妨碍这宅子内外贯通的一道道的门顺序打开,形成的那一条长长的穿凿不尽的曲折甬道,连接起庭院里的明室暗间,边角阁仔,还有堂屋禅门周围行列,里头堆砌着红绿斑斓,缤纷绚丽,恍恍如在沉沉云烟遮蔽下的无数的帘幕,看进去是那样的纷杂,那样的一眼望去却望不通透的深沉。再看看四面包裹的火巷包厝,若是无人指引,外人肯定是连进门的道路都不知该从何处寻觅的。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54:18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3 20:41 编辑

当然,今天潘秉仁带盛春亚来到这里不是看宅子的。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带客人各处都逛一逛,而是领着盛春亚直接来到了改造完毕的第二进院落里,只是在经过的一路上对着还在施工的地方稍微看了几眼。

盛春亚一路上没开口,他是有点知道潘秉仁的心思的。他老老实实地跟着潘秉仁,来到了二进的书房。潘秉仁先把盛春亚让到了里面,客套了几句,他没有进门,就吩咐仆人们快上些茶水和点心招待客人。

很快,几个仆人端着各种吃喝之物来到了书房,轻轻在书房正中的一张小圆桌上摆放着。正摆着桌子,潘秉仁问了带头的管事一句:“盛家少爷谁陪着吗?”

管事应声答着:“是二爷和三爷一直陪着。”

“哦,盛少爷出去了吗?”

“已经回来了。上午,二爷和三爷请盛家少爷去逛了天宝寺和西街,又去了西市坊那的书坊挑买了些书。二爷和三爷还请盛家少爷去了读书的书院,顺路拜会了几位同窗。中午,二爷、三爷和盛少爷,还有书院几位相公都是在家里吃的饭。”

潘秉仁听完才走到桌前,坐到了座位上。他呵呵笑着,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了对面的盛春亚。

“到底还是年轻人好啊,在一起,很快就成了朋友了。”

盛春亚赶忙接过点心,放在自己的面前,拱着手道了谢:“这都是托了则翁您的福。小儿还是个乡下仔,粗鄙得很,府中的几位公子们能多多指引指引,才能长进啊。”

潘秉仁擦了擦手,又捋起了胡须,“哎——,推翁,你过谦了,之前我就说,全安世侄侍亲论笃,论孝。文采、人才都是出众,比我的几个儿子都强啊。”

盛春亚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两个人互相恭维了一会,等仆人们摆放好了茶水和点心,潘秉仁侧过身,对着还没走的管事又问道:“盛少爷他们现在在哪啊?”

“都在二爷那。”

潘秉仁沉思了一下,“叫二爷到书房来吧,我和盛老爷有事找他。让三爷继续陪着盛少爷。你和三爷说,就说我说的,让他多好好学学盛少爷的言行举止。去吧,快去快叫。”

仆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个年轻人站到了书房门口,他用斯文略带一点压低的声音向里面问道:“老爷,您叫我?”

来的人正是潘秉仁的二儿子潘天德。

潘秉仁一共有四个儿子。嫡妻所生的潘天理、潘天德、潘天酬三个都已成年,还有个庶出的小儿子潘天养。

老大潘天理,天启元年的粤省乡试,也中了个副榜举人,算是功名得成,只是进京面圣,鳌头登殿是彻底没有戏了。中举以后,潘天理先是留在广府首地,在玉山书院试读了一段时间。前后大概读了三年左右,朝廷一直也不开恩科,又觉得自己在大挑上没有什么指望了,潘天理就回转了家乡。回到家里,他帮着料理些家务,就此住了下来。潘秉仁不愿见这个已经成才的儿子荒废于江湖,就让他到本地的几个书院去兼课专科,学上些事功之学,至不济,将来也好在家致用。潘天理也就去了,一读就是五年。等陈继长在本地挑选幕僚的时候,既是本地人,又带着那几年学到“治事”本领的潘天理,很顺利地就被陈继长选中,聘为幕僚,再很快就变成了巡抚身边的红人。现在,潘天理正在帮助巡抚大人筹划军务等一干实事,随着巡抚大人的提点而四处奔忙,几乎已经不能再顾及家里的事了。

在家的另外三个儿子里,潘天德是很有些厉害的。

潘家的老四潘天养,是潘秉仁五十多岁纳妾所生的老来子,今年还不到十岁,平日都养在乡下的外宅。老三潘天酬前年考中了禀生,就一直在官学和书院各处用功,岁考每回都是一马当先,很是得本地那些夫子们和学官的垂青与看重,在学问和见识上也得到大力提携。目前,潘天酬正为了有朝一日能完成父兄们未能完成的心愿——哪怕是被公车送去京城一次也好,日日都是穷经苦读,回家也不过是休养几天,看看家人而已。潘秉仁指望有朝一日能真的用上进士规制的门。

倒是潘天德,他也是在府学里读书,好歹也算个秀才。他没有大哥的那般运气,也没有三弟的那份刻苦,科试这一层是没他的份的。但是凭借天资过人,又有点交际之能,身上的一袭襕衫穿到现在倒也没被扒过,也没被打过屁股或者发社、降级,一直在府学里混着。

升学既然已经无望,潘秉仁一直在找人请托,希望至少先给儿子在府里甚至粤省衙司里谋个差事做做,将来也能有个去处。不过潘天德并不想按照父亲的安排去过自己的后半辈子,他的心思其实一直都瞄在继承本姓族长的位子上。

