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敏履新
“一朝一夕,恍若隔世。”人到中年的王兆敏摸了摸自己头上有些花白的板寸颇有些感慨,身上四个口袋的干部服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突兀了。回想起澳洲人登陆临高的情形,再看看如今的天下,千万般情绪都涌了上来。这群人真的是来拯救故国百姓于水火?王兆敏心里还有些吃不准,至少在马袅农民讲习所的干部培训班上,杜雯首长是这么讲的;在琼州的地方治理中,澳洲人也是这么干的。
“学幕”出身的他,肚子里学问很杂,对官场学问更是精通,但是澳洲人的学问体系与他完全不同,起初连想法也大相径庭,这让他很难去揣测澳洲人的真实想法。随着一步步走近澳洲人的世界,王兆敏对这群海外宋裔的认识也逐渐清晰起来。有一点他摸得很清楚,那就是澳洲人喜欢直来直去,最讨厌含沙射影的暗示。
王兆敏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绍兴师爷,为了糊口才来了临高这个穷乡僻壤,也就靠着帮地主大户压榨老百姓攒几个钱,过几年便回乡置办几十亩田地收租。澳洲人来后,凭借在县衙与澳洲人之间周旋的机会,也收了不少好处。几年前若是有人说他能做县令,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的他多半会认为这是被人拿来说笑。
木帆船航行到县治西一里远的崎岭,此岭高十来丈,与数里之外的红头岭相对峙。罗江绕流其北,蜿蜒西去。山重水复,溪穿曲桥,堪称一时盛景,位列石城八景之一。当年石城进士高魁曾为此“崎岭重关”作诗,王兆敏随吴明晋赴雷州后四下游玩也曾拜读,此情此景不觉诗性大发,高魁的诗作他便脱口而出:
山似云屯水似雷,奔流至此欲东回。
双双地轴鳌擎出,磊磊星桥鹊架来。
积石恍经河曲绕,天门疑对楚江开。
从教海若凭陵甚,却望重关只自摧。
“老爷好文采。”船舱里传来一个娇弱的声音,这是王兆敏前几年在临高纳的小妾,现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了明媒正娶的夫人。澳洲人进军广州之前,身为坐探的王兆敏就敏锐地嗅到一些不同的气息,果断地将老家的家眷全都迁来了临高,结果正房夫人在来的路上染了重病,到了临高也回天乏术,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用澳洲人的话来讲,这是中年男人三大幸——升官发财死老婆。
要说发财,澳洲人给的俸禄,一年也就一百多银元,秉承了元老院一贯“亲民”的作风,除了扣除所谓的“社会保险”之外,还有三成要放到年底才发放。这点银子不比伪明的纸面俸禄高出多少,若是跟前朝县令的合法灰色收入相比,更是连个零头都比不上。王兆敏有时也会想,自己做澳洲人的官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伪明那些灰色收入其实能真正落到自己兜里的并不多。给澳洲人当官不用自己养班组,下面的干部都是吃皇粮的,想升官不必送礼,有政绩的就上,没政绩的只有坐冷板凳,果然澳洲人也有值得学习的方面。
王兆敏从烟袋里摸出一小揪烟丝,塞进一根长长的旱烟杆里,划拉一根火柴点了,甩了甩手灭了火苗,开始享受起这神仙时刻。想当初,他也是有过梦想的人。
抽烟的习惯是跟着澳洲人养成的,抽烟杆则是他在海南农村锻炼的时候跟村头老大爷学的——据说这样更省烟钱。当年还在临高的时候,熊卜佑时不时给吴明晋送些“澳洲高级享受”,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谁知道这玩意儿竟然上瘾,沾上了便一发不可收拾,险些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掏空。好在如今元老院对高级干部还有大量的隐性福利,暖水瓶、毛巾、藤具年年送,过几年还发一套高档澳瓷茶具纪念品,孩子上学自己不用抄心,伤风感冒也有免费医疗,养猪场的猪杀了每个部门都送点肉票,淀粉厂一到过年每家送一大口袋粉丝,农业部开荒地洗碱种的东西不在账上,烟厂的白条烟也是,计划外就是用来送礼的……哪一样不比劣绅土豪的日子舒坦?崇祯皇帝怕是也享受不起。这不,临走之前卷烟厂又送了一大包烟丝,据说是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下脚料。
“说了多少次了,什么老爷不老爷的,要叫我老公。”王兆敏白了一眼女人,当了澳洲人的官,自然事事都要向澳洲人靠拢,这方面的弦他绷得很紧。
“是,老公!今日好兴致,何不再作一首威武之诗?”王夫人笑道。
王兆敏以为夫人这是取笑他吟了他人之作,今日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哪能让女人小瞧了自己,清了清嗓子,道:“老婆,你听好了……”
百粤山河入版图,伏波功业世间殊。
风吹瘴雨蛮烟合,月照江潭桂树枯。
万里封侯归马革,十年遗恨付龙屠。
故人不用轻相弃,自有将军是丈夫!
