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残党 | 项天鹰 | 约 6217 字 | 编辑本页

东莞警察局的局长王警官李子玉是认识的,已经五十几岁年纪了,老婆孩子都在临高。在澳宋的警察系统中,他是个标准的“老人”,不仅仅年龄老,资历也老,老到经历过女仆革命和三亚 D 日。这位前辈对于李子玉这样的新人来说当然是非常尊敬的,但是李子玉也知道,这位前辈的警务素质基本上可以算是所有县局局长中垫底的,属于那种看见碎尸案就能判断出不是自杀的。就在前不久,王警官走夜路回宿舍,被几个壮汉包围了,为首那个人要求他不要再插手眼前这桩案子了。王警官是久经风雨的,哪里会怕他们,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同事们的请求。

就在上周,王警官刚刚接手了一个案子,一个叫梁鍙的秀才被人杀死在家中,王警官断定,他的老婆有重大嫌疑,于是就把人给拘来了,结果审了半天,没审出什么名堂来,梁家和梁夫人的娘家全都不干了。梁家要警察局尽快给梁鍙一个公道,梁夫人家说警察没凭没据就抓人,要向巡视组举报,三天两头来警察局和县办闹事。县办主任符龙芝也不是好惹的,头几次家属来闹,他都让几个留用的衙役去把人劝走,留用的衙役们也没什么好言好语可讲,只能摆官威吓唬人,一次两次还能吓得住,时间一长,这些家属也发现这几位是外强中干了,闹得更凶。符龙芝就直接让两个国民军端着刺刀出去赶人,国民军一露面,家属们就旋风一般散了,再也没来过。但是符龙芝也要求王警官赶快把案子破了,毕竟这些人不砸不抢,只是站在县办门口喊几嗓子,虽说是无理取闹,可又不是完全没理,总不能真拿刺刀对付,这样太有损元老院的形象,他们要是真报告巡视组或者去广州告状,符龙芝和王警官也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广州方面又给东莞县派来了调查张家玉的任务,可是王警官这个人轴得很,非盯着梁秀才这个案子不可,一桩案子就占用了十几个人的警力。李子玉等人到的时候,王警官正带着属下们在梁家附近的树林里兴致勃勃地挖凶器呢,符龙芝只好自己接待他们。符龙芝介绍了一下张家玉的状况,张家玉住在县城西北的村头村,家中小富,没什么恶名,但是总是喜好结交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因此县里很拿他当作治安隐患。眼下县里派了便衣去监视张家的动向,根据便衣的侦查和左邻右舍提供的消息,自从张家玉带了四个长工离开家,张家就没有任何动静。

李子玉也觉得,张家玉不大可能傻乎乎地跑回家里来,但是如果掉以轻心,不死死盯住这里,那就是他们傻了。在去沙贝村之前,张家玉身边只有两个船夫,元老院对基层的控制离天罗地网还差得远呢,三个强壮的成年男人有的是办法脱身。可是现在,张家玉身边多了陈子升和何如宾、汤允文、孙朝肃三人的家眷,少则十几人,多则数十人,是绝对藏不住的,想弄到足够的粮食清水都很困难,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事实上,李子玉想得没错,张家玉没有蠢到带着男女老少二十多口跑回老家,也没有去钻山沟等着饿死,而是躲到了一位熟人的家里。

苏观生字宇霖,世居东莞,此时他的身份是国子监监生,原无极县县令。在无极县任上,苏观生因平反冤案被上官诬陷,苏观生强项顶撞:“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奈我何!”因此被称为“三不要老爷”。苏观生最终被罢了官,可是他的老家东莞已经被澳洲人占了,他根本没地方可去。苏观生其实和归辛树差不多,是一个骨气有余智商不足的主,既没有俸禄,也没有家里寄来的银钱,寄寓在朋友家的苏观生的钱袋很快就见底了,这时家里给他捎信,说髡贼并没侵害家里,眼下髡贼在清丈田亩,清理诡寄,不知如何是好,叫苏观生回家主持。苏观生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兜里没钱什么也干不了,找朋友借了路费,回到了家中。他是已经罢了官的缙绅,并非在职官吏,元老院对这样的的人只是重点关注,待遇和普通乡绅相同。