眼下,自己的大哥到了巡抚帐前,颇受器重,将来坐上幕府西席,补个幕职,就算是官面上的人了。即使主家倒下,只要不是抄家灭门,凭着潘姓在粤东的地位和人望,前途是基本无忧的。三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三弟读书读得这么好,光是看父亲修宅子给门楣留的那些空白边框就知道,还指望着三弟能光耀家门呢。可是论到自己,自己倒也不是不愿意读书,字词章句,经史子集的,他倒也有兴趣去看上一看,只是他心里始终觉得,书读得再好,总也是要给别人弯腰作揖,受别人的支派约束。官当得再大,也得受皇上管着。他不想受那些束缚,想过得更自在一些。要想不受束缚,这天底下哪里能比得上在自己家里让人省心和快乐呢?而且从小,他就知道,论及势力,姓潘的在地上跺一跺脚,粤东整个地皮都会颤上几颤,就连州府里的各级官员都知道他潘家不高兴了。再说要想官当得大点,还是得有点家底子做基础呢。

他就是想做这样的人。一边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一边还能给自家的大哥和三弟当个后台。至于四弟,虽然不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他也会讲点情面,总不能看着自家兄弟来去无门的。

潘天理的这点心思,潘秉仁都是知道的。对于这些事,他也早有了一番慎重的考量: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外表看起来也很健硕,但是自己心里知道,族长这个位子迟早是要传给这些儿子中的一个。本家先辈们费尽心力才把持住了这份地位,自己也维持得也不易,要精心挑选一个最适合的人,把这份基业传下去,不能在自己这一代再丢给别家去,本家人是只可上不可下。思来想去,大儿子继承是最合适的,但是如今,大儿子自有一番前途,没有多少兴趣;三儿子是个书呆子,平时应应场还可以,大场面怕是撑不住;小儿子年纪太小,又是个庶子,于情于理,很难镇得住本姓里其他觊觎这份产业的强悍族人。也只有二儿子最合适了。二儿子外表上八面玲珑,亲切温和,但其实性格异常倔强,心里的主张一旦拿准就不会轻易改变,也不会轻易让人知道,很有点像潘秉仁慈眉善目又心机深重的样子。要说到本事,也不差,功名才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足够了。

当初打定主意的时候,他本来还想找个机会让潘天理去试炼试炼,借机探一探他的真实想法。后来还是潘天理自己那种强烈的野心,即使没有被野心支配但是却处处流露出来的表现,被他看透了。自古知子莫若父。现在,二儿子有这方面的想法,倒也省了心。

作为一个父亲,其实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子女的成长,直到强大。潘秉仁也是这样,他长期暗中细细的观察着潘天理。通过一番审慎的考察之后,他开始更多地让潘天理接手家族的事物。从打理自家产业的一分一厘开始,到接触本族里简单事务,再到出面结交官府和地方士绅,他一步一步把这些事情教会,仔细审视和指点着二儿子的一举一动,耐心教导,悉心培养,等着哪天自己可以放心把手交给自己儿子的手里。不过,他对这个儿子一直还没有点破。

潘天理当然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所以从内心到外在,他都表现得足够诚心实意,精明强干。刚才他一听到管事的传话,说是父亲找他,马上就急匆匆从别的院子赶到了书房。到了门外,先问了一声,听到父亲嗯了一下表示允许他进去以后,潘天德才小心地提起衣襟的下摆轻步快走,进了书房。他先向盛春亚问了好,然后安静地走到父亲的身后,站住了自己的位置。

盛春亚是见过潘天德的。这些年里,他和潘秉仁的交往日深,平时两家往来拜访之际,曾经也见过潘天德几次。潘天德给他的印象一直是礼貌周到,举止斯文,待人做事的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虽然在与潘天德稍稍几句轻微的言谈中,还是能听出话语里透露出的几分年轻人常有的狂傲,不过总体上,对他——对自己父亲的这个朋友——表现出来的还是恭敬有加,一直是自居一副谦恭晚辈的模样,没有半点大家少爷的架子。当然,如果不是因为盛家和潘家在身份上的差距很大,还有潘天理在本地一直以来的名声,盛春亚倒是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骄傲,有志气,还有一股子狠劲的年轻人,其实也许带着几分怕吧。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1:59:01 发表了:

已经写好的全部都倒完了,还有些零星剧情需要串联梳理,适当还会重写或者编辑,诸同道暂时先等一段时间吧,大概下周六以后才能重新更新,而且把第四章补完之后,再更新就是一章一章更。      最近几天得多读点书,长篇小说写起来涉及的内容太多,特别是还需要涉及很多历史考证的小说。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2:02:31 发表了:

圣天使高达 发表于 2018-11-10 21:46

明时人潮州比现在大,是府城,包括汕头揭阳这些地方,现在的潮州在明时就是海阳县

http://www.gd-info.go

       感谢资料。       目前还在继续查找关于明代潮州的地理资料,争取在完本之后能把地理和基本细节和真实的明代时空对应起来。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10 22:02:44 发表了:

以下是明朝是潮州各府县在明时的地名,以及各县各年代的职官表,希望能帮到楼主

潮州府各县

  焦嗣爝【山东灵山卫人贡生顺治九年任】张 璥【山东阳信人贡生十一年任】王运元【山西五台人贡生十六年任】 传 锽【湖广孝感人进士康熈七年任】周起凤【辽东举人十三年任】   刘 永【辽东人随征十六年任】毕奎曜【江南吴县人监生二十一年任】 金一凤【直大兴人例监二十五年任】吕士鵕【江南歙县人监生三十七年任】 王毓英【正红旗人监生四十一年任】金以防【镶蓝旗人廕监五十二年任】 顔 敏【江南盐城人进士五十九年任】蔡遴元【浙江萧山人监生雍正元年任】 张士琏【山西安邑人进士三年任】以上知海阳县

