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铭知道，小钱首长看似是在对他讲话，实际也是在整理她自己对今日一事的思考，于是知趣地老老实实捧哏、没有过多插嘴。此刻见钱朵朵停下了话，心中转了两转，适时发问道：“如此说来，元老院最终的目标是要消灭宗族了。呃，坦白说，宗族把持地方，便是伪明朝廷亦多有防备，属下过去在锦衣卫中，监视这些大户亦为职责所在。故而元老院欲压制宗族坐大，实属正常不过。只是……”

他偷眼看了看钱朵朵，见她没流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才放心说道：“只是属下不明，宗族若是大体恭顺、配合工作，行起事来多有便利。若无这些地方耆老管理族中琐事，许多乡里纠纷无人处置，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源源不绝，却无关大政、曲直难辨，徒耗光阴，我们费心费力，又是何苦？”

“况且我观本地士绅的家法，多是劝人向善、勉励上进、规诫子弟为主，纵有与元老院新法相违之处，晓谕其等删改便是，为何一定要彻底废除、不留余地？”

“嗯，你这是两个问题，第一，宗族是不是在地方治理上有用处。第二，家法为什么要彻底废除。这两个问题既有区别，又相互联系，我们一个个说。”林铭本是刻意讨巧发问，不想小钱首长却出乎意料地耐心回答起来。

“先说第一个：宗族是不是在地方治理上有用处。”

“这个得承认，是的。旧明时代，宗族作为二元治理体系的根基，既主导民间自治，也是国家政权的代理人。”

“因为有民间自治的一面，所以中央朝廷是不放心的，需要流官及特务系统加以制约。因为有国家政权代理人的一面，所以《大明律》和历代朝廷谕令里都是明确褒扬倡导。”

“宗族作为国家政权代理人进行民间自治，能够降低国家行政成本；宗族制定族规、其上层人物依托‘无讼’的法律传统调解族内纠纷，能够降低司法和执法成本；此外，国家法需要有谦抑性，尊重民间自发规则，为伦理与道德留下余地，这也是宗族自治的生存空间。”

“‘暴秦’——”说到这里，她嘴角微微翘起，“二世而亡，秦政拘束过苛、秦法过于严密有很大关系。后来汉代便是吸取这一教训，让渡部分地方权力，形成了外儒内法、王霸杂之的政治传统，地方势力坐大，也是自两汉始。”

“说远了，回到正题。既然宗族在地方治理上有用，我们是否也需要依靠宗族治理地方呢？我们是不是也能够依靠宗族治理地方呢？”她望向林铭。

林铭张口结舌，他听都听得云里雾里，哪里能作出什么回应。

钱朵朵一笑，径自答道：“这个首先要来看，宗族在旧明乃至历朝历代，为什么能够帮助中央政权治理地方。为什么它既可以作为国家政权代理人、又能实行一定程度的民间自治，二者间没有产生根本性的矛盾？”

“因为，”她还是自问自答：“宗族依据儒学经典制定家法族规、依靠儒学意识形态树立族长权威，以此进行自治。这与国家制定国法、树立皇权的指导思想是一致的。换言之，宗族自治的意识形态基础与国家意识形态高度统一。”

“梁完赤刚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伦纲常是‘自然天理’，恰好可以说明这一点。在他心目中，或者说在儒学思想的根本概念中，君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父子，父子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君臣；修齐治平、读书人眼里的人生正途，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是很‘自然’的推衍。”

“这种思想下形成的政治制度，家是国的缩微，国是家的放大，我们称之为‘家国同构’。究其原因，是两千年前中国传统社会形态初塑的时期，天下本家族而来，家与国没有实质意义的区分。早期政治国家、所谓‘三代’，只不过是宗族的易形：天子分封兄弟为诸侯、诸侯分封兄弟为大夫，治国如治家，所以家法与国法具有同源性。”

