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3082 字 | 编辑本页

新落成的大礼堂是芳草地教学园区里最有气派的建筑。胡青白很为此而得意,这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才争取到的。不过在江山看来,把大礼堂工程交给梅晚的建筑公司实属失策,那帮造房匠全然不知艺术和美学为何物,以致大礼堂外观上几乎是东门市商馆的放大版。正门前画蛇添足地加盖了一圈弧形的门廊,下边矗立着一排多立克式柱子,不伦不类。

坐席上一个人也没有,顶灯和壁灯也没有点亮,江山朝着灯火通明的舞台走过去,在头座位上坐了下来。圣歌大汇演前的一周,这里是最忙的地方,每天至少有七八个专业或业余的合唱团的在这里排练。江山要找的那个人正站在指挥席上下挥舞着胳膊,滔滔不绝地吐出一大串半生不熟,语法错乱的普通话。怪异的腔调再加上不时还冒出几句英语和广东话,非但国民学校和军政学校的合唱团学员们都是一脸惶惑,连站在大幕旁边的方非也听得不知所以。最后,钢琴伴奏者,一名三十岁上下,身形高挑的女元老挽救了局面。她的声音不很大,却异常清晰,只用几句话就把排练指挥的长篇大论解释得一清二楚。魏斯·兰度似乎对于这番解说非常满意,大声喊道:“让我们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扬起了手,钢琴声伴着男孩子们略带稚气的歌声回荡在礼堂中,犹如军队在步操。

“英雄们,勇敢向前走,

莫留恋,不要再回头。

愿抛弃安逸和财产,

为祖国战斗,

为祖国战斗,

胜利在招手!

……”

“你不该到这里干这个,”江山点上了一支烟。结束排练后合唱团员逐渐散去,透过窗子,他看见芳草地的学生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走向宿舍,而军政学校的学员们则迅速集合到操场上,排成队列,唱着歌走出芳草地的大门,“间谍的原则是从不抛头露面。”

“詹姆斯·邦德却能出席大使馆的招待会,”魏斯一口气喝下了半瓶格瓦斯,满意地咂了咂嘴,把手中的瓶子扬起来向前一指:“而且总是能遇见漂亮女士。指望耶稣会的那帮家伙给你们训练合唱团?这会儿的欧洲人连乐队指挥的概念都没有。”

江山听见了高跟鞋走下舞台的木质台阶时候碰撞出来的笃笃声响,正觉得奇怪,除了裴大小姐,没有哪一个女穿越众会在这并非隆重的场合挥霍宝贵的自备高跟鞋资源。“江局”,他刚转过身,女人已经走到面前,带着一股石竹花的香气。她的声音柔和而又醇厚,隐约还透出一丝妩媚:“谢谢您大驾光临来看我们的排练。”

江山胡乱地支应了几句客气话,面前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照理说,穿越众之中有这样的美女一定会相当惹眼。她上身的短衬衣看得出是临高产的棉麻混纺质料,里面的深色无袖长裙却很明显是来自穿越前那个位面的高档货,勾勒出一段完美无缺的女性曲线。江山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即移开目光,她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那双幽深的眸子却好似两泉深潭,诱惑着他往下跳,再也不要上来。

女人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柳水心。上次年会我先生喝醉了,还劳您帮忙给扶回来。”

江山终于想起来了,面前这个风韵万千的人妻是地质勘探部柳正的老婆。怪不得这家伙分公寓那会儿最为积极,原来是急着藏娇呢。江山看过部分内部档案,当时就对一名省级歌舞团的台柱子居然会丢下一切跟着一个糙哥穿越到 17 世纪的蛮荒之地感到奇怪。他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送柳老师回去,老柳该着急了吧。”

柳水心又笑了,江山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十几年来他从未因为某个女人而像现在这般心神不定。“没有关系,”她的声音显得愈发甜柔妩媚:“我乘小火车回家,十分钟就到了。我先生今天不在家。”小火车是归化民对新近通车的临高市政铁路的称呼,元老们也习惯了这种叫法。

“末班车开走了,运营结束。”魏斯插嘴说,一边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包裹在连身裙下的腰肢和高耸的胸部。

“你坐我的车回家”,江山先走了出去,他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失态,更不想为此耽误了正事。一辆红旗马车停在礼堂外面,江山对驭手嘱咐了几句,绅士派头十足地打开车门。柳水心提起裙摆踩上了踏板,露出了裹着丝袜的大腿,向站在马车边上的两个男人递上一个动人的微笑。魏斯·兰度则放肆地吹起了口哨。

“你现在住哪里?还在办公厅第二招待所?”眼看着红旗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芳草地的大门外,江山开口问道。魏斯还在吹着风流寡妇圆舞曲。

“对,住那儿总比住教堂好。”

“我们走着过去,好吗?”