  王觉民【江南颖上举人顺治八年任】 唐正麟【河南睢州举人十一年任】谢象申【山西临县举人十七年任】  王 渫【浙江平湖人进士康熈二年任】张宏美【辽东海州卫人生员六年任】 徐而泰【辽东人生员十六年任】臧宪祖【辽东广宁人例监二十一年任】 彭象升【河南兰阳人嵗贡三十五年任】支 森【山西灵邱人捐贡五十二年任】 王允洪【江西鄱阳举人五十八年任】魏燕超【直栢乡举人雍正三年任】 闵 黯【湖广郧西举人七年任】以上知潮阳县

  李之衎【江南长洲人嵗贡顺治八年任】 段有黻【山西稷山人拔贡十一年任】蒋 寅【江南丹徒人进士十三年任】 张嘉善【直雄县人进士十六年任】胡鹤翥【浙江山隂举人康熈二年任】 吕 龙【江南旌徳人拔贡四年任】叶其勤【浙江义乌人吏员五年任】  许 琯【直故城人进士六年任】龚元英【湖广竹山人贡士七年任】  张方圣【福建晋江人举人康熈十年任】廖鸣凤【福建长泰人生员十六年任】 王基盛【辽东人监生十九年任】郑 濓【浙江余姚举人二十三年任】 李大成【直南和人副榜二十八年任】蔡 端【湖广江夏人捐贡三十年任】 蔡毓志【江西徳化举人三十九年任】李应凤【浙江山隂人吏员四十年任】 刘锡珽【直赤城人招民四十六年任】魏国需【江西新建举人五十三年任】 孙公瑜【浙江山隂人吏员五十八年任】李景运【江西丰城人进士雍正二年任】 陈树芝【湖广湘潭人廪监四年任】以上知揭阳县

  葛三阳【江南防城人贡生顺治八年任】 程天旋【江南通州人进士十三年任】洪图光【浙江鄞县人进士康熈二年任】 戴明适【直沧州人抜贡四年任】王仕云【江南江宁人进士七年任】  王吉人【福建晋江人监生十六年任】刘广聪【山东邹平人进士二十七年任】 曹延懿【江南太仓人进士三十年任】刘世济【山西綘州人嵗贡三十五年任】 郭廷祚【直宛平人招民四十年任】髙彦登【陜西宁夏人监生四十九年任】 王国禧【镶黄旗人监生雍正四年任】张璞玺【山西猗氏人进士六年任】  刘企峻【陜西咸阳人贡生八年任】以上知程乡县

  戴 埙【山东平度人进士顺治十二年任】刘鸿业【江西崇仁举人康熈二年任】祝大年【浙江防稽人拔贡九年任】  吴曰爌【江西南昌人进士十二年任】牛光世【山西缺举人十九年任】  刘 抃【江南頴川举人二十二年任】王益聪【浙江山隂人例监三十七年任】 郭于蕃【四川富顺人进士四十三年任】魏 沅【直栢乡人进士五十一年任】 董钟晋【山西平定举人雍正五年任】以上知饶平县

  吴熙防【浙江处州人顺治三年任】  李 济【陜西富平举人十三年任】孙汝谋【辽东举人康熈三年任】  程学灏【江南丹徒人贡生十一年任】卫允中【陜西韩城人贡生十三年任】 张秉政【陜西人生员十六年任】曽承肇【福建莆田人举人二十七年任】 欧偕鼎【广西融县举人三十年任】张其徳【山西崞县举人三十五年任】 张士昊【福建福清人贡生三十四年任】查曽荣【浙江仁和举人三十七年任】 王 偀【直蠡县人进士四十八年任】佟世俊【镶红旗人监生五十三年任】 徐 坦【山东蓬莱人嵗贡五十七年任】王人杰【直海城举人雍正二年任】 张玿美【陜西武威人生员五年任】以上知惠来县

  阮国屏【浙江丽水人恩贡顺治 年任】 李光先【江南金坛人恩贡  年任】陈其文【江南嘉定人贡生 年任】  赵觐光【山东长山人拔贡 年任】张宏训【陜西延庆卫举人十八年任】 禹昌印【河南汜水举人康熈二年任】刘毅志【山东乐安人进士九年任】  宋嗣京【浙江仁和人进士十九年任】邓 性【江西南昌人进士二十六年任】 查廷藻【贵州大定举人二十七年任】周鼎鉴【辽东盖平人例监三十三年任】 周际春【河南睢州人吏员三十四年任】李来仪【浙江长兴人例监四十五年任】 艾十竒【陜西米脂人拔贡四十七年任】吴元丰【江南宜兴人监生五十三年任】 刘廷秀【正红旗人监生五十八年任】崔 楙【直霸州人进士雍正元年任】 白日宣【山西平定人嵗贡二年任】吴车泰【湖广邵阳举人五年任】

  以上知大埔县

  王躬允【湖广黄冈人嵗贡顺治八年任】 南 仲【湖广蕲水人拔贡十一年任】祖之麟【辽东人进士十四年任】  赵廷祐【陜西南郑人进士十六年任】丛仪凤【山东文登举人康熈二年任】 赵聨璧【四川阆中举人九年任】翁与之【江南常熟人进士十二年任】 王 岱【湖广湘潭举人二十二年任】陈嘉绩【陜西三原举人二十六年任】 樊永底【山西人拔贡三十一年任】周卜镐【正黄旗人监生四十三年任】 宣纪云【浙江诸暨人招民四十五年任】章兆曽【浙江防稽人嵗贡四十八年任】 刘琦龄【福建晋江举人五十二年任】刘徳基【浙江山隂人捐贡雍正四年任】 甯时文【山西稷山人进士六年任】以上知澄海县