“到了现在，分封实际是没有了，由流官代替。但在基层治理上，家国同构仍然是宗族主导民间自治的先决条件。你们锦衣卫只不过是补丁而已。”

促狭的笑意再次爬上了她的嘴角，林铭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也跟着尴尬一笑。

钱朵朵没有继续打趣他：“所以，新社会下宗族是不是还能起作用？答案是，如果我们不再延续‘家国同构’的政治体制、不再尊奉儒学为国家意识形态，更深层次上、不再存在小农经济的经济基础，那么宗族——至少以其当前形态——就不能在新社会下再起什么作用。”她掷地有声地说道。

钱朵朵停了一会，仿佛是在给林铭一些时间消化刚才的话，然后才继续讲道：“现在可以来谈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要彻底废除家法。”

“就是因为这些家法与旧明的国法是同源的。”

“我们废除了作为国家法的《大明律》，你是可以理解的——改朝换代了嘛。但其实宗族所谓的家法族规，不止个别条款，而是整体精神内核，与《大明律》是本质一致的，与元老院的立法精神，则是本质悖离的。”

“或许在你看来，家族规矩人畜无害，仿佛只涉伦理、不涉政治，但在旧意识形态的逻辑下，稍微上推便触及社会根本，甚至极大影响国家法的内容。《大明律》对民间宗族伦理的推崇，与其说是从国家角度对家法族规的主动支持，不如说是对社会中已有习惯约束的被动认可。”

“连《大明律》都是如此，更别说元老院的新法了。不废除这些家法族规，它们就会不断向上侵蚀我们的法律体系。更何况，家法族规的存在本身，就体现了家族本位和普遍的尊卑等级观念，而这正是旧明意识形态的核心、是旧法律体系着重维护的秩序。”

“我并不怀疑本地宗族肯按‘新朝律令’精心删改族规的诚意。”说到这里，钱朵朵看了看天色，语速加快了些：“然而，我们要的并不是一本完全符合元老院新法的族规，而是彻底废除族规。因为无论怎么改，家法族规的存在也是和新法律体系矛盾的。”

“当然，家法、主要是作为强制性暴力手段的私刑，是现在就要废除的；但宗族是当前社会中的基础单元，什么时候彻底取缔、在什么地方彻底取缔、要不要待其自发转型或者消亡，都还要视情况而定，整个过程持续几十、上百年也是可能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佛山一定是最早发生变革的地区，因为这里将最早建成工业社会。”她最后说道。见张允幂和尚羽此时出现在了门口，迈步迎了过去。

走到一半，她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哦，不过，彻底取缔宗族这个底，还要再等一等才能公诸于世。林科长你和士绅打交道比较多，可别不小心说漏了~”

“这个属下晓得！新社会嘛……各家各族的前程，自然要看他们自己的悟性。”林铭已经被绕晕了，猛然听到这句，赶忙答应道。

“怎么样？”走到门口，钱朵朵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个别人心里肯定还有反对声音，不过明面上都接受了。”张允幂说道。

刚才，梁三与程、何两名师爷、梁文运等人的供词、还有缴获的南洋式步枪以及各式火器、冷兵器等，一同被送往梁家大宅，向咨议局委员们展示了梁家的一部分罪证。张允幂和尚羽随后代表管委会向士绅们强调了三点后续政策：其一，是严厉取缔私刑、禁止限制族人人身自由；其二，严禁高利贷及其它非法金融活动，并将据此罚没梁氏宗族的主要族产；其三，管委会将于近日组织武器收缴与登记，还将进入各家宗祠、宅院、工坊、仓库实行抽检。

说起来，经开区成立后对本地社会治安的整顿力度很大，却唯独在限制民间武器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作为。这自然是因为分管警务工作的钱朵朵不甚积极的缘故，毕竟宽松的民间武器政策是北美帮的核心主张。只可惜这次事件一发，形势比人强，肯定是要有动作了。