入城之后,王兆敏吩咐随行人员各自安顿,自己先去拜见林默天和聂义峰两位首长。当林默天和聂义峰见到王兆敏时,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王师爷,他身穿棉布干部服、一头板寸、手里拿着旱烟杆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村头老大爷。
“嘿哟,王县长,升官啦,可喜可贺啊!”聂义峰笑脸盈盈,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王兆敏也笑了:“首长,还是叫我‘王师爷’习惯些。”
寒暄之后,他又到城中四下查访了情形。樊宏声原是认识王兆敏的,官场上打过交道,知道他是雷州通判吴明晋的师爷,前几年见了自己还要点头哈腰奉承一二,没想到今日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时内心五味杂陈。樊宏声见了王兆敏,赶紧迎上前,拱手道:“王大人,此番高升,可喜可贺。”
王兆敏故意一脸严肃,清了清嗓子,“首先,这里没有大人,你应该称呼我同志。其次,当官是为了元老院和人民,不必恭喜我。最后,你现在跟我一起去开县办会议,不重要的事情稍后再说!”
王兆敏的一番话令樊宏声甚是惊讶,先前听说他被调回临高培训另有任用,今日之王兆敏比之当初竟然判若两人,也不知道是澳洲人施了什么法术。
新官上任三把火,目前城中疫情已经基本控制,除开此事,最重要的便是崔氏攻城之事的处置。县办会议上,派出所所长谢亭封通报了审讯结果。据崔文澜供述,攻打龙氏的主谋是崔家族长。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当驻在警夜袭崔家寨,把族长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时候,崔文澜的老婆竟然也在他床上。
聂义峰吃了这个大瓜,不禁拍手叫绝:“都说城里人会玩,我看农村人也不差嘛。”
王兆敏知道澳洲人对士绅大户没有丝毫好感,总是一种瞧不上的态度,现在他又学了澳洲人的话术,便回复道:“聂首长说笑了,宗族族老以权谋私乃是常事。杜首长曾说过,宗族的血缘关系不过是掩盖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尖锐矛盾的一块遮羞布罢了。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为全部封建宗法思想与制度之代表,乃是束缚人民特别是农民之四条绳索。自明嘉靖、万历以来,祠堂普遍建置,今伪明吏治腐败,朝廷对基层社会控制无力,宗族势力方迅速膨胀。祠堂、族长、族田、族谱不断完善,令宗族群体之组织化增强,族权在基层之作用强化。在广东,人民多聚族而居,每族皆建宗祠,随祠置有祭田,名为尝租。大户之田多至数千亩,小户亦有数百亩不等,递年租谷,按支轮收,除祭祀完粮之外,又复变价生息,日积月累,竟至数百千万。凡系大族之人,资财丰厚,无不倚强凌弱,恃众暴寡。”
“你是说族权是引发械斗的根源?”聂义峰问。
“是,又不全是。”见聂义峰此时认真了起来,王兆敏便解释道:“宗族械斗之时,如遇势敌之户,恐其不能取胜,则聚族于宗祠之内,纠约出斗。先行定议,凡族中斗伤之人,厚给尝租,以供药饵,因伤身故,令其木主入祠,分给尝田,以养妻孥,如伤毙他姓,有肯顶凶之人抵者,亦照因伤之人入祠给田。因而亡命奸徒,视此械斗之风以为牟利之具。遇有雀角,各攘肩争先,连毙多命,迨经拿讯,而两方顶凶,各有其人,承审之人据供问拟正法,正犯又至漏网,奸徒愈无顾忌,种种恶习,皆由祠堂之为。由此可见,祠堂乃纠约出斗之源,族田乃支持械斗之资。宗族势力之发展,又增加了族人之共同体意识,置宗族声誉与利益于首位,械斗之时,虽翁婿、甥舅亦不相顾也。事后亲串仍往来如故,所谓斗者公事,往来者私情,两不相悖云。地方上各路人多少都能扯上点关系,譬如崔文澜之妹乃龙昺之母,龙昺之姑是高式金之母。”
“看来维护宗族的面子已成此地风俗,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聂义峰对面子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感到好笑,王兆敏的一番话让聂义峰觉得王师爷确有两把刷子,又问道:“那你说的不全是又是何意?”