  李廷梁【山西太平人贡生顺治缺年任】 张如榜【湖广汉阳举人缺年任】胡贡防【山西大同人拔贡缺年任】  程养初【陜西临潼举人康熈元年任】段 藻【山西泽州人进士八年任】  闻人佐【浙江余姚人贡生十六年任】汪溶日【江南六安人拔贡十九年任】 林 模【福建徳化人进士二十八年任】郑昆玺【山西文水人进士三十一年任】 赵勉周【江西奉新人例监三十三年任】周 草【江南吴江人嵗贡三十六年任】 安定枚【镶红旗人监生四十年任】田云翼【山东定陶人进士五十一年任】 罗秉琦【直大兴人吏员五十四年任】甯 修【山西闻喜人嵗贡雍正二年任】 蓝鼎元【福建漳浦人拔贡五年任】徐志豳【浙江德清人副榜七年任】  黄道泰【福建晋江人贡生八年任】以上知普宁县

  胡日増【江南当涂人嵗贡顺治缺年任】 赵复昌【山东即墨人拔贡缺年任】葛笃彛【直景州人抜贡缺 年任】 刘骏名【辽东人廕生康熈三年任】孙 奏【江南髙淳人进士十一年任】 王仕云【江南江宁人进士十六年任】张天培【江南上海人恩贡十九年任】 顔竒宿【福建永春人举人二十五年任】耿 惇【河南虞城人进士三十一年任】 许兆炎【浙江仁和人嵗贡三十八年任】何 寛【江南山阳举人四十年任】  孙 篇【山东髙蜜举人四十六年任】林天柱【福建长乐举人四十八年任】 李 樟【陜西富平人进士五十五年任】钟 吕【浙江萧山人吏员六十年任】 杨于位【江西瑞金人进士雍正二年任】陆祖望【江南武进举人三年任】  刘延泰【江南武进举人六年任】黄大鹏【江南上元人贡生七年署】

  以上知平逺县

  薛世望【湖广江陵人嵗贡顺治年任】 张天庆【福建建阳举人缺 年任】徐履吉【江南昆山人拔贡十八年任】 蒋 亨【山东莱阳人监生康熈六年任】陈 俨【福建南平人拔贡八年任】  程梦简【江南丹徒人进士十一年任】田生金【辽东广宁卫人廕生十三年任】 张宏美【辽东海州卫人生员十六年任】钱应科【江西南城人例监二十年任】 蒋弥髙【湖广零陵举人二十五年任】周 傥【江西徳化人廕生三十一年任】 李明扬【正蓝旗人嵗贡四十四年任】张 鲤【浙江长兴人进士四十七年任】 梁国宝【福建南安人进士四十九年任】何义先【四川浯州举人五十六年任】 邹允焕【浙江宣平人进士五十七年任】魏燕超【直栢乡举人六十年任】  李名扬【福建漳浦人嵗贡雍正三年任】沈廷鹤【浙江山隂举人三年任】  黄廷相【浙江鄞县举人六年任】吴 芮【福建邵武举人八年任】

  以上知镇平县


晚到的约瑟 于 2018-11-10 22:06:34 发表了:

楼主大才!赞+催更!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10 22:22:45 发表了:

http://www.guoxuedashi.com/a/19635b/263576i.html

这个网也可以查到潮州府志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2:43:27 发表了:

圣天使高达 发表于 2018-11-10 22:22

http://www.guoxuedashi.com/a/19635b/263576i.html

这个网也可以查到潮州府志

     多谢支持。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10 22:48:24 发表了:

楼主,你这篇同人是不是打算包揽粤东攻略?如果是的话估那元老院的整个广东攻略就齐全了。


liahaobyuc 于 2018-11-10 22:53:58 发表了:

正文里一直缺少东路军的内容,楼主功德无量啊。

转过来的内容貌似有很多“百度”,是否可以编辑一下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3:13:28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3:39 编辑

圣天使高达 发表于 2018-11-10 22:48

楼主,你这篇同人是不是打算包揽粤东攻略?如果是的话估那元老院的整个广东攻略就齐全了。 …

       呃……好为难的问题。       不过,在下应该差不多不会直接写到太多的元老治理和元老院(看后续写作情况再定),包括大陆攻略、东路军作战等最多也就是作时间等线索使用(有时候也用来推动剧情)。可能侧面点一点元老和元老院的痕迹。非常侧面,通过一笔带过那种的描写或者叙述——甚至可能仅仅就是一点点隐喻,但是会尽可能让这些痕迹能给普通人的生活中带来确切的新变化。      这篇同人反映的主要是归化民和当地普通百姓这些人在新旧时代的对比和变化等内容。主要的内容是大陆攻略到粤东地区被元老院稳定这段时间内,下到普通民众上到官僚士绅,更多会通过普通人的生活与思想等变化展开。      就当是作为普通人所见证的历史,瞎思考点历史的那种。      当然,微观和宏观是结合在一起的。前面发出来的一些内容,已经努力了一把,后面也会尽可能努力突出变化和发展。     肯定会比之前的那篇同人《远在小河对岸》要多很多,有些地方还非常明显。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3:15:00 发表了:

liahaobyuc 发表于 2018-11-10 22:53

正文里一直缺少东路军的内容,楼主功德无量啊。

转过来的内容貌似有很多“百度”,是否可以编辑一下{:9_63 …

      谢谢提醒,刚才适当编辑了一下。烦请多多原谅不足之处,欢迎提出宝贵意见。


左小乙 于 2018-11-11 00:40:50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10 21:38

就是潮州,主要是从大陆攻略确定开始到东路军攻占潮州的时间段(具体还得详细查一下才能在时间上对 …

额,可以去网上找潮州府志翻翻,那很多东西就可以不瞎编了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1:05:40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1:08 编辑

左小乙 发表于 2018-11-11 00:40

额,可以去网上找潮州府志翻翻,那很多东西就可以不瞎编了

      瞎编的肯定很多。      潮州当时没有巡抚什么的,潮州的状元叫林太卿什么的。上下尾角什么的也不存在。就是写个历史变化中的人和事物。先当故事看吧。      元老和元老院的治理——罪过罪过——在下没打算写什么太多。      以上就当是个人托词。


