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残党 | 项天鹰 | 约 5117 字 | 编辑本页

“站住!别跑!”“别跑!站住!”三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在追赶一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年轻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你们不追!我就不跑!”

三个家丁愣了一下,显然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深刻的问题。年轻人猛跑两步,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只要跑进广州城,便能活命,如果被抓回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眼看家丁们就要追上来了,忽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从草丛中飞出,正中一名家丁咽喉。

年轻人不知道身后发生的变故,挣扎起来来继续逃命。那两个家丁刚才没看清箭是哪里来的,拔出刀来,张皇地四下环顾。一名家丁卯足了劲吼道:“是谁!有本事站出来!老子不怕你!老子不怕你!”

“你要是真不怕我,就不用这么大喊大叫了。”又是两支弩箭接连射出,两个家丁哼了一声,倒地毙命。

次日清晨,三名家丁的尸体被进城卖菜的农民发现了,很快就被报告给了巡逻的巡警,带队的警察不敢怠慢,急忙赶往现场,同时派人向总局报告。

昨天才从高州回来,本来应该在休假的李子玉被从被窝里叫了出来,急急忙忙穿上制服。李子玉的母亲絮叨着:“这公差当的,一天到晚不得闲。”李子玉说:“潘首长说,当官不做主,不如卖红薯,警察不办案,不如卖鸭蛋。”李子玉的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这当差还不就是得出力,莫听你娘絮叨,赶紧出门,千万别去迟了。”

事发地点虽不算太荒僻,却也在北门外离城甚远,李子玉赶到时,已累得呵哧带喘,现场拉上了警戒线,值守的国民军检查了证件,放他进去,只见乌项正蹲在地上,皱眉苦思。

死者的死因很好查验,但是死者的身份就难以判断了,看衣着样貌和手中兵刃,该当是大户人家的家丁,但是为什么要执刀夜行,又为什么被人杀死在这里?凶手所用弩箭粗糙普通,看不出什么异常。现场并无灯球火把一类东西的痕迹,案发时应该只有月光,凶手能准确射中三名死者的咽喉和胸膛,应该是技术比较高明的。从路旁一处被压倒的草木可以看出,凶手就是隐伏在这里,射死了三个死者警察已经在北门外一带查访是否有大户人家走失人口,但是现在还没有回音。只怕这三个死者的主人也未必敢承认,否则就得解释这三个家丁为什么深夜持刀出门了。

此时,广州北门内的一所大宅院中,那个被家丁追杀的年轻人正磕头如捣蒜。两个身材壮健的武师站在他身后,屋内坐着一个中年员外,身子高大,肤色略黑,手上骨节突起,不似文人。这员外呷了口茶:“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年轻人颤声说:“小人马尚明,陕西平凉人氏。”“为何背主出逃啊?”“小人……不敢说。”

那员外放下茶碗:“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晓得,你家主人做的是祸灭九族的勾当。”马尚明伏地说:“小的只是一介仆佣,实不干小的事!”那员外说:“你放心,你家主人再有势力,不过是前朝遗老,若去北边,或许还能呼风唤雨,在这广州便是二等贱民,老爷我却是大宋的政协委员,有澳洲首长撑腰。你不必怕,听你的谈吐,似乎是识文断字。”马尚明道:“是,小的幼时读过几年书。”那员外叹道:“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既读得圣贤书,为人厮仆,岂不埋没了。你只管将你知道的尽行写下,老爷我定当给你个出路。”马尚明连连叩首:“谢老爷提点。”那员外一摆手:“罢了。你们带他下去洗澡吃饭,换套衣服。”

两个武师带着马尚明下去了,那员外微微一笑,有这份大礼,不愁澳洲人不动心。

李子玉带着两个见习警,来到了广州府南海县沙贝村,既然推测三个死者是大户人家的家丁,那么这一带最大的大户,便是这沙贝村陈家了。“天下何曾有山水,老夫不出长蓬蒿。”李子玉读着门前楹联,“这家主人倒是颇有气度。”沙贝村的村长说:“这家主人叫陈子壮,是伪明的李什么郎,如今大宋治下,他倒也算恭顺,虽说消极不配合,但是减租减息也都执行了,粮赋也是照缴的,检地也没有违抗。”

总体来说,陈家和海南、广州的大部分乡下土财主一样,不反抗、不出头。据村长和驻在警说,这沙贝村的土地大半是陈家的,别村还有他家土地。他家的宗族人口也不少,科名又显,过去在这一带几乎是说一不二。若是在别处,元老院要搞定这种聚族而居的村落是要费不少手脚的,少不得还要杀一儆百,但是沙贝陈家却异常地安静。家主和近支族人都躲在大宅子里不出来,在外面露面的旁支族人和仆役对于澳洲人派来的干部也是客客气气,一切命令无有不遵,广州刚刚解放,千头万绪,基层改造的压力犹大,因此也就一直没腾出手脚对付这“遵纪守法”的宗族。驻在警是个退伍军人,不屑地说:“这都是给元老院杀怕了,当年扫荡珠江口时,元老院在南边那个寨子吊死了四十多个大户,我看这陈家是就此吓破了胆了。”

