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瀚回乡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912 字 | 编辑本页

“苗老师,你还回来么?”

“苗老师,我们想你能给你写信么?”

临高城铁芳草地站的站台前,一群高矮不同的孩子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围着一副明人服饰的苗瀚,语气中满是不舍。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为人谦逊又不失幽默的代课老师,喜欢听苗老师在学生长廊举办的国学讲座,也喜欢听国学道德课上苗老师对许多经典的解答。所以当传来苗瀚要回山东老家的消息时,大家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倍感失落。就连对他始终抱有戒备之心的元老们,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伤感之意,毕竟已是互相非常熟悉的同事兼朋友。

“苗先生,芳草地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艾晓茜搂着两个哭成泪人的学生,笑着和苗瀚握手。

“苗先生,山东路途遥远,保重。”何婧把装着一些芳草地纪念品的手提袋递给苗瀚,“胡校长和张校长都在上课来不了……这是芳草地的一点礼物,请收下。”

“谢谢!”苗瀚也是眼圈微红,很是郑重地曲身行了个大礼,接过手提袋。里面倒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芳草地的课本、文具,还有诸如《十万个为什么》和《蓝猫淘气三千问》之类的格物科普书籍,还有一个颇为精致的本子,上面是整个 1629 级和 1630 级实验班所有孩子的签名与祝福语,这恐怕是这个时空历史线里最早的“同学录”吧……苗瀚知道,澳洲人送礼物不在价高而在于意义,当即再三表示感谢。

“苗先生,回去还望仔细考虑一下元老院的邀请……临高欢迎你们。”王华琪也凑上前和苗瀚握了握手,递上了一个画夹,“这是美术小组孩子们的礼物,还望苗先生收下。”

苗瀚打开画夹,却见一幅幅铅笔勾勒出的栩栩如生的花卷。有似城垛一般却又恬静的校园,有奔跑在操场上的孩子,有正在讲课的老师,其中有一个穿着新汉服的中年人。苗瀚突感鼻头一酸,这澳洲人的礼物不贵重但重情义,还像小刀子一样专往心窝里扎。苗瀚吩咐雇来的镖师和小厮仔细收好,再次行大礼感谢。

小火车一声长鸣,咣当咣当从临高县城方向出现了,很快就缓缓驶进站台,接着长叹一声吐出一团汽雾算是停稳了。

“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苗瀚就此别过。千言万语汇集一句‘珍重’,如果有缘定会再见。”苗瀚彬彬有礼地行了一圈礼后便转身登车,众人皆在护栏在挥手告别。

苗瀚是在发动机行动开始准备后突然被元老院注意到的,因为这项元老院倾尽全力在准备实施的大行动的最大基础,就是将于今年冬天爆发的山东孔有德叛乱,史称登莱之乱。按照原历史线,孔有德在北直隶造反后,其大军沿着旧时空 309 国道的路径一路直奔登州,连下新城、益都、寿光、青州等城,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可谓是十室九空。而元老院的目标,就是这场战乱制造的海量的难民潮……这还是大图书馆“战略预警”组组长沈昌杰在整理登莱之乱资料时,突然想起这位苗先生正是山东新城人。出于好意,沈元老把此事上报,竟然在 BBS 上引起了一场颇有规模的讨论。对到底要不要帮助还全然不知大祸即将临头的苗瀚,半数元老们的意见还是做人要厚道。苗瀚在临高的这几年已经成了元老院最重视的土著之一,他对茉莉轩工作特别是对临高本地旧读书人群体的瓦解起了极大地助推作用,而且他自己还是一个朴素唯物主义的热衷于自然科学的传统读书人,是对元老院友善的“洋务派”,还有“大明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头衔,并且在临高实业领域也有些影响,更是芳草地唯一正经功名出身的客座老师……最后讨(撕)论(逼)的结果是不能见死不救。但是怎么帮?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要爆发战争,就算说了他也得信啊……最后胡青白提议,教育部牵头盛情邀请苗瀚全家赴临高游玩。而凑巧的是,苗瀚在新年年会之后也萌发了回乡的念头,找胡青白请辞。一来二去,苗瀚便要回家了。

雇来的镖师来自这两年间名声大噪的起威镖局,这支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一跃成为广东首字号,并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着。几年来苗瀚与家乡和友人的书信几乎全赖起威镖局的外柜业务,所以苗瀚当然猜得出这里面少不了澳洲人的影子,也就全程都委托起威代办了。至于数年前带来临高的几个小厮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苗瀚已经恩准他们在临高成家立业,也算是给自己在临高留下一个落脚点,他感觉自己与澳洲人的缘分绝不止于此。新雇来的小厮是澳洲人政保总局的学员,即是仆人也是保镖,苗瀚知道这个“蒸包局”就是澳洲人的锦衣卫,至于有没有监视自己的目的,苗瀚只微微一笑。他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间,自己对澳洲人竟然如此信任,敢以身家性命相托付。不过话说回来,从临高到新城,无论水陆两路都不是一马平川,这一路上还真是有赖澳洲人高效的执行力了。