左小乙 于 2018-11-11 01:59:18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11 01:05

瞎编的肯定很多。

      潮州当时没有巡抚什么的,潮州的状元叫林太卿什么的。上下尾角什么的也不存 …

可以是知府,巡抚的话就编过头了,而且翻一翻府志就可以找到该地历年中进士中举的人,抓一个合适的人来编就好


adol 于 2018-11-11 02:07:32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8-11-11 02:10 编辑

赞。大时代背景影响小人物的命运,小人物的命运体现大时代的背景,很喜欢这个视角。

至于元老及元老院的治理,我觉得涉及与否倒无所谓。只有一点,楼主写的小人物离元老院的层次是非常远的,远到这个政权虽然改变了小人物的命运,小人物却看不清楚、大概也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这样的视角下,怎样体现这是发生在临高启明位面的事情?

更确切地讲,如果是旧时空,那么日本人在伪满的治理,或者民国在东部沿海的治理,或者49年后tg在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治理,或者80年代极边远地区的治理,是不是也会造就楼主故事中的人和事呢?

如果不涉及元老院的描写,我觉得整篇的时代感会非常模糊。所以,希望楼主能够尽可能加入一些临高的标志性特色在情节中(比如临高超越时代的工业能力或者工业制品扩散的影响之类?)。要不然的话,这虽然仍是一篇(很精彩的)社会变革下小人物的故事,却不是《临高启明》的同人了。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3:01:39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3:15 编辑

左小乙 发表于 2018-11-11 01:59

可以是知府,巡抚的话就编过头了,而且翻一翻府志就可以找到该地历年中进士中举的人,抓一个合适的人来编 …

      记得明代的巡抚有大有小,可以在一省,也可以只管多府,主要是在中央不能及时反应的地方设置,治军治民都有,而且有应急设置的,比如当年平倭寇就有。      考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3:13:55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4:00 编辑

adol 发表于 2018-11-11 02:07

赞。大时代背景影响小人物的命运,小人物的命运体现大时代的背景,很喜欢这个视角。

至于元老及元老院的治 …

      第二章里,盛家商行店面用的建造形式就是在临高常见的“骑楼”,而且就像妇女合作社那样开了大门(两开间了),对比林家祠堂、潘宅等建筑(后面还会有其他的建筑变化,比如材料和装饰)更明显。这种建筑方式在明代没有,是在元老院到来以后才出现的。      第三章里提到了林朝虞采取的生产方式也是一种新的改良,之前也没有。然后林朝虞用的橹是圈形悬吊不是钉形直立(后面会详写一下),钉形直立是推拉方式为主(大约在清代以前),圈形悬吊才能摇动(上下左右做螺旋运动),速度也快,也更省力。      然后髡货,如雅霜和纺织产品已经无处不在了,裙裤之类。      后面还有其他的,比如从临高购买的武器、铁,全面的工业品扩散,还有比如书本一类。      还有一些简单民生知识扩散,比如新式种植、养鸡、养猪,仓储、保管和配送方法。      是不是需要写得更详细一些,比如在某些地方加点专门的注释,就像当年临高那种,加点注释和说明文那样?


雨落罗布 于 2018-11-12 23:07:14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11 03:13

第二章里,盛家商行店面用的建造形式就是在临高常见的“骑楼”,而且就像妇女合作社那样开了大门(两 …

比如

澳货的传播,只要有利润,商品是会长脚跑到每一个柜台;澳洲的各色机器神鬼之力

第二,澳洲人的各色奇怪传闻(具体可以参看 髡事指录),道听途说 加上 传播时为了增强奇闻效果的夸张。

第三,就是澳洲人的人事变动:文主席后是王主席的坐天下;“送蜉蝣地” 用来幼儿止哭;新道教的传教道士


btiger333 于 2018-11-13 00:33:32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3 01:09 编辑

雨落罗布 发表于 2018-11-12 23:07

比如

      在下会尽可能把澳洲新奇玩意对人和社会的改变写得更详尽一些,但可能不会那么直白了。      比如在下会着力表现市井流传与上层所知的区别,潜伏归化民和普通百姓对各种澳洲事物(含一定的思想)等方面体现出不同了解,进而展现澳洲事物(思想)的在社会乃至生活领域的传播、扩展与影响。还有各种不同的接受度和认知度的范围要考虑。也会表现归化民对元老院或者叫澳宋的认同等内容,还有一些,不方便透露太多了——憋着点更好看。      先剧透一点情节:      目前是打算安排的在后面会有戏班子给伪明的士绅官僚什么的演一段“打髡贼”的戏助兴,里面会把髡贼在百姓中的形象表现一下,什么短头发、短衣服、不留胡子等,还有各种澳洲的东西(例如蒸汽机)用伪明能见到的什么喷火怪兽一类表现一下。目前是打算写得滑稽一些,但是会尽自己的能力让这些事物表现得更符合那些对新奇事物完全无知的人的认识。      还会有葬礼、婚礼、节庆等内容,都包含一些的澳洲至少是元素。      所以诸位同道觉得如果有什么新奇玩意,比如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某种事物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想法的(包括家里老人听说什么无人机、无人车之类的表现,也包括现代化生活有何认识等等),都可以在本帖里或者新开贴进行交流——这都是本同人非常宝贵的写作资料。      再比如,对潮汕地区的历史、文化、民俗、民风、建筑、方言、生产、生活等等有何资料也可以贴出来,还有物候、气象、水土、植物、动物(当年潮州是有老虎和豹子的)、节气等资料也可以都拿来。总之,关于潮汕地区的一切一切——特别是明末清初的,吃的喝的用的穿的,连吃饭睡觉上厕所的姿势什么的,都是来者不拒。本同人是人名地名故事可以虚构,但是来源必须尽可能真实。打算写成明代(资料不足就清代了,还有民国时期乃至共和国初期凑凑)潮汕地区的大杂烩,属于“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历史”那种内容。      当然,诸位千万别对在下的笔力想得太高了,这种长篇类型的东西,还是很考验写作者的文化水平的,包含历史、文化、语言等功底。有资料就拿来,来者不拒,只要是潮汕的就要。P个S:感谢读者,透过在下简单的文字表述,隐隐约约感觉到本同人可能是潮州地区的了。就当是一种赞扬,自己先膨胀一下下PS 2:明末的时代,在北京的大明朝廷衙署里,潮州话是可以作为通行语言使用的,就像清代所谓的绍兴师爷大流行。


