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珠江口(十六)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206 字 | 编辑本页
“大宋讨明先锋赵将军到!”
恒沙村公所,两队长刀手分列大堂左右,一个穿着棉甲更是健壮的人,得意的坐在正座上,看着堂下跪着的一片战战索索的背影。一杆红旗和一杆胡乱拼起来的蓝白旗列在身后,拱卫着中央大大的“赵”氏姓氏旗。在这一刻,这位赵将军很是得意,大谈着“反明复宋”,颇为意气风发。
“诸位也都看见了,伪明官军可是我大宋伏波军的对手?今天我们大宋皇帝,行天道,诛妖邪,伏波大军百万雄师已达白鹅潭!恒沙的乡亲,既然愿做我大宋臣民,那一应军费钱粮的耗费,自然就需要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是是是,赵将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跪在堂下领头的,是恒沙的核心人物苗老爷,已经是深秋初冬,却也是大汗淋漓。他当然认得这个所谓“赵将军”,不过是乌涌水师一个小小的把总,在过去这样的低级军官,他苗老爷是从来不会正眼瞧的,最多遣人送些耗米就打发了。可是乌涌之战,乌涌水师全军覆没,这赵把总转身投了髡贼,摇身一变成了“大宋讨明先锋”,在恒沙乌涌一带招摇过市,四处强征兵丁,抢粮抢钱抢女人。已经有数个村子遭了灾,人们四散而逃,许多就逃到了恒沙。结果这位“赵将军”打着髡贼的红旗和蓝白旗帜来攻,早已被髡贼大名吓破胆的乡下人哪里抵挡得住,顷刻之间就破寨了。
“我大宋伏波军也不是无情无义,苗老爷也是老相识了,传我命令,这‘合理负担’,苗老爷家可免!”赵将军眯起眼睛,装模作样摸着光秃秃的下巴。
“谢将军……”苗老爷知道,这是做样子,这么说意味着更大的代价,可他只能三叩九拜。
“听闻大小姐在府中?”赵将军咧嘴笑了。
“不在!”苗老爷慌了神,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急忙行礼,“小女前日去府城,尚未归来。”
“如此,那我在这恭候小姐了,哈哈哈哈哈……”赵将军哈哈大笑,堂内的一干部下也跟着笑了起来。赵将军笑够了,目露凶光,“苗老爷,我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才跟你在这废话。不然我早就让你变成三良罗家了!别忘了,我可是宋室之后,将来大宋复国,大小姐所能成为大宋皇家内室,也是苗老爷的福分。”
“是是是,多谢将军抬举,只是小女确实不在府中,前日去府城,这会怕是被战祸困住了。”苗老爷急忙再拜。
“好,是与不是,苗老爷当自知。我伏波军先锋就住在寨中,现在世道不靖,我们在此保护恒沙的安全。”赵将军意味深长地挂着一脸笑容。
“是是……谢将军……”苗老爷已经是满头的冷汗。
苗家是恒沙的外来户,祖辈恰逢战乱,由山东千里迢迢迁居于此,经过一代代人的励精图治,至苗老爷这一代竟然成了工农商均有涉足的大户,而且是内通广州外联福建南洋的大商,为恒沙缙绅之首。家境殷实之后,苗老爷也捐了一个功名,大小也算是有了个官身,为生意兴隆更加一份保险。而且苗老爷与福永陈老爷是结义兄弟,澳洲人的这条线还是苗老爷介绍给自己的义弟的——广州城里各式澳洲享用,苗老爷当然乐得与义弟分享。结果这个陈老爷胆子还真大,竟然直接去了临高博铺,与澳洲人做起了买卖。这下苗老爷反过来也攀上了高枝,大量采购福永方面转来的订单。澳洲人好像一头喂不饱的狮子,而且有用不完的银子,一时间福永和临高的贸易占了苗家商行超过三分之二的利润。如果不是这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一仗,苗老爷自信,什么潮州商馆,什么高大官人,他都有信心将来取而代之,可偏偏怎么就好端端的打了一仗呢……
恒沙虽然是个“村”,但实际人丁规模与市镇无异,繁忙的珠江水道赐予了这里无限的活力。村镇最中央的大宅,便是苗府,甚至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运河,从苗府可以直达珠江边的苗家商行。府宅自然是壁垒森严,原本应该由威风凛凛的苗家家丁守卫——都是福永庄老爷调教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可是,乌涌保卫战自然少不了苗家出力,结果训练有序的家丁顷刻之间便在澳洲人的炮火下死伤大半,让苗老爷很是肉疼。这下不要紧,整个府宅如同大门洞开一般。苗老爷心里暗骂,搁在平时,他根本就不把那个沐猴而冠的赵把总的人马放在眼里,可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兵匪在家里祸害。
全家老小和佣人都已经搬到后宅,守着小运河过日子,前宅都住满了“大宋讨髡先锋”的人马,苗老爷留了几个腿脚还利索的老仆伺候那些兵大爷。苗老爷知道,这个赵把总不但想讹诈自己和全村一笔钱粮,还要讹走自己的宝贝独女。苗世兰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的娇小姐,从小就跟着父亲起早贪黑地操持家务,可毕竟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是没有过人提亲,老苗就是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来二去,便被这个赵把总瞧在了眼里……真他娘的晦气!