小火车终于驶进了博铺港站,即便一路走走停停速度依然比乘坐公交牛车快得多,更远胜靠自己的脚力。苗瀚知道在本地许多读书人都认为澳洲人大力修建公共交通会助长人们的懒惰,出个门都不愿意走路还能干什么?属于败坏人心之举……但是在苗瀚看来,还不如说省了走路的劲去干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在博铺站周围形成的一座新的小市场。

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流,耳边是热热闹闹的喧嚷,这番景象已经是临高的常态。有些燥,有些烦,却充满了活力。苗瀚吩咐镖师一干人把自己的行礼先行运到博铺港办托运,自己还要再去会会旧友。镖师称是,便招呼小厮或拖着或提着两个藤箱向东港走去。苗瀚饶有兴致的观察了一下这“澳洲旅行藤箱”,澳洲人喜欢各式各样的“标准箱”,长宽高全部按一套标准刻出来的,还很贴心地装有一对小轮或者一个提手,可以用拉杆牵着或者直接提走,很是方便。在元老们眼里简陋的简直搞笑的本时空旅行箱,在苗瀚的眼里却是无比精巧无比实用的发明,可以用更小的空间带更多的东西。澳洲人的斤斤计较真的是刻入骨子里的,包括这出门旅行都一样……观察了一会,苗瀚在路边的国营饮品店买了一杯“噶斯水”,辛凉中略带微辣却无比可口,喝完之后总会止不住打一个嗝。在过去,苗瀚总会觉得这有辱斯文,现在倒也放开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付了钱,退了杯子,苗瀚打开折扇,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走向文澜河大桥。

临高城铁接入博铺港的港务轨道后并不向东港延伸,原因无他——元老院的桥梁科技树还没有点开铁路桥。所以乘坐城铁去坐船的旅客只能从西港步行到东港,倒也无意之中促进了人流与物流,增加了市面的喧嚷。临高城铁开通后一夜之间就承担了半数以上的大宗物流,满载货物的牛车、马车或者干脆人力推车从东港源源不断地的开来,到西港去装上小火车以运往百仞城和东门市,就这来回折腾的时间依然比用老牛拉着走公路快得多,而且装车卸车全部铁路代劳十分省心。苗瀚身边则是从西港步履匆匆前往东港的旅客,有的携带东门市新上市的“旅行藤箱”,有的依然是传统的大包小包,在小商贩的吆喝声中穿过。西港北侧的博铺海军造船厂远远地拦着警戒线,有伏波军的海军战士在站岗。层楼叠嶂后能看到那巍峨的“圣船”,老百姓更喜欢称之为“大铁船”,还能看到造船厂里那艘已经威风凛凛立在船台上的黑船。苗瀚知道这艘伏波军的新锐战舰并不是真的铁甲战船而是所谓铁肋木壳,但是那杀气腾腾的乌黑的船影依然让它获得了“小铁船”的称呼。苗瀚知道澳洲历史上曾经发生过“黑船叩关”,澳洲人战败签订了“新京条约”,开始了凤凰涅槃的路程,看来澳洲人对黑船情有独钟。

博铺东港是整个琼州最大最繁华的港口,没有之一。如果说西港是人流喧嚷,那这里的街面简直就是寸步难行了。越来越多的大明商人来到临高做买卖,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商船布满了各商用码头。苗瀚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战争期间的博铺港一片凄惨萧然的模样,现在仅仅一年便更上了一层楼。东门市的老舍茶馆在博铺中央大街上盘了个小楼,改造装修之后便成了一处歇脚的好去处。此刻,坐在轮椅上的刘大霖正和一些读书人,在这里等候苗瀚到来。

“孟良兄!”

“润海兄!”