kong78 于 2018-11-13 21:11:47 发表了:

先赞再看


李一凡 于 2018-11-14 00:01:26 发表了:

咱们的归化民有这水平了?够给他们个乡长县长的当当了


adol 于 2018-11-14 15:20:49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11 03:13

第二章里,盛家商行店面用的建造形式就是在临高常见的“骑楼”,而且就像妇女合作社那样开了大门(两 …

对,橹的那个我觉得很有味道的,可以多一些说明文字。临高正文也是这个风格。


btiger333 于 2018-11-14 21:08:37 发表了:

adol 发表于 2018-11-14 15:20

对,橹的那个我觉得很有味道的,可以多一些说明文字。临高正文也是这个风格。

      目前考虑是加一定的注释,包括专门使用说明注释。      但是在下总想把这些都写成正文内容,但是又不能成说明文。      耐心,耐心,水平有限,读者勿怪。


btiger333 于 2018-11-28 00:31:46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28 22:15 编辑

潘天德在一进门的时候,就自带了一股气,就是世家子弟的那种傲气凌然,身怀家传又目空一切。虽然潘天德从门口就开始刻意掩饰自己的锋芒,走路的时候也小心翼翼,身形动静有序,站在父亲背后也是低头弯腰,颇有几分清白谦虚的模样。但是年轻人的这种城府,在有意无意之中,在久经世事的老狐狸级别的盛春亚看来,还是太嫩了点。光是看到那副处低却梗直脖子的身姿,就足以能看出潘家的这位二爷对自己的那种不屑和漠视来——日常行事的独立傲慢派头哪是几个小小的外观能掩藏得住的。不过,这些都不在盛春亚的眼里,也没必要和年轻人去较这份劲,年轻人再有本事,也不过是潘家家业之下才能施展出一点本领的一条小鱼而已。论到单打独斗,还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潘天德一站到潘秉仁的身边,盛春亚就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他原本前倾的身子在座位上端正了一下,看着潘天德,笑着对潘秉仁说道:“则翁,二爷的这份涵养是颇有风范啊!”

      潘秉仁也跟着笑了一下,原本拢在胸腹的双手顺着右肩膀,带着点斜,就轻轻地按在了面前的小圆桌边上:“哪里。在家里,不要这么叫他了,他就是个小辈,推翁你才是长辈。老夫平时在家是不许别人这么称呼他的。推翁啊,你这是要把他宠坏了啊。”

      “则翁,二爷当得起少年英俊,又有实才干练,性、质之所能,孰知孰觉,可造化灵气啊。”说着,盛春亚侧了一下头,抬脸看向潘天德,“二爷,此乃心性向发,能持能为啊……”他看着潘天德,说话用的是一副极其欣赏和赞叹的口气。

      潘天德在父亲的背后听到了,他知道这是盛春亚在和自己说话,但是并没有接,只是在盛春亚说话说到半截的时候把头一下子低得更厉害了。

      潘秉仁一边听着,一边微微侧过了脸,在桌边抬起右手捻着手指,指了指盛春亚的方向,没等盛春亚再开口,潘秉仁又向着儿子的面前动了动自己的头,提醒着自己的儿子:“贤儿,快谢谢你盛世叔,他夸你呢。”

      潘天德就恭恭敬敬地端起了手臂,就势作了一个深揖,语气顿时显得惶恐不安,还带着些歉意和内疚:“盛世叔,小侄哪里当得起这番夸奖,有道是小人难事,小侄还请盛世叔多多指教提携。”

      盛春亚还没来得及回复几句辞让的话,潘秉仁就嘴巴轻轻几下,拉过了对话的话头。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在凳子上,又向面前的盛春亚笑了起来,不过语气有些严肃。

       “推翁,我今天请你来,一是请足下来教导一下老夫的犬子,小辈得有点见识;二是想请推翁商议点小事……”他微微沉吟,“你看,前些日子,听府里说,陈制军专本奏报,说是前些年,髡贼大掠两广四境,后又敢伪称大宋,实在可称得是犯上作乱了。朝廷官军难以制服之所在,其一难是髡贼有炮、船之长,洋面驰骋,官军水师战船追避困难;其二难,则是各府、卫兵马不能,尤特本地战兵多系编户所充,操练不堪,陈陈老暮,器械也多分散缺乏。如今……陈制军拟提召本地士绅,批文地方,许各乡自办民团。尤府、钱道二位都与老夫说了很久,陈说要务,按理说,天下民生,须得我辈奋力。嗯……要说,这自办之事……”他的目光落到盛春亚的衣领上,一点点向着盛春亚的面前移动,试探着自己的口吻,慢慢把最后的问题说了出来,“要依推翁之见,与陈制军要如何回禀呢?”