“为了生计!”王兆敏答道,“广东素有六山一水三分田之说,民间田地,均藉沟梁塘圳,接引灌溉,形势各有不同,得水易分难易。或自上而下,或按股轮分,自有一定的规矩,原不容相互争夺。然而户族有大小,人情有良顽,不法之徒不遵例,每每倚强凌弱,损人利己,或上截水源,或下掘私沟,或本日不应轮值而硬行戽放,或他户应分灌而擅自阻拦,以致彼此争殴,动成人命。”
聂义峰不解:“就了为点水,值得吗?人命关天,岂能儿戏啊!”
王兆敏道:“首长来此已有些时日,对本地的气候应该有所感受。高雷地虽海滨,然每苦旱,赤地千里。由于降雨不均、气候炎热、水利缺乏,以致十年九旱,有‘三天不雨小旱,十天不雨大旱’之称,县志上更是小旱不书。明正德七年大旱,无禾,灾民采食薯莨;万历二十三年夏六月,大旱,无禾,通省皆旱,高雷为甚;万历二十四年雷州大旱,赤地百里,是岁斗米二钱三分,民多剥树皮掘草根为食,流离载道,下属遂溪、徐闻两县亦大旱,赤地千里,饥民死者万计;万历三十八年春三月,石城簕竹实。此地人民代代为水发愁,姑娘选婆家亦要查验水缸。下田仔村有民谣道:‘有女不嫁下田仔,年年苦旱产粮少,日夜车水不能睡,双脚踩肿眼熬红。’此等村寨,湛江专区比比皆是。伪明一朝,为了争水,村斗族斗,大动干戈,死人流血,世代结仇,频频发生。以遂溪县特侣塘的塘上塘下两村为甚,两村因水纠纷,从北宋朝建村至今,四百余年械斗不绝,结下深仇大恨,互不通婚,生死不相往来。特侣塘亦有‘血泪塘’之称。此番崔龙两姓相争致于陷城,亦与缺水密切相关。”
听了王兆敏的一番话,聂义峰自然明白,水是农业的命脉,也是人生存的要素。老天爷不赏饭,无奈的人们只好寄托神灵保佑。建庙祭神、拜天求雨,跪破了双膝,老天爷又何尝怜悯?苦旱的煎熬,旱灾的威胁,像影子不离身一样伴随着这些人一代又一代。
宗族因基层应对生存威胁而生,械斗因争夺生存资源而起,族权又因械斗而加强。随着明代科举人口和致仕人员的增加,士绅队伍也在扩大,在宗族制度的完善过程中,士绅起着领导作用。宗族械斗也往往由士绅控制,宗族的强大及在械斗中获胜,需要士绅领导和 联络各种社会关系,士绅借械斗巩固了在宗族中的地位和对基层社会的控制权。械斗还弱化了阶级对立、土地兼并和人口的激剧增加,加重了地主与佃农以及无产者之间的矛盾。于是宗族械斗让阶级对立被乡族矛盾冲淡,巩固了士绅及地主的土地占有权。械斗还强化了族权与宗族内部小家庭的联系,从而有效地实现族权对宗族的控制。在械斗多发的地区,家庭在社会上的活动和立足必须有宗族为靠山,个体家庭自然加强了向族权的依附。换言之,宗族对家庭的控制力增强了。
长年累月地械斗则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土地荒芜、庐舍焚毁、丁壮伤亡,人民不能正常地生产和生活,对农村社会生产力是极大的摧残。
瘟疫、干旱加上各种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如果不动用雷霆之力快刀斩乱麻,湛江专区的社会将依旧持续动荡,永无宁日。
聂义峰想起殖民部开拓东南亚的事情,道:“既然如此好勇斗狠,我看不如流放南洋去殖民,让他们跟猴子们打个痛快。”
王兆敏心领神会,“首长所言甚是,我也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