刘大霖和苗瀚互相行礼,接着苗瀚又向其他人行礼,算是问好。

“润海兄要回山东,我等略备新茶两盏,算是为润海兄践行了。”刘大霖在轮椅上有些不便,便示意推着轮椅的黄公子后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润海谢过诸位……请!”苗瀚行礼。

澳洲人的建筑,即使是旧式的也并不完全古色古香,布局间还能找到些“澳洲风格”,算是混搭。逾规之处比比皆是,不过一干长衫者早就习惯了,也就舒舒服服在茶座上坐了下来。服务员按照已经订好的套餐端上红茶与餐点,她穿着的新汉服小臂和小腿都露在裙装之外,如此伤风败俗的装束如今已是临高的特色,连几个读书人的内室也跟着穿了起来,那可人的模样倒是让他们晚上的生活丰富和谐了许多。

“润海在临高几年来,幸得诸位照顾,今天借茶代酒,算是敬谢。”苗瀚先端起茶盏,很是郑重地向众人行礼一圈,一饮而尽。

“润海不必客气,你的‘师夷长技以自强’的高论,也令吾等有拨云见日之感,几个月来拜读了你的《四洲志》,深感泱泱华夏切不可固步自封。”一个书生也举起茶杯,对饮而下。

有几个读书人坐不住了,起身要辩,被刘大霖摆摆手制止了:“你们太失礼了,今天润海回乡,不要提不悦之事!”

苗瀚笑了笑,对于澳洲人到底是不是蛮夷,华夏到底是不是天朝上国,临高学子间依然是争吵不休。上个月还有一个读书人喝醉了以后,大闹东门市新华书店,要除伪学护正道,因为触犯了《治安管理法》被三局拘留了十五天。

“润海啊,你这一去算是脱离苦海了,切记多读圣人之言!这澳洲人最善蛊惑人心败坏伦常,山东乃孔孟之乡,你这回去后怕是要有诸多不适啊!”王赐身着官服,一脸的忧愁。

“谢教喻关心,润海自当苦读。”苗瀚并不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行礼。

“听闻澳洲人正在整军备战,到底是蛮化之邦,不懂休养生息,只知穷兵黩武。战端一开,不知又有多少华夏王土惨遭祸乱。”黄公子唉声叹气。

“黄兄此言差矣,这临高百年盛世的场面,此前可曾有过?”一个读书人不服。

眼瞅着学子们又要争论起来,刘大霖不再阻止,而是向苗瀚举起茶盏,饮了一口:“来,润海!”

“孟良兄,请。”苗瀚点头饮茶。

“这澳洲人‘好吃’名不虚传,这是老舍茶馆新出的‘蜜石’,不曾想博铺分号竟然也有。”刘大霖挽起袖子,替苗瀚夹了一块,“只是略微甜腻,只可品一时罢了。”

苗瀚听出这是用蜜石类比澳洲人,便笑了笑,并不接话,另问道:“孟良兄身体可还好?”

“澳洲医术确有奇妙之处,如今已无大碍。”刘大霖也笑了笑,“贤者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润海兄离开新城三四载,代我向令尊和刘先生问好。”

“一定。”苗瀚点头,“这些年得益于海面平靖,驿路顺畅,和家中书信不曾绝。家中一切安好,新添侄女侄子各一,双喜临门。”

“你回去后就是三喜临门了!”刘大霖又举起茶盏,二人对饮。

“润海,无论是‘师夷长技’也好,‘海纳百川’也罢,华夷之间毕竟有隙。回去后不可急于求成,孔孟之乡里当先求得生存。临高之事,只可在临高,切不可强求惹得家人不宁。”刘大霖叹了口气,很是替好友担心。

“谢孟良兄,润海自当注意。”苗瀚没有料到刘大霖会这么说,非常敬重地起身作揖。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润海今后有何打算?”刘大霖问。

“澳洲人邀请我全族来临高谋生。”苗瀚直言相告。

“万万不可!澳洲人试图灭我华夏种族,对宗室大户竭尽剿灭之力,怎可羊入虎口?”学子们又开始一通争论。

刘大霖和苗瀚并不加入争论,继续悠然饮茶,享用茶点。

“此去路途遥远,润海如何打算的?”刘大霖茶过三巡,问道。

“先海路去杭州,而后走陆路经沂州抵济南府,府城回乡有若干大道,便是闭目也能回家得。一路上皆是起威产业,安全也颇为方便。”

“如此甚好。”刘大霖点点头,“润海兄乘舟远行,这大海亦有千尺之深,刘某在此道一声——保重。”

“谢孟良!”

临高海洋公司的第二艘三桅大帆船如今是临高-广州航线的主力,H 旗高高飘扬在主桅杆上。瞭望员是伏波军海军的退役舰艇兵,依然保留着在部队的习惯,猴子一样挂在桅杆上。不过此刻他不是瞭望敌情,而是举着铁皮大喇叭鼓着嗓子喊着,无非是些“遵守秩序、注意安全、防火防盗”之类的。学子们一直把苗瀚送到码头旁,镖师拿着船票已经在这等着了。

“润海兄,一路顺风!”刘大霖坐在轮椅上,拱手告别。

“诸位,后会有期!”苗瀚回礼,向镖师点点头,向登船舷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