村长家从他父亲那辈迁来沙贝村,对本村的情况比驻在警更清楚一些:“过去陈家在村里势力很大,南海县衙门也不敢招惹他们,这家人有好几个在伪明当大官,投献他们的土地不少,不过上回清丈田亩,就各归本主了。伪明的时候,倒也不见他们作威作福,灾年之时还赈济乡亲,好些人传说这陈子壮是清官,得罪了太监才丢官回家的,咱乡下人也不懂。若是在过去,我从这大门前过,都不敢望里面一眼,如今这家仆人见到我倒是打躬作揖。”

李子玉是广州土著,也知道这个陈子壮,在大明官至礼部右侍郎,因得罪了魏忠贤而罢官,回家创办南园诗社,崇祯继位后复起。当初元老院进兵珠江时,他正因父孝在家守制。三度入朝之后,因反对崇祯招宗室为官,被廷杖下狱,后来得到皇太后说情,才被遣归家乡。

尽管李子玉曾经被反复教育,缙绅在大宋治下也只是普通公民,没有任何特权,但他对于这样的豪门巨室心里还是畏惧的。就算人家在法律上没有特权,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有钱的还是大爷。当然了,今天不过是来问问情况,比当初砸开梁仁厚外宅的大门安全多了,所以李子玉倒也没什么顾虑,上前拍了拍门。转眼工夫,大门打开,一个仆人探出头来:“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村长和四位差爷。这三位差爷可面生,想必是远来贵客,快请进来喝杯茶。”李子玉亮出证件来:“我是广州刑警。茶就不必了,我有公务在身。此次来就是询问一下,贵宅是否有走失人口?”仆人道:“原来是省城来的爷,这更是贵客了。只是小人不过是个下人,入不得内宅,也不知这家中人口之事,还请几位爷进来先歇歇脚,待小的禀过管家,即刻给几位爷答复。”李子玉心想他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五人跟着仆人进了门,在倒座门房坐定,这应门仆人急步趋入二门,另有小厮奉上茶来,李子玉却不敢喝,当然不是怕有毒,而是怕犯纪律。村长和驻在警是不忌讳这一杯茶水的,但是见市里来的三个警察都不喝,也只好看着茶杯发愣。按照元老院办事的规矩,李子玉要到他家待客厅等着也无妨,但是李子玉终究还是有些畏惧,不敢在这大户人家登堂入室。反正又不是来搜查的,只是等个回话,在门房等也一样。

约摸有一顿饭的功夫,李子玉都有些焦躁了,那仆人又急趋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册子,连声致歉:“几位爷莫怪,宅内人口众多,查点起来着实费力。还请见谅,还请见谅。”“不妨。”李子玉接过册子。仆人说:“宅内一共一百九十三口,一个不缺,这是本宅户口籍册,还请差爷验看。”李子玉翻开册子,与村长带来的比对。自元老院第一次登记人口以来,陈家的人口变化,有人病故、新添婴儿、仆人出籍等都对得上。翻到最后,有十个护院庄丁。李子玉沉思一下,那仆人说:“全家下人和护院的师傅都已叫来了,差爷可要点验?”李子玉说:“仆佣杂役就不必了,请护院的师傅们来,我讲一下群防群治的事项。”

十个护院家丁都被叫来,为首那个身材壮健,肤色黝黑。李子玉打量这十人,确实均是肌肉结实的练武之人,挺胸凸肚,气质与一般农夫工商大有差别,更非仆役冒充。村长和驻在警都证明,陈家确实只有十名家丁,不过这些人平时不在村中露面,他们也认不齐全。李子玉询问了一下本地的治安情况,又讲了几段文件,不说出了命案,只说最近附近走失人口,可能有人贩子活动,要动员所有基层治安力量群防群治,缙绅大户的家丁要轮班在驻在警的安排下在本村站岗巡逻。派出的各队警察都是这么讲的,缙绅大户当然也希望自家附近的治安稳定,养家丁干的就是这个活,谁也不会反对。又打了几句官腔,李子玉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继续问了,查点仆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不能把陈家的老爷夫人都叫出来点名。他又不是怀疑陈家,只是泛泛地调查而已,做到这一步也就可以了,道了叨扰,带着村长、驻在警和两个见习警去村公所了。

“家丁头目”摘下头顶小帽:“好悬呐,这假髨捕快也真精细,若不是中洲先生谨慎,险些败露。”“委屈大人了。”陈子壮的弟弟陈子升命仆人接过帽子。“家丁头目”一摆手:“先生说的哪里话,这是救我等的性命,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化装见髨贼,末将也不是头一回了。”