      盛春亚听着潘秉仁说,跟着潘秉仁的声音变化,脸色也渐渐凝重。等潘秉仁说完,进入正题的时候,他先是略带为难地仰脸哦了一声算是答应,再顺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没直接回,而是一眼看向了书房门外的天井,天井正中正好埋着一个土陶的大水缸,圆圆的半截子,直通通的埋在没有铺砖的泥巴地里,看到口沿半露,衬着远处葛花藤蔓,曲墙流形,他微微一笑。其实他是不知道怎么回禀陈继长的——但是他知道该怎么回复潘秉仁。

(待续)


圣天使高达 于 2018-11-28 16:19:29 发表了:

楼主好短……


btiger333 于 2018-11-28 21:50:45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28 23:28 编辑

一瞬间,他把目光收回,脸转向了潘秉仁那边。潘秉仁正在等着他的回复。盛春亚又稍微思忖了一会,就在座位上向后挪了挪身体,为难地转着自己的头。

       “则翁,陈制军可曾发下正式的批文?”

       “已经有了,很快。”

       “那行文上是如何说的呢?”盛春亚又加了一句问。

       潘秉仁没直接回答,稍稍停了停,皱了皱眉,才对着盛春亚缓缓说着:“过几日,巡抚行辕会派专办僚属拜访各家各乡,到时批文会一起发送至此,我这几日就是等在府城里,想先知一些,万一有何不解,还可以多拜访城中高德,向他们问一问行辕里的事情呢,这里要近一点。”

       盛春亚马上接了一句:“呵呵,还是府城里方便些,在下能有这番见识,多承则翁美意了。”

       “不必拘礼了!这番客套,不是你我之间该有的啊。唉,可叹遇到事,我只能找你商议一番。”潘秉仁说话的口气像是很无奈,又像是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对不住盛春亚。

听到潘秉仁的这话,盛春亚赶忙拢袖抱拳向着潘秉仁拱了拱手:“勿怪啊,则翁。哦,时下,办团正是时机……”没等潘秉仁还礼,盛春亚就歪了歪下巴,使劲点了一下自己的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边思考边说着,“嗯……以愚这点浅见来说,此道也,非向时也。眼下,不管是朝廷还是两广,都不敢说步履频频,也是有车马劳劳。近日,哦,随则翁进城之时,就在门口,眼见府城门卫森严,里外如此戒备,足可见上下诸公很是用心啊。我等一定也要有所报效,须当得起本分二字。当时,实唯君子不可待也。则翁……”他端正了一下肩膀,“只是在下不知,巡抚大人这办团是否是要保卫本境呢?想当年,本地防倭备练,可都是有前例的啊……”

       潘秉仁满面都是忧虑的神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乡团办理,朝廷倒也有些个成例,可是从来用时都是自建,各家皆以丁壮充当团兵,远的不说,便是当年剿除张匪之时,也是乡团助力,各家都是不遗余力的……”

       “可是这些年,朝廷却不再主张御敌于民,朝廷洪恩浩荡,我辈宁死也得保住这大明天下,可是奈何,上有不知,臣工有怨,苦劳一番心力。有道是肉食者鄙。想来想去,枉费我等一片报国之心。”盛春亚说。

       “是啊,是啊,唉!推翁这番良知发微,倒也是实情。”潘秉仁说完,一手从耳边把胡子一把捋到了胸前,手就放到了面前的小圆桌上。盛春亚也跟着潘秉仁,捋着自己的胡子,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喉咙里还有点轻轻地咳嗽。

潘天德刚才听着二人聊到办团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些想法,他很想说出来,只是父亲一直还没有给提醒让他说话。他一直低垂着的眼睛一点点流动,顺着下眼皮的睫毛来回扫着自己的脚尖,等着。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发沉,正听到院外过道里传过几声轻轻的脚步声,就轻轻咽了一小口口水,嘴角慢慢地动了一下。

       潘秉仁突然开了口:“推翁久在本地,可知这凤州地方有两大害?”他抬手甩开袖子,胳膊架在桌子上,右手捏住左袖边,半倾着自己的肩膀,举着左手的两根手指摆到盛春亚的面前。

       盛春亚先是看着潘秉仁的手指,露出几分惊诧的表情,接着伸出右手向前探了探,对着潘秉仁的两根手指比了比,想了一阵,大概是没想明白,眼睛又转向潘秉仁本人,说了一句:“愚不知,还请则翁明示。”

       潘秉仁的话几乎是接着盛春亚说出的,他的脸朝着盛春亚靠近了一些,声音半放开,带着一些焦虑:“海匪与山贼!”

       “本地海匪自……”盛春亚接话也很快,差点就把“郑芝龙”和“刘香老”两个名字脱口而出,赶忙另一只手拉了一下衣领掩饰了一下,顺便改了口型,“嗯……自张文斌……张匪文斌被剿灭以来……如今洋面平静,再无风波了啊……”他带着些疑惑不解,自己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潘秉仁收回了自己的架势,双手来回捋着,在手腕上叠了叠宽大的衣袖,略带着几分嘲讽和无奈,看着盛春亚有点忙乱的样子,笑着说道:“张匪自然是剿除了,但是……”他也歪了歪自己的下巴,朝着门外一撇,眼睛也随着往外一看,“你想,这海上,髡贼是不是海匪呢?”

       “哈哈哈哈,我都忘了,真忘了,哎呀哎呀,真的忘了。”盛春亚的手在桌子上用力拍了几拍,“是啊,是啊,髡贼也是海匪,髡贼也是外洋来的啊!”