李子玉注意到苏观生是因为一条从菜贩子那里得来的线索,苏家昨天采买的蔬菜比前天多了一倍,却不见苏老爷宴请宾朋。东莞县是珠三角比较富裕的县份,有钱人不少,带动得蔬菜的市场需求和供给量也大了,县内种菜的农民非常多,应季蔬菜从未断货过,连香港的澳洲菜也在本地有销售。如今又正是蔬菜下市的季节,大户人家的蔬菜就算有存货也不会储存太多,断没有平白无故买一堆蔬菜囤积的道理,别说普通的大户人家,就是县办和国民军吃菜也都是现吃现买。今天,苏家采买蔬菜的数量又和昨天一样,李子玉认为这个现象很值得怀疑,让两个新人和两个本地的国民军换上便装,在苏家前后门轮流盯梢。李子玉认为,苏家买菜总不见得是摆在家里看的,一定是增加了人口,而符龙芝提供的情报又显示张家玉和苏观生是相识的,只是不知交情如何。现在李子玉迫切需要弄清楚苏家里面到底多了什么人,苏观生治家远没有陈子壮那么严,陈家的仆人尚且能被收买、叛逃,从苏家下人嘴里套出话也不会是太难的事。可是偏偏最熟悉情况的王警官不在,对东莞的三教九流最熟悉的那几个留用衙役也都被王警官带去勘查梁秀才的案子了,李子玉只好自己想办法。

“一对梅花!我赢了,快快拿来!”一个歪嘴汉子把面前的筹码都收了过来。“不玩了不玩了。”苏德把手里的骨牌一扔,“你个扑街也不悄声些,留神把澳洲人的警察招来。”旁边一个半老头子说:“这澳洲警察管天管地,打打牌也管,真是狗拿耗子,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歪嘴说:“你们怕个甚,你们几个要没我带路都找不到这儿来,警察又没有千里眼,能找来才叫见鬼。”又一人说:“苏德,这些天你手气可一直不怎么样,到今天你已经输了六两八钱银子了,也不怕你家老爷教训你。”苏德哼了一声:“我家老爷根本不懂这些家务事,把管家糊弄过去就是了。今天这牌晦气,明天再来。”歪嘴摆了摆手:“瞎说八道,分明是我们几个财源广进,不玩快滚。”苏德踢开凳子推门而出:“顶你个肺,你们一帮冚家铲,信不信我一出门澳洲警察就来抓赌。”

走出门去的苏德忽然猛地向后一退,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屁墩。“不许动!双手抱头蹲下!”四名警察手执警棍和警刀冲了进来。

草屋内的六个人吓得六神无主,一个警察抡起警棍狠抽了几棍,六个人全都蹲在了墙脚,为首那个警察拿起一张骨牌看了看,扔在歪嘴的脸上:“元老院三令五申禁赌,你们几个身强力壮,不事生产,在这里聚众赌博,公然违抗元老院命令,真是活得腻歪了,统统抓走!”

歪嘴哀哀求告,警察们哪里肯理,三个警察拿起麻绳把人绑了,棍打脚踢把六个赌徒都押了出去,最后那个警察拿了个大口袋,把桌上的骨牌、骰子、筹码、银钱一股脑地装了,却抓了几块银子,一把铜钱,塞到了自己衣袋里。

六个赌徒被捆成一串,苏德被悄声对为首那个警察说:“差爷,差爷,求您莫告诉我家老爷。若是我家老爷知道,非夺了我的差使不可。我家上有老下有小,老婆还病着,要是没了这份工,这就等于要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啊。差爷,小的身上还有一两多银子,流通券也有一些,差爷,您就……”“你给我住口!”为首那个警察大吼一声,“你以为景爷我是什么人?如今是大宋元老院的天下,伪明的那一套腌臜陋规一概行不得!我们元老院的警察个个都是清廉似水,公正无私,想贿赂腐蚀我们,还早八百年呢!你拿着银子铜钱出来,就已经违背了元老院兑换新币的命令,更不要说你还参加赌博。你老婆病了,你倒偷你主家的钱出来赌,就凭这个,打死你也不冤枉。”说着在苏德屁股上踹了一脚,连带着捆着的六个人一起倒在路边。另外三个警察连打带骂,喝令他们继续走路。旁边有路过的百姓看见,也不以为意,捆着的这几位都是村里的破落闲汉,三天两头惹事的,抓了正好清净。