“有五公里路呢,局长。”

“你有急事吗?”

“啊?不,反正也没车可坐。”

他们穿过门口的树林,原来这里只有一小丛杂木林,现在整个校园所在的高冈已经被学生们种满了各种果树。四周寂静无人,砂石在鞋底下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响,他们走下了高冈,在靠近海边的一条公路上绕了一个弯。夜晚的静谧被远处的博铺造船厂打破了。厂房灯火通明,淹没了夜空中靠近海平线的星光,烟囱里时不时地喷出一束束的火星,恰如点着的焰火。锅炉放出嘶哑的蒸汽声,吊斗在天床上低声嗥叫,吊车哒哒直响,绞盘机刹车时发出小猪仔一样的尖喊,蒸汽机单调的轰嗵作响,汇合着铁器捶打的哗啷声和锯木机的吱吱尖叫,整个工厂就像一头被夜幕隐藏了轮廓的巨兽,正匍匐在海滩上,用它强大的铁肺呼吸。

“真美!”江山说。

“有新的军舰要下水了?天哪,让我想想,又轮到谁该倒霉了?”

“你到过马尼拉吗?”

“370 年后到过。”魏斯想开个玩笑,看江山没有作答,便继续说下去:“七个月前的那次海盗行动倒是挺刺激,就是西班牙人的船上实在太脏,到处是粪便和耗子。现在你们想洗劫马尼拉吗?好吧,我可以装扮成一个西班牙官员,就叫——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好啦。用不着军舰,我只消带上十罐毒气,到晚上一拧开阀门,你们就尽管戴好防毒面具去搬空马尼拉的银库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见鬼,耶稣会教士们会认出我,然后我就要上火刑柱啦!”

“马尼拉没有多少耶稣会士,”江山笑了:“马尼拉的修会以圣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为主。即使有耶稣会士,多半也没去过澳门。”

“有一个就够了。”

“兰度先生,你听说过一句中国古代战略学家的名言吗:制人而不制于人。”

“没有,不过在非洲时,有人告诉我一句中国话:先下手为强。”

“你的情报中指出,李丝雅近来和西班牙人接触频繁。我们在澳门派专人调查过,访问李丝雅的西班牙人里,其中一人是马尼拉总督的特使。”

“马尼拉是想获得那份卖给巴达维亚的情报吧,弄到手了吗?”

“大概没有,李丝雅已经不再是我们威胁的来源了。”江山不想多谈这个问题,有些事情并非每个人都可以知道的,而且某些环节泄露出去,不免会让文总难堪。他掏出细麻布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开始谈到西班牙人正在通过澳门的代理商大量收购广东的生铁、硝石、水银与被称为白铅的锌锭整船整船地从月港和安平运往马尼拉,这几种物品西班牙人以前很少从中国直接购买。而现在,西班牙人甚至企图在广东招募铜匠和铁匠到马尼拉去干活,以前他们只招募水手。

“这么说,西班牙人想让我们为海盗行动付出点代价啰?”

“我们需要一个在马尼拉的人,”顺着公路,百仞城的灯火已经在望,“即使我们能轻易击败只有十七世纪武装的任何敌人,情报依然是必要的。我需要确切地知道西班牙人能干什么,想干什么。”

“听起来不错。”魏斯清了一下喉咙。走了这么久的路,他很想再来一瓶格瓦斯:“不过一旦搞砸的话,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为您效力了。”

“你这样想吗?”

“请别见怪,局长。如果要预料事情的结局,我通常会先想到最糟糕的那个。”

最后一段路程两人都没有说话。“明天早晨九点钟情报局会议,”江山对站在招待所外的土著接待员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为魏斯打开大门,“我会派车来接你。晚安,詹姆斯·邦德先生。”

“晚安,M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