       “不忙,不忙,陈巡抚正是要剿灭髡贼,所以才让我等办团,这既是官的事,也是民的事。”

       “是呀,是呀,官民具体,皆为朝廷栋梁啊。”盛春亚赶忙回着。

       两个人哈哈大笑着开了几句玩笑,笑得连潘天德都跟着在嗓子眼里轻轻了又嗯了几声。

       潘秉仁没有阻止自己的儿子,他止住了笑,对着盛春亚又说,“既然,陈巡抚办团是为朝廷除贼,我等也须得一心一意,这团练是为国为民。”他又叹了一口气,换回了忧虑的神情,“唉,现在这样,还顾及什么啊,就是要为朝廷,为本地乡里……推翁,还得你我费心一些。”换眼看着盛春亚,潘秉仁就等着听盛春亚怎么说了。

       盛春亚在座位上思考了片刻:“那山贼,怎么办呢?”

       “唉,凤州一向山水相连,但是本地乡民多是赶海不上山,倒也有几分小事,还是循州那边自己管着吧。哦,推翁该不会是想家了吧?”潘秉仁慢悠悠地回着话,他关心地拿起了一块点心,又递给了盛春亚,盛春亚又是赶忙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食碟里,低着头看着还整齐码在碟子里的点心,像是动了什么愁思。

       “思乡倒也思乡,不过,为人子当有孝道,父母之所在既是故乡啊,小老倒也不考虑了。”盛春亚点了点头,又抬起来对着潘秉仁。诚恳地说道:“则翁啊,有您一片关心,愚实在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潘秉仁显得推心置腹:“推翁,老朽可不敢当,实在是难得你这个朋友,相交多年,还真的当得起一个真性情呢。想我潘某人,虽然有些个人还给我些脸面,但是我知道,那都是虚应故事。真的要轮到有个真情至交,唯有你,我才会推心置腹啊。”

盛春亚听着潘秉仁的话,连连点头。潘秉仁见他有些感慨,就又拿起一块点心,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后手拿点心对着盛春亚示了示意,自己连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好吃,这是家里人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吃,我这里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家人忙。今天,府衙来去这遭,也劳累半天了,推翁,请啊,就像自己家一样。”

       盛春亚道了一声谢,用三个手指头从面前的食碟里捻起了刚才潘秉仁递给他的点心,另一只手压住胡子,探着身子,吃了起来。点心掉了些碎渣到了他的衣服上,潘秉仁看到了,忙喊着潘天理给盛世叔清一清。不顾盛春亚的百般推辞,潘天理恭恭敬敬走到盛春亚面前,弯着腰用手仔仔细细捡起了点心渣。盛春亚又是一番赞扬,潘秉仁还是一番客套。

       就这样,两个人先吃了几块点心,间隔中,谈了几句话。等着盛春亚又吃完一块,正拿起手帕擦自己的嘴边的时候,潘秉仁叫了潘天德一声,吩咐他现在就出去告诉下人们,今晚做些好饭菜,都送到书房来,还有给盛春亚马上也收拾一间客房,备好用具。

       “不要酒了,送些茶饮便好,哦,就是格瓦斯好了,你盛世叔和我今晚有事要商议。出去把门也关上。”他补充着说。

       潘天德答应一声,向二人道了别,自己慢慢退了书房。他站在门边,从外面把房门小心带好,停了停,转身大步走到天井的墙边,嗅着院中的花草混着泥土的清香,抬起头,向着天空吐了一口气。顺着墙边,他走到了院门口,叫来一个正在院外候着的仆人,低声交待了一些事情。等仆人点头哈腰地听完他的话,没有再等,自己一个人大步走出了院子,走向了宅邸的深处。

潘天德也很喜欢这座宅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和他父亲一样——因为这是一座进士第,建构雅致,规制很高。虽然自己进学无望,但是多少也对那种披红挂彩有些羡慕,说不上来的羡慕。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宅子现在是他管着,自家还是住在禾桥镇附近的大宅里,像本地众多大户人家一样,城里的宅子多是备存或者安置,更多还是要靠本家家人紧密簇拥才能安心。这宅子归他管着,里外的仆人丫鬟也都是他安排和收拢的,对他来说,这也是自己父亲给自己安排的一条明路,随时可以招募到一些亲信随从,将来方便在家里办事。有人才能办事,而这座宅子现在上上下下都是听他的话的人,大哥、三弟、四弟,除了自己的父亲,谁也没法在这座宅子里胜过他的权威。只要一站在这座宅子里,潘天德就油然有一种执掌一方的感受。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他也不想明白是什么感受,这座宅子如此深远,过道牵连纠缠,在里面辨别方位路径,再加上到处都有别人对他俯首帖耳上前,低头弯腰,屏气凝神,用一声战战兢兢的“二爷”叫着他,那种浑身的轻松和爽快就不下于在秋天干燥难耐的日头里,坐进一间阴凉的房间,先用热水浸泡半刻,再让人用细布给他抹干身体各处,带个自己看中的丫鬟过来服侍一把——他“经手”的丫鬟已经不算少了。这些潘秉仁也都知道,知道归知道,只要不是潘天德做得太过。

(待续)


btiger333 于 2018-11-28 22:14:40 发表了:

圣天使高达 发表于 2018-11-28 16:19

楼主好短……

     快到年底有点忙,还有点私人琐事羁绊。只能是见缝插针撩点边脚,莫怪。     按现在这个状况,年前能更到六七章就谢天谢地了。


3jsos 于 2019-2-7 17:00:08 发表了:

楼主大才,顺便帮顶


btiger333 于 2019-3-1 12:46:29 发表了:

对不起,诸位同道。

本同人暂时将不能更新了,而且可能要停很长时间。


没事乱溜达 于 2019-3-1 13:00:45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9-3-1 12:46对不起,诸位同道。

本同人暂时将不能更新了,而且可能要停很长时间。

楼主辛苦!


btiger333 于 2019-3-3 11:36:27 发表了:

没事乱溜达 发表于 2019-3-1 13:00

楼主辛苦!

     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帮助。


没事乱溜达 于 2019-3-3 12:53:36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9-3-3 11:36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帮助。

您客气!我就是一白看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