警察们把赌徒押回了县局,东莞县也早就执行了新币兑换的政策,市面上的白银和铜钱已经不多了,这几个赌棍的赌资大部分都是辅币券,却有不少是碎银和铜钱,这是个颇为奇怪的现象。带队的景警官稍一询问就知道了事情原委,这个苏德是苏观生家的仆人,这银钱都是他从主家偷来的。普通百姓手里的白银、铜钱基本上都兑换了新币,但是大户人家还有不少私藏了一部分金银和铜钱。前天苏观生不知道为什么,拿出了一部分压箱底的银两和铜钱,苏德等几个仆人就趁机偷出了一些。景警官名叫景然,是个留用的衙役,其余三位有留用的衙役,也有新招募的警员,都是本地土著,四个人私交向来不错。最近王警官带队去侦破梁家的命案,这四位就算松了笼头了。景然和三个兄弟商量一下,准备搞点钱花。过去的衙役所用的捞钱办法是行不通的,公然盘剥百姓,敲诈勒索,在澳洲人的治下纯属找死。景然的胆子也不大,不敢干什么大事,只想安全地弄点小钱,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抓赌这招。赌资多少,就连赌徒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从中密下一些,只要他们四个人守口如瓶,就不会露馅。元老院的治下是绝不允许有赌徒存在的,大的赌场在新政权建立伊始就都被关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隐藏在乡间的小规模聚赌,原本是很难控制,但是这四位都是地头蛇,熟门熟路,抓几个倒霉蛋还是没有问题的,几天之内抓了四起聚赌案,不仅弄了零花钱,还被符主任和王局长当着同事们的面表扬了。景然等人越发起劲,今天就找上了苏德他们。苏德是个漏嘴,一不留神说出了偷钱的事,景然更高兴了,抓赌还抓出了一起盗窃案,这功劳更大了。

“差爷,您就饶了我吧,我就是耍个钱,您犯不上这么大动干戈吧。”苏德被吊在拘留室里,脚尖勉强挨地,这会儿已经是涕泪横流。景然笑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没听刚才那位兄弟说吗?省城来的李警官说了,等他回来要亲自审你。”苏德哭丧着脸:“求求您老了,放我下来不成吗?”景然说:“谁让你小子不老实交代的,这是规矩。你这厮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元老院治下,讲究文明执法了,要是进了伪明的班房,这会儿早就拿夹棍对付你了。早点交代,少受点苦。”苏德嚎道:“爷啊!我哪敢不交代,可您倒是问啊!您把我吊在这儿半天了,您还什么也没问哪!”景然放下茶杯:“呦,这我倒忘了,那好,你就说说你还知道哪里有人违逆元老院的指示,非法聚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多交代出一个,你的罪就轻一分。”按照元老院的法律,赌博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歪嘴这种从中抽成的小赌头有可能要服一两年苦役,苏德这种参赌的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如果金额不大,拘留一两天就放出来也是正常的,当然赌资肯定是全部充公了。因为元老院并没打算把所有参赌的人都抓去挖沙子,只用短期拘留表示惩罚的态度,所以也就没忙着细化这方面的规定。至于具体拘留几天,很多时候就得看执法的归化民的意见了。

在苏德眼里,他的“盗窃罪”对警察来说反倒没有赌博严重,赌博是警察来抓的,犯的是官家的法度,而偷钱犯的是家法,从来都是由自家主人来惩治的,警察应该是民不举官不究。大明官府还在的时候,一般都是由主家直接行家法打一顿、扣月钱之类的,严重的逐出家门。虽然说像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可以告到衙门,把他打一顿板子,甚至治死,但是一般来说也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如果苏家不告状,官府绝对不会插手。新政权接管东莞之后,并没有对于大户人家“行家法”做出干预,只要不把人打死打残,一般是不管的。主子打仆人和丈夫打老婆一样,在本时空都属于司法很难干预的问题。东莞县最近才开始进行广泛的普法宣传,准备插手仆人的“人权问题”,进一步瓦解缙绅对基层的控制力,不过效果还不是很明显,苏德这样的仆人还是旧观念,景然也懒得纠正他,这小子偷了好几两银子,至少得去劳改队待上几个月,这可不是景然一个普通警察能干预的事,所谓“坦白从宽”,不过是唬人而已。

对于苏德这种既没有骨气也没有智商的人,审讯他花不了李子玉什么力气,很快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按照苏德的描述,最近有一个“陈老爷”带着一家老小来投奔苏观生,这个陈老爷是福建泉州人,要带着家眷回老家,到了那边就用不了澳洲流通券了,所以苏观生就拿出些银子铜钱奉送作为路费,他们几个仆人就也趁机顺手牵羊了。