“爹,您回来了……”正在里屋和管家一起核算账目的苗世兰看到父亲面色煞白地躲进来,急忙迎上去。
“嘘……”苗老爷急忙捂住女儿的嘴,“可别说话,别让外人知道你在这里。”
“为什么?”苗世兰随已猜出几分,嘴上还是问道。
苗老爷哼了一声,疲惫的躺在临高产的藤制摇椅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不都是因为你……”,刚说完,觉得这么说对女儿有点过分了,急忙直起腰,“爹的意思……爹的意思是……”
“女儿明白……”苗世兰低下头,好像下定了决心,“如果能保全家平安,女儿愿意……”
“不可!此事休要再提!”苗老爷斩钉截铁,可是马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在摇椅上,喃喃自语,“唉……是爹害了你啊……前两年你陈叔、庄叔、梁叔都派人提过亲,我就是舍不得你,就说世兰还小,过两年再说,就这么把你给耽误了啊……”
“爹,女儿不想出嫁,女儿就想一辈子陪着爹爹……”苗世兰就像小时候一样,在父亲怀里撒娇。
“这孩子,让你曲大爷看看,这像什么话!”苗老爷气乐了,旁边的管家也一脸长者地微笑,捋了捋胡须。他和苗老爷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撒尿和泥,苗世兰也是管家从小带大的,说是亲闺女也不夸张。
“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苗老爷叹气道,眼神一亮,“但一定要嫁个好人家,无论贫穷富贵,得是正经做事的好人家!”
苗世兰点点头,不再说话。
“罢了……你爹我在这一片还有几分薄面,谅他赵把总不敢造次。世兰,这些天你不要出门,委屈你在屋里待着,千万不能让赵把总知道你在家。”苗老爷语重心长道。
“是,女儿听爹的话。”
“嗯……好孩子……”苗老爷打起精神,来到管家身边,“老曲啊,账目可有问题。”
“回老爷……若说账目的话,赵把总的‘合理负担’应无问题,可是……老爷,现在不是三节,账目上的数,不是现银啊。这年初咱们投了高大官人一单货,结果这战端一开,这这……高大官人毕竟势大,再说也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曲管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唉……先拆借一些吧,回头想办法补上。好在实货都有,不至于只守着一些空头票目过日子……商行情况怎么样?”苗老爷叹了口气,接着问。
“人去屋空,所有的船都被衙门征去了,乌涌一战,别说船了,就是被征去的活计也十不存一。除了几个自小追随老爷,尚且念旧情,其他的不过是雇来的,作鸟兽散了……”
这是苗老爷最肉疼的地方,他知道,东西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是人一旦没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补回来的。
“这些髡贼,老老实实在临高多好,或者向朝廷请求诏安,这样大家都能平平和和地做买卖,非要搞出什么澳宋来……大宋都亡了几百年了……”苗老爷摇摇头。
“爹,瀚叔不也是在临高么?”苗家并不是全部都在战乱中离开了故土,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山东,苗世兰嘴中的瀚叔,正是苗瀚。
“是啊……”苗老爷尴尬地笑了笑,自己这个同宗族弟可不简单,正经科举的功名,可不是自己拿钱捐的面子货。所以,尽管表面上还有“血浓于水”的亲戚关系,但实际上苗老爷一直不愿意和这个闲云野鹤般的族弟有太多瓜葛。说起来,自从两年前苗瀚云游至此,提出要去临高拜访故友,再未相见,只是时常有信件相同。起初的时候,还只是平常的官邮,可是后来,送信的变成了广州大名鼎鼎的起威镖局的外柜,信也不再是大明官邮,而是大宋官邮,那精致的信封、信纸还有那个叫“邮票”的东西,真是此生从未见过,看来这个族弟在澳洲人那里过得是有滋有味。苗瀚在信里力劝族兄,将家业扩展到临高,详细介绍了临高鼓励工商的经济政策和清廉而严密的政治环境,甚至还说澳洲人有一所巨大无比的学校,教的全部都是经世致用之学,提议将苗世兰送到芳草地学习……当时的苗老爷自然是断然回绝了,当然,并没有回信,因为战争突然爆发了。不过,邮路却并未中断,偶尔还是能收到苗瀚的来信,还是起威外柜送来,不过看日期却要比平常的路程多四五日,相比是从雷州过来的……苗瀚建议族兄投资雷州,或完全成为澳洲人的买办,同时再次建议将苗世兰送往芳草地。
“世兰……你可愿去临高?”苗老爷下了决心。
“爹,为何要女儿去那里?那里不是澳洲人的老巢吗?”苗世兰不解。虽然家里一直在涉足“明宋贸易”,可临高毕竟是被海外蛮夷占据之地。
“咱们也不管他是澳洲还是澳宋,既然你瀚叔将那里描绘成遍地黄金的模样,你便替爹去看看罢……你瀚叔可是咱苗家数一数二的有学问,那个澳洲人的什么……什么什么‘芳草地’,能如此得到你瀚叔的盛赞,相比确实有过人之处,到那里去学点东西。你瀚叔说澳洲人讲究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哼,要我说澳洲人也是说瞎话,何止半边天,从小到大,我的世兰,就是我全部的天!”