“家丁头目”更了衣,换上了本来服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元老院的老朋友”,琼崖参将汤允文。

汤允文与陈子升进了一处偏厅,陈家家督,原礼部右侍郎陈子壮正坐在主位上,客位上的两个人一文一武,亦是大人物,文官乃是广东右布政使孙朝肃,武官也是元老院的老熟人,正是当年带队征讨临高的何如宾。

澄迈一战之后,何如宾沦为废将,在广州城中闲住。后来白沙水寨的粮仓“毁于风灾”,部队崩溃,于是汤允文也来和他作伴了。何如宾曾经一度怀疑汤允文和髨贼暗中勾结,现在汤允文只身逃归,倒是证明了他不是澳洲人的内奸,可是如今何如宾知道这个也没用了。

澳洲人攻陷广州之时,何如宾又一次想到了死。他在澄迈杀过不少澳洲人,虽说当初李逢节使了银子,把他和他的残部从澳洲人手里赎了出来,今番若是再落到澳洲人手里,断无生路。还是汤允文劝住了他,两人带了少数亲信,和孙朝肃一道躲到了陈子壮庄上。以秋涛先生的名声,想来还能庇护他们一时。

其实在攻占广州之前,元老院内还爆发过“如果抓住何如宾怎么办”的争论。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把何如宾作为“战犯”审判,但是最终以何鸣、游老虎等人为代表的军队元老的意见还是占了上风。何如宾如果在战场上被打死,只能怪他自己命苦,可如果捉住了再杀,未免有损元老院的威名。参加过澄迈之战的元老们对于参战明军还是抱有一定的同情的,为了达官显贵的一己之私被派到海南来送死,这些官兵的表现也算对得起大明了,大明却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更重要的是,连吕易忠这个策动战争的罪魁祸首都被留用了,何如宾、汤允文这些执行命令的军人却反而要死,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也讲不通,太影响元老院的形象。留着何如宾不过是多费点粮食,杀了他却是给大明官绅树立一个英雄典型。

何如宾、孙朝肃、汤允文加上他们的家眷亲信,一共二十多人躲在陈家。待到局面稳定下来,陈家的仆人出去打探,说澳洲人倒也没画影图形缉拿这些不知下落的大明官员,好像对他们毫不在乎。即便如此,现在整个广州府都是澳洲人的天下,何如宾等人也不敢离开。陈家广有房屋,粮食众多,藏他们当然不是问题,只是澳洲人对乡村一步紧似一步的控制让陈家和何、孙、汤三人愈发感到危险。陈家原本编有乡勇,但是何如宾和汤允文明白告诉陈子壮,这些乡勇毫无用处,髨贼的一个排就能把几百乡勇打得溃不成军。所以在澳洲人整编裁撤广州四乡乡勇时,陈家也没有反抗,老老实实把乡勇交了出去,弱者沙汰,健者被编进了各村的民兵,陈家只保留了十名护院武师。

昨天晚上,陈家的仆人马尚明突然出逃。陈家待仆人在本时空算很宽厚的,马尚明既没受虐待,又吃得饱穿得暖,为什么要逃?一开始管家以为他是偷了东西,但是又觉得这人平时很是老实懦弱,也挺纯朴的,不至于这么贪心又大胆,再说府上也没丢什么。陈子壮则立刻想到,他是发现了何如宾他们躲在宅子里。马尚明或者是去向髨贼告密了,或者是仅仅因为害怕事情败露自己受牵连才逃走,不论哪种原因,他的逃跑都会导致何如宾、孙朝肃他们行踪的泄露,于是陈子壮派出三名护院,让他们务必把马尚明抓回来,结果一夜没有回音,一早又接到了有三个人被杀死在大道上的消息。陈子壮暗暗奇怪,这三个武师虽说不能以一当十,但是每人打四五个普通成年男人还是没问题的,就算有二十个马尚明一起持刀杀来,这三个人也不至于被一股脑地杀了,总能跑回一两个,到底是谁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掉了这三个武师?

刚才李子玉登门查问,陈子壮、陈子升兄弟本想随便糊弄过去,但是陈子升猛然想起,澳洲人知道他家的情况,交出好几百乡勇,只留十名护院,这十人必然都是武艺精熟之辈,至少也该身强力壮。如果让三个瘦小枯干、低眉顺眼的仆役冒充,岂不立刻穿帮。李子玉倒也不会因此就把陈家怎么样,再怎么说这样的豪门也不是他一个警察说对付就能对付的。可是一旦李子玉怀疑并上报了,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明查暗访接踵而来,陈家藏匿着三个大明官员的事早晚败露。于是汤允文自告奋勇,和两个何如宾的亲兵假扮陈家家丁,总算把李子玉骗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