李子玉和景然都乐坏了,既然陈子升在,张家玉就八成也在,但是对苏德说起张家玉的形貌,苏德却说不在陈老爷带来的这二十多人中,而且苏德还说他本来就认识张家玉,张老爷过去来苏家会过苏观生几次,苏德曾给他跑过腿。这样一来,李子玉就犯难了,从法律意义上讲,陈子升也好,何如宾等人的家眷也好,都是没有任何犯罪行为的,总不能因为陈子升带着朋友的家眷到东莞串门就抓人。尽管陈子升有与陈子壮一同包庇何如宾、张家玉等人的嫌疑,但是他不是陈家的当主,就算把他抓来,如果他一口咬定只知道何如宾是兄长的朋友,不知道别的,也没法给他定罪。景然则不以为然,株连家眷在这个时代是常态,按他的想法,陈子壮包庇何如宾是板上钉钉的,既然如此,就应该把他全家男女老幼都抓了再说,何如宾、孙朝肃这些敌国官员的家眷更应该抓。

李子玉来东莞前,慕敏曾经对他交代过,这件事情要注意社会影响,一定要证据确凿,让人心服口服。抓陈子壮、何如宾等人全家并不稀奇,对于大明百姓来说,新朝建立,清算前朝官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并不会有太大的触动。哪怕是澳洲人刚入城的时候就毫无理由地把陈子壮这个敌国官员一家满门抄斩,在大明百姓看来也是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之际司空见惯的事情,对百姓造成的冲击力怕是还不及 21 世纪的人碰上车匪路霸时的震撼。然而元老院始终打着“建立新秩序”的旗号,赏罚公平,不株连无辜的大旗已经打出去了,董知府的家眷都已经在新政权治下安家落户了,一个政权为了维护自己的公信力,无论如何也要遵守自己许下的诺言,就算要言而无信也应该悄悄的,不要被人抓住把柄。有些时候,政策一以贯之比政策的正确性还重要。尽管一次两次的不良影响并不会动摇元老院的统治,但是如果无节制地一次又一次失信,最终元老院的公信力就会堕落到旧时空屡见不鲜的“官方消息=假消息”的地步。陈子升、张家玉不同于木石道人、巫支祁、高天士、富文这些人,他们对元老院的威胁不大,名声又好,没有确凿的、令人信服的证据去治他们的罪,就算把他们一网打尽,元老院也只不过解决了治安的一个小隐患,对于名声却有损害,这没多大意义。李子玉最终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现在已经把陈子升一行人堵在苏家了,陈子升带来的三家家眷男女老幼都有,还有小脚女人,是肯定跑不了的。苏家前后门都有警察和国民军的暗哨,苏家的每个人出来都有人跟踪,就算陈子升孤身化装潜逃,李子玉也有把握截住他。景然则对自己同事们的业务水平深表怀疑,苏家又不是在荒郊野地,周围有不少村庄农舍,何如宾他们的家眷固然无法走脱,但是陈子升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如果想逃脱,总能有些办法。

李子玉是军户出身,何如宾、汤允文这种级别的将领过去对于他来说就像云端里的人一样,是万万巴结不上的,但是如今他们落魄了,李子玉对于这两个同行还是有些同情的。和大部分投降了元老院的降官相比,何如宾和汤允文的人品不知高到哪里去,至少也是敢作敢为,战场上拼命搏杀的好汉,现在让李子玉去对付他们的家眷,李子玉心里还真有些别扭。但现在自己既然做了大宋的警察,穿了着身皮,领了这份饷,就得尽忠职守,何如宾再是英雄好汉,也是敌人,尊敬归尊敬,放水是万万不成的。不过不放水也不意味着对这些老弱妇孺痛下杀手,对于大明官员不株连家眷是元老院的既定政策,李子玉也做不到像景然这种留用人员一样干什么都毫无心理障碍。所以,李子玉是不赞成直接冲进苏家抓人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张家玉的下落。张家玉有杀人的重大嫌疑,现在除了何如宾之外,他是本案的二号犯人。张家玉一落网,收拾苏家大院里的人不过是顺手的事,陈子壮很有价值,他弟弟陈子升就差得远了,就算陈子升漏网,也不是多大的问题。相反,如果只抓了陈子升和一群女人孩子,却打草惊蛇,把张家玉放跑了,这次任务就和失败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