“爹!”苗世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旁边的曲管家也流了眼泪,他已经明白了苗老爷要做什么,感慨道,“是啊,世兰从小就懂事,四岁就知道帮老爷搬东西了。这么好的闺女,怎么能让一个土匪祸害!”
“事不宜迟!老曲,马上安排,走小运河。世兰,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换身家仆的衣服,马上走,去临高。”苗老爷当机立断,斩钉截铁,锐利的目光突然又柔和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女儿,想了又想,对曲管家说,“老曲,把小六子叫来。”
“爹!”苗世兰心里咯噔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苗老爷竟然坏坏的一笑,“你是爹的心头肉!你的心思爹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么些年,虽然是爹不让你出嫁,但只怕你心里也没有别人吧?”
“爹……”苗世兰脸一红。
说话间,一个精干利索的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连行礼的动作都虎虎生风:“给苗老爷请安!”
“陈六!你给我说实话,你可愿一辈子照顾世兰!”苗老爷正坐在椅子上,厉声道,把陈六给吓了一跳,一脸惊慌的看了看苗世兰。
“回答我!”苗老爷更加严厉了。
“苗老爷赎罪……小的……小的……”
“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可愿意照顾世兰一辈子,孩子?”苗老爷眼睛里已经含满了眼泪。
“就算要我陈六一条命,也绝不会对不起世兰!”陈六心一横,抱拳答道。
“好!算我这些年没白养你……”苗老爷满意地站起来,拉过苗世兰的手,把两个年轻人的手合在一起,“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觉得你们都太小,没放在心上……小六子,今天,我就把世兰许配……不,是托付给你了。已经到照顾好世兰,这算是你的岳父对你的嘱托。”
“老爷……我……”幸福来得太突然,陈六已经懵圈。
“外面这伙兵匪,打着‘澳洲人’的旗号,来者不善,只怕这次不是那么容易过关。小六子,你带着世兰去临高,找你瀚叔。以后,就在临高,这个世外桃源生活吧。将来有了孩子,别忘了回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外甥。”苗老爷微笑着说,已经老泪纵横。
“爹——”苗世兰已经明白过来父亲的决定,这是要安排后事了,心中百感交集,一下子跪地痛哭起来。
“声音小点,大小姐……隔墙有耳……”曲管家吓得急忙扶起苗世兰,示意她小声。
“可是……老爷……”陈六为难。
“还叫老爷?”
“岳……岳父大人……临高千里之外,我和世兰怎么去啊……”陈六挠头。
“说你笨你还真笨……找到澳洲人就找到了临高!澳洲人的水师泊在白鹅潭,在乌涌和虎门也有他们的兵马,只要找到澳洲伏波军就找到临高了。六子,一定要看仔细!是澳宋伏波军,不是什么招讨使!如果找不到,你们就去福永,找三位叔叔,他们自然有办法送你们去临高。”苗老爷和蔼地笑起来,“老曲,给他们些钱,路上用。”
“明白了,岳父大人。”
“爹……女儿不走……”苗世兰明白,今天一走,再见到父亲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如果父亲能从这个赵把总刀下死里逃生的话。
“傻孩子……好了,马上动身,什么都不要带,到了临高自然什么都有了。”苗老爷下了最后的决心,“放心吧,爹这里处理完了之后,自然会想办法和你们联络。走吧……孩子们……走吧……到临高,好好过日子去吧,将来记得带我的小外甥回来看看。”
如往常一样,苗家后宅的小码头,划出一艘舢板,装着些许粮食和货物,村人都知道,这是每天都要运往岸边商行的一些日常物资,商行虽然破败但毕竟还有人驻守在那里。苗老爷和曲管家带着两个活计,一边商讨着账目,一边让活计划船,舢板就沿着小运河一路前行,穿过寨墙,向岸边驶去。可是刚刚出村没多远,岸边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马,举着粗制滥造的红旗和蓝白旗。
“苗老爷,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赵把总的声音传来,吓得苗老爷肝胆俱裂,瘫坐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